红盐

作者: 张品成

第一章

找到弹棉花匠

黄佳万找到白庚有时,白庚有正干着手头的活儿。

那是个初夏,入了暑,天气已经热了起来,树上的蝉不安分,嘶鸣着,叫声此起彼伏。蝉在比拼,用叫声撕扯着空气。无风,空气胶着一种难耐的热。狗儿们似乎都被暑热弄得有些懈怠慵懒,对生人只蔫软地吠那么几声,吐着红红的长舌头,蜷缩在墙角阴凉的地方。几头猪,顾及不了太多,在那处泥泞的低洼处拱着,拱出了一身的邋遢。

屋子里,白庚有把上衣脱了,光着脊背。他专注于干好手头的活儿。

他二十来岁,看上去是个地道的弹棉花匠。他在专心致志地弹棉花,“嘭嚓嚓,嘭嚓嚓……”那声音在燥热的空气中跳着,有时会突然变了节奏和声响,“啷啷,噗……啷啷,噗……”

弹棉花的声音夹杂在持续的蝉鸣声和哗哗的流水声里,非常独特。

白庚有对各种别的声音置若罔闻。他专注于手头的事,口鼻处蒙着一块帕子。

每弹一下,就有细细的絮花飞腾起来,在空中飞舞,轻飘飘地坠落在地上。有一些絮花落在了白庚有的毛发上、脸上、身上,被汗给沾湿了。那块帕子,就是用来挡那些絮花的。

白庚有抹着脖颈、肩胛上的汗,侧脸那刻,看见一道黑影从门口迅速来到自己的脚下。他抬起头,目光就被那张脸粘住了。

“黄佳万!是你?!”他对来人说。

“是我!”来人说。

“我没想到你能找到这个地方。”

“你知道!我要想找你,就一定能找到。”

那时候,弹花弓横斜在一边,那脆亮的声音也停歇了,只有蝉依然喋喋不休。但细微的飞絮还飘在空中,成了一些飘荡的精灵,忽起忽落,似乎向往屋外的明媚,往门外阳光处飞。无风,努力都成了徒劳,飞絮无奈地在屋里盘旋,最后飘落在地。

黄佳万说:“这么个伏天,你竟然能忙成这样?”

“噢?!”

黄佳万说:“俗话说的嘛,‘霜前冷,雪后寒,进入十月把花弹。’我记得我们老家,到秋日里弹棉花生意才开始哩。”

白庚有笑了一下,没说什么。他想,黄佳万根本不知道,弹棉花主要还是看手艺,如果是一方高手,那全年都有活儿,忙不过来。比如有的人家有女初长成,长成了总要出嫁的吧,出嫁时娘家总要备嫁妆的吧,那床新棉被是不可或缺的哟。他没跟黄佳万扯这些。

“这不是说话的地方。”白庚有说,“再说,老同学既然来了,下馆子去,我们好久没喝酒了。”

黄佳万点了点头。

小馆子地处小镇一角,临河,有微风贴着水面漾过,木窗齐齐大开,竹木掩映,僻静而凉爽。

“你还真行,怎么找到我的?”

“我说过,我黄佳万要找你,你就是上天入地,我都能找到。你怎么成了弹棉花的师傅?”

“我不这么干,万常本不会放过我,这你不是不知道。”

“那事早过去了……我知道,没人比我更知道。”

“他诬陷我通共,是共党嫌犯。共党嫌犯,那是要掉脑袋的。万常本心狠手辣,设了圈套让我钻。我掉进了他设的陷阱里,他捏了所谓的‘铁证’,我就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我不得不逃。”

“万常本死了,古人说‘恶有恶报’。万常本做坏事、缺德事太多,他没头顶生疮脚底流脓,但那夜却喝多了酒,迷糊了,从堤上下河遭了报应,做了浸死鬼。”

“万常本树敌太多,也许是有人对他下了黑手。”

店小二已经把酒温了,然后把菜端了上来,两荤两素,还有两碟冷盘。白庚有拎起那把锡壶,往黄佳万的碗里倒了一碗酒。这一带在古代时是才子之乡,俗话说:“临川才子金溪书,宜黄狗仔乐安猪,东乡萝卜芋头薯。”才子是欧阳修、王安石、曾巩。不得了喔!唐宋八大家,临川这小小的地方就出了三大家。还有汤显祖更不必说,写有“临川四梦”。文人爱酒,下酒必须有好菜。临川有银鱼炒藕丝,有红烧牛肚,有水豆腐和麦鸡豆腐这四大名菜,酒呢?有临川贡酒,还有李渡高粱。

白庚有点了四大名菜中的三大——银鱼炒藕丝,红烧牛肚,麦鸡豆腐。麦鸡豆腐不下酒,就要了一碟素画眉豆。那地方是个偏僻小镇,那馆子的大厨居然把菜炒得有模有样。酒当然不是临川贡酒和李渡高粱,喝的是当地水酒。当地出水酒,酒装在一种特殊的锡壶里,放在热水里温了,那酒味道香醇。

几碗酒下肚,话又起来了,酒助谈兴嘛。

黄佳万说:“我知道你家,富甲一方、财大势大,在赣南算是旺族吧。你祖上做的是盐生意,是赚钱的买卖。”

“那又怎么样?”白庚有看着对方,不明白他怎么说起自己的家事。

“依你们白家的势力,多大的事都能化解,当年万常本根本不可能拿你怎么样。”

“奸商劣绅,我不会求他们!”

“你看你……”

“当初我就是不满我爷他们那做派,才离家出走考的黄埔军校。我早先就跟你说过的呀。”

“我知道!”

“横行乡里,鱼肉百姓,土豪劣绅!”

“难怪万常本抓你小辫子,你看你这论调和共产党的论调一样……”

“国父遗愿,你我从来都是奉为己任并为之奋斗的。那时候,我们一腔热血呀。”

“不说这个了,这么久没见,喝酒。”黄佳万说。

他们端起碗,碰了一下,一仰脖子酒就灌进喉咙。

广州有一个叫黄埔的地方,国共当年合作建立了一所军官学校。那所军校里,黄佳万和白庚有是同期学员,还同班且同室。他们出身各异,却性情相投。黄佳万是农家子弟,虽说不是赤贫,但也是世代为农。白庚有则出自富裕商贾之门,据说祖上曾是清代州府官员,后弃官为商,垄断一方盐业。白家做的是食盐生意,食盐这东西,人一天都不能缺。家家户户,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中国自古盐属官营,盐商多与官府沆瀣一气、营私舞弊。白家几代人,就是做着这种买卖,富甲一方。

黄佳万和白庚有聪慧超群、品学兼优。他们被同学视为榜样,常为校方夸誉。后来,黄埔军校学生兵还参加东征,讨伐陈炯明。黄佳万和白庚有并肩作战,奋勇向前,冲锋陷阵。那回在淡水,他俩冲在最前头。这一战,黄埔军校初出茅庐的学生军以少胜多,打赢了一场硬仗,让曾经不屑一顾或持怀疑态度的人们刮目相看,社会各界赞誉纷纷。

此后,他们继续挥师东进,短短一个多月的时间横扫八百里。

白庚有说:“我看见你冲在前面,我想也没想呀,就跟你冲!”

“并肩战斗。”

“可肖成他们几个却倒下去了,死的死,伤的伤,偏偏我们俩毫发未损。你不得不信命呀,都并肩奋勇冲杀,但子弹好像长了眼睛,就不往我们身上飞。也就是那回,万常本他盯上我了。”白庚有说。

黄佳万说:“他是教官,你抢教官风头了。”

“哪是这么回事!战场上,你不也抢他风头了?再说,我们得嘉奖,他不也因此沾光、受表彰?”

他们叙旧,推杯换盏。

“往事不堪回首,就不回首了嘛,我们看未来。”

“我觉得现在挺好。”

“你总不能弹一辈子棉花吧?”

“弹棉花有什么不好?”

“荒废了你这个栋梁之材……”

“清静。”

“你能清静?”

“江湖险恶,何况兵荒马乱。”

“这里倒是山水隔绝,世外桃源,但你白庚有不适合待在这种地方。”

“你怎么这么说?”

“我太了解你了,我不了解你就找不到你,也不会来找你。”

“我不适合在一摊烂泥里做事。”白庚有觉得国民党政界军界都是些自私的人。

“今非昔比,当以国家社稷为重。”

白庚有笑了,说:“我都成一方弹王了,我是大师傅。”

黄佳万说:“没人让你荒废手艺。”

“此话怎讲?”

“你还做你的弹匠弹王大师傅……”

“你看你黄佳万,酒喝多了。”

黄佳万笑了笑,酒让他脸红脖子红,但白庚有知道黄佳万没喝多。

黄佳万说:“校长委托我找失散的黄埔生,我脑子里首先冒出的就是你。”

“噢?!”

黄佳万一五一十地跟白庚有说了全部。

组建特殊队伍

那一年,赣鄱大地,成了一方很大的棋盘,下棋的是红白两方。白的处心积虑了好长时间,踌躇满志,跃跃欲试;红的也作精心准备,蓄势待发。双方各自排兵布阵。白的是攻方,十万大军,兵强马壮,胸有成竹,势在必得。红的为守方,被视为乌合之众,鸟铳土炮捉襟见肘,却也拉开架势,誓死一拼。

白军没把对手放在眼里,“剿匪”大军,有十万之众,总指挥是张辉瓒。此人久经沙场,战功卓绝。有人说杀鸡不用牛刀,只等喝庆功酒。却没想到,才交手三两下,白军全军覆没,张辉瓒自己也成了阶下囚,最后被人一刀剁了脑袋,头颅被人放在竹排上顺江而下。

那是那年的最后一天,第二天就是元旦。红军以大胜强敌迎接新年的到来。

白军则恰恰相反。损兵折将呀!且被“乌合之众”羞辱。蒋氏放声大哭,誓要报仇雪恨。认为此次失手,只不过是轻敌所致,得再周密部署,运筹帷幄。又调兵二十万。最高统帅下令“以厚集兵力,严密包围及取缓进为要旨” “稳扎稳打,步步为营”,势在必得。

又是黑云压城。

不曾想,同样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红军十五天里横扫七百里,连续打了五场大胜仗,共歼敌三万余人。

第二次“围剿”告败。

不甘心呀,就不信红军是天兵天将。虽然两次受挫,但“事不过三”。最高统帅自己就任“围剿”大军总司令,带着德、日、英等国军事顾问坐镇南昌,调集三十万精锐,上有飞机,下有战车。而红军才三万余人的“乌合之众”,怕是早就望风而逃,哪敢以一当十、以卵击石?

又是数月的鏖战,大小战斗十几场,但几乎没一场让最高统帅能眉目舒展的,更不用说喜形于色了。

又是丢盔弃甲损兵折将,又是噩梦。

闽赣之地的红军,从那时起,成是国民党当局的心头之患,成了眼中钉肉中刺。

应万众一心,同仇敌忾,勠力同心,合力攻敌。

不时召开重要会议,讨论“围剿”歼敌之策。

省城南昌百花洲岸畔的那幢行营的大厅里,那些参与这次“围剿”的军官和幕僚被召集而来。那时,刚刚结束第三次“围剿”,无功而返,还损兵折将。

他们当然觉得即将等来的是那个愤怒的最高统帅的一顿训斥。他们就都硬着头皮,心绷得紧紧的,个个铁青着脸。

怪谁呢?谁的责任?兵熊熊一个,将熊熊一窝。能怪谁,谁是最高统帅,谁是总指挥?

当然,他们不敢说,谁都不能说。他们得装出一脸的轻松自然。他们互相寒暄,说些不痛不痒的话,打着哈哈,但心里却揣了铅一般沉。

门外是美丽的湖,一大片荷花簇拥着那个湖心小岛。正是伏天,水面雾气蒸腾,有稀薄的雾若隐若现,远远看去,湖心岛上那亭台细径宛若仙境。屋里的这些人却对外面美丽的风景毫无感觉。窗外风和日丽,可他们惴惴不安,心里很清楚狂风暴雨要来了。

但最高统帅没出现。军官和幕僚们衣着齐整地端坐在那间大屋子里,忍耐着暑热,等待一顿劈头盖脸雷霆万钧的臭骂之时,他们得到消息,那个郁闷的男人和那些洋顾问上了庐山。他要好好地休息一下,然后好好想想,这问题出在哪里。北伐后,各地“诸侯”蠢蠢欲动,人马那么多,甚至说得上是兵强马壮,但都被自己逐一铲除了。共产党就这么一点人马,乌合之众,怎么就稀里糊涂地一而再再而三地输给了他们?

很多人都在想着这事。

杨七分也在想。杨七分不是本名,那是属下背后给他取的绰号,他还有个绰号叫“杨诸葛”。这个姓杨的足智多谋,诡计多端。遇到麻烦事、困难事,别人无计可施,他脑子一转总能转出点名堂,总能让那些难事烦事峰回路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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