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莲古洞

作者: 乔敏娟

二十年多前,我爱着一个叫海的男生,我们一起爱着一个叫余秋雨的作家,读他的《文化苦旅》,眼底跃动着火苗。在灵魂的余震中,我们约好有生之年要把书中所写的地方都走一遍。正好柳州就有两处:柳侯祠,白莲洞。

白莲洞所在的白面山,顶壁多是石灰岩,远看如白云遮面,近看却是白黑岩相间,刚直劈裂的线条争展向上,如同经万年风沙打磨依然粗粝硬朗的糙汉子。谁能想到,这糙汉子腹洞中竟藏着白莲蓓蕾!白莲洞得名便是因这酷似白莲蓓营的钟乳石,但它成名却是因洞内封存三万多年的化石。

我很难想象,时间对这洞有着怎样的偏心。洞外多少代人沧桑更迭,而这洞中却保存了从旧石器时代、中石器时代、新石器时代完整连续的堆积层,出土化石多达三千件,可谓豪奢。因洞中化石大多移出来馆藏了,我们便先参观柳州白莲洞洞穴科学博物馆,据说这是中国第一座洞穴科学博物馆。当时只有简陋的几间平房,玻璃柜里陈列着一些化石。这些沉静的骨骼,几万年前曾是此地的主人,他们过着怎样的生活?又怎么看待我们现在的生活?光阴寂寂,我无法代他们回答。但我能想象这个秘境的发掘带来的震撼。

在这里,洞穴学家赞叹造化神奇。福特题词“柳州是世界岩溶地形的心脏”,裴文中题词“中国可以成为世界上古人类学研究的中心,而广西是中心的中心”。

在这里,文学家叩问历史,凝视生命。余秋雨说:“白莲洞要么不进去,进去便是半个诗人。”是啊,纵然它发掘得晚,错过了楚辞、汉赋、唐诗、宋词、元曲,也错过了明清小说,然而时间本身就浪漫,长袖一挥便是万千悲欢,回眸一瞥暗生万千隐喻。踏进这白莲古洞中,感受几万年前的生命气息,即便是普通人,心底的诗意也很难不被激发出来。

走出博物馆时,心里空寂寂的,又仿佛满满当当的。我想,这也许就是时间的质感吧,似虚似实,时轻时重,可空可满。

时间,还有这天、山、云,存在便是存在,而人类赋存在意义。一些故人往往因某种“意义”而长久地存在于时间的长河中,比如不辞劳苦到柳州市郊展开考古调查,发掘了白莲洞遗址的裴文中、贾兰坡一行。比如在柳州“手种黄柑二百株”的柳宗元。比如普普通通的我们。

进入洞口,仿佛进入另一个时空的端口,我们不由得屏住呼吸以融入那旷古肃穆中去。洞口右边是一道石梯沿山壁蜿蜒而上,左边是地下河,河面高出柳江近两百米,却与柳江同涨同落。柳宗元有诗“岭树重遮千里目,江流曲似九回肠”,写的是当时的柳州景,但这又何尝不是他放眼这百越之地的悲悯?我想,柳江水脉延绵润泽,竟也没有遗落这不起眼的山洞,造化终究怜惜生灵。

徜徉洞中,才发现被它平平无奇的外表给骗了,洞里千姿百态的都是钟乳石。电筒光照到哪儿,哪里便流淌着泛光的星河,明明是硬的石头,看上去细腻得像乳酪,大大小小,都经由大自然泼洒的想象力肆意而来,美得让人失语。“这些钟乳石是山上含碳酸氢钙的水渗下来,慢慢分解、沉淀而成,凝在洞顶往下生长的叫钟乳石,滴到地上往上生长的叫石笋。通常一个钟乳石对应着一个石笋,只要环境不变,终有一天,钟乳石和石笋会长到一起。”导游说。那时海牵着我的手紧了紧,我也会心地回握他。我知道他在告诉我,我们要是像这钟乳石和石笋一样多好。我回以他同样的感慨。

在洞中兜兜转转六层,窄处有窄处的嶙峋奇崛,宽处有宽处的繁复惊艳。这里风雨不侵,禽兽难扰,是一支远古先民最初的“家”,后来不知为何深埋在荒野山腹之中。山壁上还有几亿年前的海底生物化石,不知又是如何变成了山体的一部分,洞顶的黑蝙蝠和水池中的盲鱼,也在此代代相传了万年,它们可能会问我,是抱守故地好,还是闯荡天涯好……行走洞中,我一次次感受到时间的流动与凝滞,许多疑问不得解。我又想,以我之微亦然对这场人生之旅满怀期待,不就是当庸常扑面而来,我们下意识地把它们一一放到过往的厚土里踩实,垫高了自己去眺望明天的谜底吗?

走着走着就到了出口,我们看到了那尊硕大的钟乳石白莲,它饱满圆润,通身闪着细碎的晶光。这洞中钟乳石遍布,瑰丽奇景不知多少,而仅以此石命名,柳州人对莲的喜欢也可见一斑。它静穆、圣洁,循万年光阴而来,与我们对视。可有人在这白莲前静立,卜过古今,鉴过真心,问过生死,最后把一念捏在手里?

在洞口的树荫下歇息,阳光点点洒在海俊美的脸上,郁秀的十七岁,韩寒的杯,《边城》的傩送和翠翠……我们至少看过一百本同样的书,在同样的情节里有过同样的感动,但我们终究要分开了。我是柳州人而海不是,我一直以为他会留在柳州,可他回家乡投了不少简历。我想是因为他是家里唯一的男丁,必须回家照顾父母吧。我必须留在柳州的原因也一样,我是家中长女,而且我赶上大学毕业分配的末班车,未曾想象过自己去找工作。年轻时不缺一腔孤勇,却也各有各的牵挂和怯懦,爱情走到这样的隘口,最好的选择就是放手。在这洞外,我突然就下了决心,提出分手,而他也没有挽留。

之后,我再没有去过白莲洞,不是因为那个洞曾向我流泪的脸吹来一阵冷风,而是因为,后来我在柳城,很好,我相信他在他家乡,也很好。

一别二十余年,我儿子十三岁,到柳州市里住校学习,他日夜思家哭泣。第一个周末,他居然把被褥都扛回家了。不知是怎样的困窘痛苦,才使得他对这包裹身体的被褥如此依恋。返校时,小小的他夹在两个大皮箱之间,弓着身体向前拖箱子,走几步回头望望我,趔趔趄趄的。我转身哭了,笨拙的孩子,真是妈妈服角的一滴泪啊。

正好他们学校倡导学生到博物馆研学,我一查,柳州居然有五十多家博物馆。当白莲洞洞穴科学博物馆跃入眼中时,我几乎是一下子就选定了:就是它!我要带儿子去走那一千八百二十米的洞道,在时间的荒野里,感受渺小和宏大、虚无和踏实,思考进与退的真谛……我要带他去看那些躲在洞里的盲鱼和蝙蝠,告诉他,天大地大,男儿当驰骋四方。

白莲洞啊,人生何处不相逢?自柳城出发,我从一路洋紫荆花炸出的艳海烟霞里,驶向另一朵花——白莲洞。

空中传来飞机的轰鸣声,我爱人兴奋地对儿子说:“听,一定是白莲机场的飞机!我们快到了,白莲机场就是因白莲洞而得名的。”儿子问:“机场那么大,为什么要以一个洞命名?”他爸一时语塞,只好说:“到了你就知道了。”

走到园区大门前,儿子瞪大了眼睛,说:“这是门吗?!”

“这不是门,这是诗!”你若在远郊山脚下,看到这样的门——它由几块巨大的立体几何形状堆成,厚重中透着锐气灵动;清水混凝土的主体与山色相融,不经意间流露着时尚感;再看到园区里那融合了工业、艺术的线条和色调的新馆陈列楼。此刻,你会感受到现代文明与古洞脉息遥远的呼应,感受到一颗古莲种子长出一片春天的讶异,你也许会和我一样,内心激荡着:“这是诗!”

在展厅里,用科技展示的历史磅礴浩瀚,如同明月牵引潮汐那样澎湃的吸引力,迫使儿子疯跑了起来,他几乎是边跑边喊边接收那些信息——地球的变迁、化石的形成,柳城巨猿洞的发现……一个多么精彩纷呈的世界在他眼前打开,他的内心又在承接着怎样新鲜广博的冲击?我想象不出,反正催了好几次,他都不肯出来。

再不去游白莲洞,就错过最后一趟了。我好不容易把他拉出来,我们跟随导游,沿山壁石梯而上。洞内幽古奇崛一如从前,不同的是新增了彩灯,色彩梦幻神秘,把原已妖娆灵气的钟乳石勾勒得更为瑰丽夺目。最妙的是,在一些意想不到却又极为合适的地方,安置了古人生活的实景雕像:原始狩猎、氏族会议……“呀!妈妈,你看他们还煮螺蛳吃。难怪我们的螺蛳粉这么火,几万年前我们老祖宗就煮螺蛳吃了!”儿子惊叹。

洞中的盲鱼和蝙蝠还在。我想,洞内黑乎乎的,二十多年来似乎没变化,而洞外风卷云涌、瞬息万变。我终究觉得,像这样越来越好的变化比一成不变好太多,人生贵在有丰富饱满的体验。儿子问:“妈妈,洞里就一定不好,洞外就一定好吗?”这在之前我会毫不犹豫地选择后者,回答时我却迟疑了。苏格拉底说人应该好好生活,但对个体的人来说,什么是“好好生活”可能还需要用一生去探索。我想,攘攘万年,某时某地某些悲喜都是时间的血肉,就是这些无数细微庸常的情绪和期待,进取或放弃,都在悄悄改变着这世间吧。

有多少人曾到过白莲洞,发生这样那样的故事,融入时间的长墙里,留下血肉的气息,旧的不去,新的还来。天空又传来轰鸣声,我抬头看白莲机场的飞机在白莲古洞上空越过,有种奇妙的感觉:新兴和古老,科技和历史,在此平滑地相遇,飞升的飞得更高,沉淀的沉得更厚。

[作者简介]乔敏娟,女,壮族,广西柳城人,柳州市作家协会理事,柳州市报告文学学会副会长。作品散见于《演讲与口才》《三月三》《当代广西》等刊物。

责任编辑 蓝雅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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