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笑颜开(短篇小说)

作者: 墨村

墨村的彭老二和杨栓柱两家对门而居,低头不见抬头见,却从来不说话。二人脸上本来挂着笑,一打照面,便刷的一下都拉长了脸,比闪电打雷都快。

两个人无数次闹到村委会,把从中调解的村委会主任墨子明弄得啼笑皆非。墨子明训斥道:“你们这俩家伙,昨越活越糊涂了?就像两头老牛,一碰面就抵架。再这样,以后别找我了。”

他们的矛盾确实让墨子明头疼。墨子明嘴上这么说,心里却着急,他在后来的走访中,终于找到了两家结怨的根源。

多年前,就是麦芽女人误伤杀猪匠杨树叶的那天,彭老二帮着把杨树叶抬上救护车回来的时候,远远看到一个人在他们家的土坯院墙下,撅着屁股捣鼓什么。等走近了才看清是邻居杨栓柱在捣鼓那扇石磨盘。

这扇磨盘是实行包产到户时,生产队分给彭老二家的。那时候已经有机器磨面了。用石磨,要人推或牲口拉,费工费时。一袋麦子磨下来,推磨的人和筛面的人,头发上、眉毛上、胡子上都落了一层面粉,弄得跟白胡子老头似的。人们都嫌弃石磨,吃起了机器磨出的面。可生产队散了,东西不能不分。彭老二家紧靠磨坊,石磨的上扇就分给了他们家。彭老二他爹把那扇磨盘推回来,临进院门时,想想没有什么用,就随手靠在了院墙外的墙根下,这一靠就是三十多年,任其日晒风吹自生自灭。土坯墙一层层剥落,细细的黄土把磨盘的五分之一都埋在地下了。

杨栓柱一心捣鼓那层埋着磨盘的黄土,彭老二已站在他的身后了,他也没有察觉到。彭老二只好说话了。彭老二说:“杨树叶要是死了,麦芽家就真家破人亡了。”忙碌的杨栓柱一脸汗水地抬起了头。杨栓柱的右眼打娘胎里出来时就这样,黑眼珠子上长着一个小白点,他一看人,总会让不熟悉的人产生误会,以为他白着眼睛瞧不起人。这时候的杨栓柱同样白了彭老二一眼,他说:“就是啊,几辈子的老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为一只鸡打得头破血流算个啥嘛。”一边说,一边又用力摇动石磨盘。彭老二看了看奇怪的杨栓柱,推开了自家的院门。

彭老二的老婆昕到门响,从厨房里探出了头,亲呢地对男人说:“回来了,叶子茶在堂屋桌子上给你凉着呢,饭一会儿就好。”彭老二说:“啥饭?”老婆说:“晌午还能做啥饭?芝麻叶面条,外加大肉炒蒜薹和番茄炒鸡蛋。”彭老二“啊哦”一声,便径直进了堂屋,端起茶缸咕嘟咕嘟地灌下去了半缸子。

彭老二心满意足地踅进厨房。老婆正往锅里下面条,见他进来,就说:“我刚才出去揽柴,看见栓柱在看院墙根的那扇磨盘,我跟他说话他好像没听见,没有理我。”

彭老二弯腰在灶口点着了一根烟,抽了一口,说:“我也看见了,他在晃那个磨盘,还是我先给他打的招呼。”彭老二说着,脑子里忽然一声响,他自言自语道:“咦,怪了,那磨盘不是咱家的吗?他弄磨盘干啥?弄咱的磨盘也不打声招呼,他这不是眼里没人吗?!”

彭老二这么一想,就转身出了院门。这时候,杨栓柱已把磨盘弄出了地面,正往他们家的方向滚。

彭老二说:“栓柱,你滚磨盘干啥?”杨栓柱说:“我刚买了一头猪娃,我想用这个堵猪圈门。”彭老二说:“你忘了,你肯定忘了。”杨栓柱扶着磨盘直起了腰,一脸发蒙,说:“啥?你说啥?”彭老二说:“我说你忘了,你肯定忘了。”杨栓柱笑了:“老二,你真会开玩笑,我忘了啥呢?”彭老二笑眯眯地盯着磨盘说:“这磨盘是我家的,我也正想买头猪娃,用磨盘堵圈门哩。”杨栓柱愣住了,挠了挠头说:“不对吧?我记得这磨盘是生产队磨坊的,磨坊塌了就没人要了。”“是生产队的不假,可生产队散伙时分给了我家。”彭老二说,“是我爹把它滚回来,一直放在那儿的。”

磨盘又灰头土脸地蹾回了老地方。

彭老二后来真的买了猪娃,堵圈门的却是一扇烂木窗。石磨盘死沉死沉的,开圈门太费力气了。

一场秋雨浇透了墨村,彭老二家院子里积满了水。彭老二发现水道在经过杨栓柱家门前时,被人堵了起来,便拎了铁锨去改水道。

杨栓柱不知从哪儿闪出来,他说:“你不能挖。这地是国家分给我家的。”彭老二说:“水,老几辈都这样流!”杨栓柱说:“可现在我不想让它流了。”二人吵着吵着就动了手,厮打着一起滚进了泥水里。后来,彭老二怨起了那扇石磨盘,就把磨盘滚进了门前的臭水坑。

夜幕降下。彭老二和杨栓柱两家的大门前,都亮着电灯,灯光温柔地混合在一起。两间房大小的水坑,里边没有多少水,挺立着稀疏的荷叶,零星几朵含苞欲放的荷花,朝着夜空寂寞地仰着脸。墨子明面朝水坑坐在凳子上一动不动。彭老二一路小跑地走过去,边掏烟边打着招呼:“哟,主任,吃了没?咋有空欣赏荷花了?快进屋喝茶!”墨子明接过烟,笑着回应道:“饭后消食闲逛,坐这儿,陪我聊聊呗。”“中!”彭老二受宠若惊,大着嗓门朝院子里喊,“他娘,主任来了,快拎壶茶来。对了,冰箱里还有一盒好茶叶。”这当儿,一个黑影闻声在杨栓柱家门一晃,墨子明看了个真切,朗声说道:“那不是栓柱吗?看见我躲啥哩?”“嗨哟,是主任呀,稀客,稀客。”杨栓柱的瘦身子在门前一闪,走了出来,一眼瞭见坐在一边的彭老二,他放慢了脚步,磨磨蹭蹭再不肯上前。墨子明说:“昨了栓柱?到你家的一亩三分地了,不欢迎?”“哪能?哪能呢?主任。”杨栓柱快步走了过来。杨栓柱磨蹭着屁股坐在墨子明的左手边。墨子明对准备回屋的彭老二女人说:“嫂子,给栓柱拿只杯子来。”

彭老二女人怯怯地望了一眼她男人。彭老二装作没看见。

“不不不,主任,我不习惯喝茶,一喝,整晚睡不着。”杨栓柱一个劲地摆手。墨子明“哦”了一声说:“这样啊,那你抽烟。”墨子明把烟递给他。杨栓柱右眼看东西稍稍有点弱视,但不影响他准确地接住墨子明递来的烟。

彭老二女人如遇大赦,一扭身子,连连拍着左胸,一阵风似的回了院。

剩下三个大男人抽烟、喝茶,他们闲聊了一个多小时。墨子明这才意犹未尽地起身拍了拍屁股,说:“哟啊,时间不早了。唉,很久没有这样轻松地闲扯淡了,舒服,真舒服。谢谢二位老哥陪我,抽空我再来。”

接连几个晚上,墨子明如期而至,随身带着瓜子或炒花生。彭老二和杨栓柱一直心照不宣地陪着。当着墨子明的面,两个人慢慢适应了,虽然彼此不接对方话茬,但不再横眉冷对了。

墨子明见时机成熟,这才劝起了二人:“这样多好,邻居嘛,没深仇没大恨的,何必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伤了和气呢?”

墨子明一手拉过彭老二,一手拉过杨栓柱,把二人的手叠在了一起。两个人这才扭扭捏捏地握了手。墨子明笑了:“好,你二人握手言和,也算是对得起我熬眼受累,还有我那几斤瓜子和炒花生嘛。”

上了门闩,关了灯,杨栓柱躺在大床上,眼皮像抹了一层小磨香油,光光的,一点睡意也没有。

杨栓柱这辈子过得不容易,娶了媳妇,好日子刚刚开个头,爹和妈却不知得了啥病,一年不到,一前一后走了。十年后,他的女人在村后的公路上,又被一辆拉煤车碾进了车轮,撇下他和十二岁的儿子大庆。肇事司机赔偿了他家二十万元。在后来的日子里,媒婆们接连登门,都被他婉言谢绝了。他担心后妈虐待儿子。粗手粗脚的他,爹妈角色轮番换,磕磕碰碰地过着春种秋收、洗刷缝补的日子,枕边少了女人陪伴,日子过得寡淡透了。自从给儿子办了婚事以来,一直压抑着的心开始不安分了。

几天前,杨栓柱在村口碰上了彭家小皮钱儿的小闺女彭桂芝。彭桂芝脸色蜡黄,三十六七岁了,身材还像大姑娘一样,没啥变化。听说她男人在大山里支教时,一次外出遇上山洪把命给丢了,后来没有生养的她寡居在娘家。杨栓柱心里一阵疼一阵喜。彭桂芝比杨栓柱小六岁,当姑娘时长得好看,小嘴甜,与他见面不叫哥不说话。那时候,杨栓柱做梦都想和她在一起,打发媒婆上门提亲。小皮钱儿回复媒婆:“这小子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同一个村又比俺闺女大,一只眼长成那个屌样,不怕吓着俺闺女?”

如今,小皮钱儿老了,患上轻度老年痴呆症,忘记了前朝往事,精神头却不减当年。他心疼自己的小闺女,那天居然一个人偷偷找了邻居五婶,豁着没牙的嘴巴,凑近五婶的耳朵说:“杨栓柱有钱,是国家给发的。俺想麻烦老妹子,帮俺把小闺女桂芝说给他。”

五婶伸手捋了捋一头白发,拄着拐杖,扭着双脚,就去找杨栓柱。杨栓柱羞红了脸,一双眉毛却跳动着喜色。杨栓柱搀着五婶坐到了沙发上,给五婶倒了茶,慌着要给茶杯里放冰糖。五婶一伸拐杖拦下了,说:“你别忙了,我老了,不敢吃甜的。喝口白茶就中。你也表个态,昨样?”杨栓柱激动得双手没处放,只一个劲地搓着手说:“桂芝只要不嫌弃,我没意见。”

鸡叫头遍时,杨栓柱梦见还是姑娘时的彭桂芝坐着花轿来了。吹鼓手昂着头,鼓着腮帮子,吹着《百鸟朝风》。新娘彭桂芝穿一身红衣,袅袅婷婷地下了轿。院里院外,热热闹闹,前来贺喜的乡亲们,挤成了疙瘩。他挽着用红布条系成的一朵大红花,拉着新娘彭桂芝进了上房。“一拜天地——”知客洪亮的嗓门响起来。杨栓柱抑制着怦怦的心跳,与新娘彭桂芝并排跪在一张新席上,虔诚地磕下头。“二拜高堂——”知客洪亮的嗓门又是一声高喊。望着笑眯眯端坐在上房正中的两把太师椅上的爹和妈,杨栓柱突然失控:“爹呀,妈呀,儿想你们啊!”

杨栓柱哭得一塌糊涂。

这时候的桂芝正帮着吃完饭的爹擦嘴巴,院门外传来五婶的呼喊声:“大兄弟,在家吗?”

彭桂芝扭头往门外看,还没看到人影,就听到了“橐橐橐”的拐杖触地声。

刚撂下饭碗的五婶,紧赶慢赶来给小皮钱儿报喜。

小皮钱儿对着五婶吹胡子瞪眼:“你是谁?我咋不认识你?”五婶知道他又犯糊涂了,老脸伸到了小皮钱儿的鼻尖下:“老东西,你好好看看我是谁。看清没?想起来没?”唬得小皮钱儿抓着胳膊直往后缩,说:“我不认识你。我小闺女的命好哩,女婿吃的是公家粮。”彭桂芝哭了,她拉着五婶的手说:“五婶,你看我爹,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清醒时,谁都认得;糊涂时,连我都认不出。”

彭桂芝说:“我的情况你都知道。我哥我嫂子都很孝顺,三个姐姐也时常回来看我爹,帮我嫂子拆洗浆补。我爹既然托你了,我就想着不能让老人再为我操心了,就往前再走一步吧。离家这么近,时时能照护爹。栓柱哥知根知底,心也善良,他不会亏待我的。”

两个人长吁短叹正感慨着。不料在一旁一摇一晃的小皮钱儿“扑哧”一声笑了。他一左一右快速晃动着两只肩膀,“哧哧哧”,双脚磨蹭着地面,挪着小碎步来到小闺女面前,笑嘻嘻直盯着她,一字一句地说道:“好。我都听见了。”桂芝说:“爹呀,我跟五婶说话哩,你就别捣乱了。”五婶叹了一口气,说:“哎呀,可怜你爹一辈子精明,到老竟变成了一个糊涂虫。”小皮钱儿诡诈地挤着眼睛说:“闺女,别打岔,我可是听见你说的,往前走一步。他五婶,就这么定了。”思路如此清晰的小皮钱儿把五婶吓得一愣,五婶恨不得敲他一拐杖,说:“你这个小皮钱儿,小人精儿,老滑头,揣着明白装糊涂,假装迷瞪僧,故意摆圈儿让人跳哩!好,就这么定了,哈哈哈!”小皮钱儿涎着老脸笑了,说:“他老妹啊,我是怕我小棉袄不愿意,埋怨我撵她出门哩。”“爹!”彭桂芝小拳头温柔地碰了一下她爹的腰,身子一扭,羞成了一个大红脸。

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彭桂芝隔三岔五便帮栓柱哥整理家务,院子的晒绳搭满了洗刷的衣服、被单,花花绿绿的,万国旗一般。

彭老二心生恼恨,栓柱想娶俺彭家的女人,门都没有。一天,他瞅准堂妹桂芝进了杨栓柱家,便拎起一托盘鸡蛋去看望堂叔。正巧堂弟也在,他就对堂弟说:“那姓杨的有啥好?几十年住对门,我还不清楚他是个啥玩意儿?咱堂妹好好的一朵鲜花,咋能插在牛粪上?”

堂弟媳在一旁插嘴:“是咱爹找五婶牵的线。”

彭老二非常吃惊地说:“说这话谁信?当年他姓杨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还不是让咱叔给骂回去了?”

坐在躺椅里打瞌睡的小皮钱儿醒了,抬着眼皮看了看坐在跟前的三个人,嘴里嘟哝着:“栓柱有钱,是国家发的。”边说边哆哆嗦嗦想站起来。彭老二眼尖,连忙起身去搀扶,却被小皮钱儿一巴掌给打开了:“你是谁?拉我干吗?”彭老二用手点着自己的鼻子说:“叔,我是老二啊,您刚才还认得我,咋眨下眼,又不认得了?”小皮钱儿气得直拍躺椅扶手,嘴里还呜呜地喊:“小鹏,小芝,你们去哪儿了?快拉爹起来。”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