鹅山飞瀑

作者: 刘月潮

一座山和一江清水对歌,山花了一辈子的光阴。和一座山长久地对话,我用了三十年的时光。跟一座山对视时,我犹如山上的一棵树,被太阳晒过、风吹过、雨打过,不管岁月如何更迭,我总是跟眼前的这座山一同呼吸,一起历经岁月沧桑、人生风雨。

山有自己的性子,树也就有自己的性子,山上的石头也才会有性子,登山的人也一样,只有成为山上的草木或石头才能在内心时时召唤一座山。一座有个性的山同样是有野性的山,跟一个有思想、有素养、有灵魂的人一样,总以极其独到的眼光打量着尘世,打量着芸芸众生。

山独立于喧嚣的尘世,在都市时常沉默不语。都市喧腾着各种各样的声音,山一直拒绝各种声音进入它的内心深处,它只是一座安静的山、一座安稳的山,也是一座有内涵的山、一座有灵魂的山,它只喜欢倾听时光中那些不语者内心的声音。很多时候,我也常常是一个不语者,面对拥挤的人群我总是无话可说,被人潮淹没的我却时时感到自己孤单、卑微以及渺小。

我同一座山一样,也拒绝着都市各种纷扰的声音,做一个安宁的人,不让那些嘈杂的声音进入我的内心,这是一座山给我的人生启示。我一向只习惯于仰望一座山,山有自己的高度,一座山的高度往往矗立成都市的高度。我同样希望自己活出一种平凡的高度,活出一座山“不以物喜、不以己悲”的高度。很多人总以为摩天高楼代表着一座城市的高度,其实恰恰不是。摩天高楼只能代表建筑物的高度,却始终替代不了一座城市良知与灵魂的高度。

我眼前这座有高度的山叫鹅山。

鹅山,古称峨山,屹立于柳江南边,呈南北走向,长七百米,海拔三百零三米,形似鹅吃食,为柳州市区第二大高峰。这是地方志关于鹅山的记载。

这些年来,我离鹅山很近,我寄住的地方与鹅山隔空相望,中间隔着马路、学校、花卉植物市场,还有工厂。闲暇之时,我喜欢在阳台上喝茶、抽烟或发呆、苦思或冥想,我把这些当作自己极简生活中的乐趣。我的目光一回回抵达山顶,放牧着一颗漂泊的心。我能看见的是鹅山的脊背,山的背面山势陡峻,无法攀爬,只有鹅山的东面有条陡峭的山路。我也时常从鹅山的正面登上山顶,上山的路就藏在太阳升起的地方,也藏在山上一棵棵树木和那些石头的内心深处。双休日之际,只要天气晴好,不论春夏秋冬,天不亮,我就早早地去爬鹅山。每回攀爬鹅山,哪怕我起得再早,都会有早行人,总有人在我的前头登临山顶。我也因此认识了一些登山的朋友,有六七十岁的老人,也有十岁大小的孩子,他们有的几十年如一日,不论刮风下雨,总沿着岩石上开凿出的一条陡峭的山路一步步攀登鹅山。登山成了他们生命中的一种信念。立于鹅山之巅,大家喜欢豪迈地对着天地和远方喊上几嗓子,昭示生命的存在与力量。那些带着每个人体温的喊声像云彩一般飘在天空上,飘散在远方,激荡着一座城市的朝气与活力。这座城市每天的第一缕阳光总是最先落在鹅山的山顶,照耀着鹅山的万物生长,也映照着我们的内心。站在山顶上放眼柳州,只见一江碧水九曲回肠,山和高楼互相比肩。一座城市,有山有水,众多的山镶嵌在一条弯曲的玉带上,成就一方独特的水土和风景。

对眼前的鹅山,我是一点都不陌生的。三十年前,我是在金黄的秋日里乘着火车从北往南一路进发,直至抵达了柳州。绿皮火车停在车站站台上,那时已是深夜时分,城市静默,灯火孤单,我朦朦胧胧地看见站台对面耸立着一座影影绰绰的山的轮廓。后来知道了这座山叫鹅山,没想到我对柳州的第一印象和认知是从鹅山开始的。鹅山到底是一座什么样的山?它就那么安然地立在车站旁边,迎接着四面八方来柳州的人。

鹅山无疑是见过世面的,见过各种各样的人。鹅山是有记忆的,也立在许多人的记忆里。一座山,湮没了多少的时光,也埋没了多少历史的烟尘。历史一直尘土飞扬,一座山却依然生命如歌。

对鹅山,我一直怀着好奇,怀着敬仰之心,我也一直在探寻着鹅山的来历。尤其是鹅山飞瀑,虽然它早已成了一个传说,但却像一位仙子翩然飞舞在每个人心中。

一次次登临鹅山,我在各种故事与传说中触抚着鹅山柔软的质地,也触碰着一棵棵树木与一块块石头的坚韧内心。

鹅山有不少美丽的传说,它们像花朵一般盛放千年,唤醒了我内心质朴的情感。这些故事从历史的深处醒来,就成为鹅山时时散发着的耀眼光芒。

在很久以前一道时光的缝隙里,一对天鹅伴侣不分昼夜地赶路,自北向南迁徙。一同迁徙的还有它们的爱情。天空和大地不仅印满了它们飞翔的身影,也开满了它们爱的花朵。飞越秦岭时,雌天鹅不幸被猎人的箭射伤。雌天鹅背负着箭伤一路飞行,飞过千山万水,飞过村庄集市,飞至柳江河面时体力耗尽,不幸坠落下来。

一对年老的夫妇正在柳江边捕鱼,救了雌天鹅。老人小心地把天鹅抱回家,想尽一切办法救治。这只受伤的雌天鹅最终因伤势过重、失血过多而逝去。老夫妻把雌天鹅安葬在房舍边,雄天鹅既感恩老人的良善,又悲于爱侣的逝去,日日陷于思念之中,哀立墓旁,昼夜相守,哀鸣不已。一日黄昏,忽然风雨大作,电闪雷鸣,昏天黑地,所有的风雨雷电都进入了引颈嘶鸣的雄天鹅的体内。雄天鹅忽然拔地而起,化为鹅山,于其半山腰处喷出一处瀑布,飞流直下,淌过老人的草庐前,汇成一条小河,注入柳江。此时鹅山的雨瀑前,一对天鹅翩翩起舞……

美丽的传说中或许隐藏着众多历史的奥秘,它们往往与现实互相贯通,就像河流跟河流之间,总是互相连接与沟通的。很多时候,我在传说中感受到了现实的气息,有时在现实中,却感受到了那些历史留下的痕迹与力量,令人去追寻那些打开的生命密码。

独在异乡为异客的这些年,鹅山及飞瀑的传说一直盘桓在我心中,那对天鹅也一直从未离开,两位善良的老人更是从来没有离开过我的内心。

如今,与鹅山遥遥相望,我看到的不只是一座山的高度,还有一座山的性格和良知。雄天鹅化作的山,是一座见证爱情的山、一座感恩的山,同样是一座见证生命高度的山。

在鹅山,历史总和现实交相辉映。

据载,古时鹅山半腰有流瀑,此景得称“鹅山飞瀑”,列柳州古八景之一。《柳州县志》记:“鹅山在城西二里,隔(柳)江十里,水自半岭喷出,流小河,入大江,远望如双鹅飞舞,又名深峨山。”

在唐代大文学家柳宗元《柳州山水近治可游者记》中,我窥见了这样一行短小的文字:“峨山在野中,无麓,峨水出焉。”可见在唐代,鹅山上已有水泻出,是否形成鹅山瀑布却是不得而知。柳宗元还有一首五言诗《登柳州峨山》写道:“荒山秋日午,独上意悠悠。如何望乡处,西北是融州。”

这是首怀乡诗,柳宗元独登鹅山,默望故乡。从柳宗元的诗文中,竟寻不到鹅山飞瀑的一丝踪迹。

宋代大将军刘洪道因被岳飞风波亭冤狱株连,贬于柳州,登临鹅山写下《观鹅山飞瀑》:“探奇不畏险,拨雾上高岑。放眼观飞瀑,枕流听素琴。”让后人得以窥见当时鹅山飞瀑的壮观。不知鹅山飞瀑是否给了他些许慰藉,也不知他是否对着飞瀑悲于自己报国无门的喟叹。

清人周文炳及苏孟呖等皆留下了与鹅山观瀑相关的诗词,也一次次印证了鹅山飞瀑的存在。如今想来鹅山飞瀑大概是有季节性的,雨水丰沛的时节,方能窥见鹅山飞瀑的英姿。

沧海桑田,岁月变迁。千百年来,我想大概能观见鹅山飞瀑之时,鹅山上必定古木环抱、古树成荫、一山苍翠,山下应是溪水潺潺、清澈见底。而几十年前,鹅山一带还是一片荒野之地,如今鹅山早已被工厂以及林立的高楼环绕着,溪流再也觅不见踪影,鹅山飞瀑又如何不消失于人间?

我一直从这些历史的尘烟中寻觅鹅山飞瀑的踪迹。鹅山飞瀑屈指算来恐怕已有上千年的历史,它在鹅山上演绎着生命的万千气象,流传着一个历经千万年的故事。一个关于鹅山、飞瀑以及人与自然共存的美丽传说就像深埋在大地深处的矿藏,像一束束光照亮着一代又一代人的灵魂。

也许,鹅山及飞瀑的意义和给人的启示正在于此。

从众多留存于世的文字中了解到,可知鹅山飞瀑的忽然消失大约在晚清时期,千年的鹅山飞瀑隐入岁月的云烟中,我想这绝不是偶然的。我曾一次次独自凝望鹅山半山腰处的崖壁,崖壁上还残存飞瀑的痕迹。在我的心中,鹅山飞瀑虽离去经年,但它的身影永远都在。在我与鹅山的对视中,在迷雾缠绕的春天,我时常窥见那一对天鹅的踪影,它们飞过的天空、路过的大地、栖息过的河流,还有众多先贤积淀而成的一座山的高度,都让我时时面对生命的寂静与灿烂,面对灵魂的救赎与摆渡。

[作者简介]刘月潮,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红豆》《青年文学》《清明》《四川文学》《长江文艺》《延河》《青春》《百花洲》《散文》等刊物,有作品被《中华文学选刊》《散文选刊》《小说选刊》《杂文选刊》等选刊转载。出版小说集《五月桑葚熟了》《罗桑到底说了什么》等三部。

责任编辑 蓝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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