逃离
作者: 俞胜一
“既然平哥能如此放下身段,征求我的意见,那我就建议今晚还去小敏鱼馆吃烤鱼吧。她家烤鱼的味道,啧啧,不能提!一提起来,你看看,我就流哈喇子了!”李松笑着朝刘益平吐了吐舌头,他乌黑的眼珠在浓眉下熠熠生辉,每一只眸子里都有昨晚小敏鱼馆的炭火在跳动。
“哈哈,我知道你流哈喇子了,但让你流哈喇子的一定不是那烤鱼的味道……”刘益平诡谲地冲李松眨眨眼,两个人心照不宣地哈哈笑起来。李松和刘益平是好朋友,也是生意上的伙伴,一起从哈尔滨到乌苏里江边来。此行的目的是和江边的几家米业公司洽谈业务,顺便领略一下乌苏里江边的美景、美食,自然还有美人。
小敏鱼馆就开在乌苏里江边,他俩住的宾馆也在乌苏里江边。宾馆建在江边的一处高坡上,小敏鱼馆就在这处高坡下面。鱼馆门前是一条半边街,一边是稀稀落落的几栋房子,一边是沙滩和波光粼粼的江水。那处高坡应该是一座山的余脉,因为坡脚长着一片茂盛的油松,再加上视觉上有个剪刀差,所以从两个好朋友的房间窗口向外望,并不能看到坡下的小敏鱼馆,只能看到沙滩、江水和对岸,以及森林和远处的群山。
昨晚,他俩在小敏鱼馆要了份醉炉烤鱼。婉婉穿着黄绸缎无袖衬衫,两条纤巧秀美、玉一样闪着温润光泽的手臂让他俩眼花缭乱,那份美比醉炉烤鱼的滋味还要诱人三分。小敏鱼馆只有两个服务员,婉婉是其中一个,但不是客人的专职服务员。好在昨晚的客人不多,他俩提出愿意多付服务费,老板小敏就同意婉婉成了他俩的临时专职服务员。
“看婉婉的模样,顶多二十五岁,平哥,你说呢?”李松沉浸在昨晚的点滴中,寻找话头似的说,“平哥,你说她真的叫婉婉吗?”
“这谁知道呢?她说她叫婉婉就叫婉婉呗。”刘益平认真地盯着李松,“你是真的要把她带到哈尔滨?我担心纸包不住火,弟妹将来饶不了你!”
“嗨!”李松不以为然地说,“平哥,你太瞧不起我了,你以为我想金屋藏娇?错了。我那是路见不平一声吼,我是不想看见一朵花过早地凋零。”
“哟——哟——把自己说得好高尚似的。”
“难道我卑鄙吗?平哥。”
昨晚,他们都留意到婉婉的左手腕处有三处疤痕,一块光滑、白净的美玉上,凭空现出三个紫黑色的圆圆的点,突兀,不寻常,令人触目惊心,问婉婉,知道是被烟头烫伤的。
“为啥要烫三个疤痕呢?”昨晚还是刘益平先开口问的,当时的李松倒没有像后来那么主动。婉婉不想回答,垂下了眼帘,长长的睫毛微微颤动着,神态如空谷幽兰,愈加楚楚动人。还是小敏过来替婉婉回答的。小敏的说法就是“男怕入错行,女怕嫁错郎”。嫁错郎的婉婉不但被男人用烟头烫了手腕,挨打都成了家常便饭,要不是有她小敏罩着,婉婉还不知要悲惨到几层地狱里去。
“为啥呀?”他俩几乎异口同声地问。婉婉还是不肯回答。小敏的说法是“我这个妹妹命苦呗”。
他俩顿时生起英雄救美的决心。都什么年代了,既然婚姻不幸,婉婉可以选择离婚,为什么要在一棵树上吊死呢?
小敏就叹了一口气:“离婚哪是一句话的事呢。”
“为啥呀?”这回是李松迫不及待地问,“因为孩子?”
“也许就是因为没有孩子,我这个妹妹才这么受苦。”小敏说。
昨晚的后来,李松就提出可以把婉婉介绍到哈尔滨的大酒店去工作,先带她脱离苦海,离婚的事可以慢慢再说。
“你说,婉婉真能离婚吗?平哥。”想起昨晚自己的好主意,李松掩盖不住自己的兴奋。
“你真想娶她?”
“又来了,平哥,我实在是看不下美人如此受苦。我们可以把她当成自己的妹妹呀。”
他俩各自住了一个单间,但此刻一个人来到另一个人的房间里。今天上午去了一家米业公司,预定的计划已经完成。现在是下午四点多钟,阳光依然明晃晃的。窗外,空气像水一般反射着太阳的光,两棵树干粗大的油松,阴影向坡下延伸,松针的颜色深绿中夹杂着嫩绿,枝叶缝隙中的江水像一匹深蓝色的缎带在微风中伸展。
据说对岸是一片原始森林,没有人的足迹。森林那边的远山叫霍锡特山脉,一朵又一朵的云从山脉的那边缓缓地向这边飘过来,仿佛霍锡特山脉是云生长的地方。
二
这一段的江边,算不上成熟景区。因为交通不便利,所以游人稀疏。半边街其实只有四家规模都不大的鱼馆,小敏鱼馆在最东头,由民宅简单改造而成,毫无特色。老板小敏通常就坐在吧台后面,有时候也兼做服务员。
店老板小敏长得圆鼓鼓的,脸圆鼓鼓的,身子也圆鼓鼓的,貌不惊人,就像她的门脸一样,但小敏在鱼的各种口味上下了功夫。昨天李松和刘益平到江边散步,鱼馆飘出来的气息就像两条无形的线,牵着两个人的胃,拉带着两个人的脚不知不觉地迈了进来。
昨天的后来,李松也琢磨,究竟是小敏鱼馆的香气唤醒了自己胃里馋虫的记忆,还是婉婉的一缕幽香牵动了自己的胃。婉婉沏茶、端菜,弯着一只纤巧秀美、晶莹白净、散发着青春气息的胳膊,把插着烤鱼的竹签子的一端递给他们,十根纤细的手指拿拿捏捏着,一下子拨动了他们的心弦。
小敏不时来到他们身边,她是这么介绍婉婉的:“这是我的妹妹哦,我的亲妹妹呢。”
两个好朋友都笑了:“真是妹妹的话,也不会是亲妹妹。”
小敏不恼,圆鼓鼓的脸上映着炭火的光,红彤彤的。她说:“平哥、松哥,我是生孩子后身材才走样的嘛,人家年轻时也像我妹妹一样俊呢。”小敏不光是脸和身材圆鼓鼓的,五官也是圆鼓鼓地挤在一起。婉婉的脸多俊秀呀,白净的瓜子脸,端正的鼻梁,仿佛藏有万万句情话的眼睛,像古画上弹古筝的仕女。婉婉怎么可能是小敏的亲妹妹呢?
小敏转身回店内时,两个好朋友一问,婉婉果然不是小敏的亲妹妹,也不是堂妹,她俩之间没有一丝血缘关系。不过婉婉强调:“小敏姐待我挺好的,比亲姐姐还亲呢。”
天还没有黑透,江水像一匹抖动的灰黑缎子,在江边能听到江水冲刷沙滩的声响,还有未归巢的水鸟,在江面上发出嘎的一声啼叫。
今晚,小敏鱼馆里的客人也不多,散座只坐了两桌,包间空空如也,但买卖的场子拉开了。乌苏里江盛产的鳌花、鳊花、白鱼在炭火上烤得吱吱响,鱼香、蒜香、姜香、花椒香,还有秘制的酱香在大厅里霸道地回旋,扑得刚进门的李松和刘益平打了个趔趄。
“哥来啦!”婉婉真像邻家小妹似的,脸上露出欣喜的神色迎了过来,“哥是去包间呢,还是在江边?”
“还是在江边吧,平哥,你说呢?”刘益平已退到了门外,李松又笑着对小敏说,“今晚的婉婉还是属于我们啊,和昨晚一样,不会让你吃亏的。”
小敏笑得脸上流光溢彩,她摆着手,像一只皮球似的从吧台那边滚过来:“她是我妹妹,你们可不许胡来哟。”
李松反问:“我们啥时候胡来过?”
婉婉笑起来,娇羞地拍了一下小敏肉鼓鼓的胳膊。
今晚的婉婉换了一件绿绸无袖衬衫,黑发在脑后绾成了髻,有少许蓬松的发不服管束,调皮地从髻上撒下来,爱抚着婉婉修长、细腻、白瓷一样闪着光泽的脖子。
今晚,两个好朋友点了份大马哈鱼,不算加工费,鱼的成本就有七百元。小敏喜滋滋地对婉婉说:“妹妹呀,平哥、松哥就像你亲哥哥一样,有啥苦水你就向他俩倒倒。你平哥、松哥准会心疼你,姐看人是没有错的。”可能是小敏暗中亲昵地抚摸了婉婉哪里,婉婉窃窃地笑了几声。
徐徐的江风送过来,江水已经变成了一条镶嵌着珍珠的黑缎子——明月和星星在空中闪烁。江水里有白天太阳的气息,有丝丝缕缕江鱼的气息,也有对岸原始森林里熊的气息——也许真有熊,熊瞎子爱吃鱼,也许这会儿正在江里捕鱼。嗷哟——似乎真有熊的叫声,两个好朋友侧耳谛听,又没有了,只传来江水缓缓冲刷沙滩的声音和水中鱼的呢喃。此刻的哈尔滨——他们的家乡在远方,他们坐在界江边,坐在原始森林的旁边,不由生出今夕是何年的感觉。
“他常打你?怎么能下得了手?”李松盯着婉婉的手腕,怜惜地问。那三个紫黑色的疤,一样的大小,排列整齐,可它们排列得不是地方。
婉婉悲伤地垂下了眼帘,那藏有万万句情话的门就关上了。李松感到一阵心疼。
“哎呀,我的妹妹呀,命可真苦。”小敏又走了过来,“找了那么一个男人——大吴,不上班、不挣钱,就靠打自己的老婆耍威风……”
婉婉低下头,裸露的双肩开始抖动起来。
“平哥、松哥,我也不怕告诉你们,要不是大吴还惧我三分,我妹妹的日子都没法往下过了……”小敏喋喋不休地说。
“那就别过呗,他常打你妹妹,你还要你妹妹和他过下去?”李松盯着小敏问。
小敏瞅瞅低着头的婉婉,又瞅瞅两位好朋友,叹了口气:“咋离婚呀?又不是过家家。我们这小地方,离了婚的女人谁肯再娶呀?哪像你们生活在大城市呀……”店内新来了两位客人,小敏要进店去招呼客人,就拉了拉婉婉说,“妹妹啊,姐也知道你难受。好在有松哥和平哥在这儿,你的苦水就往外倒倒,可别憋在心里,憋在心里的滋味不好受,妹妹啊……”小敏又像一只皮球似的往室内滚去了。
婉婉抽噎着嗯嗯两声,她抬起脸,沾满泪痕的俏脸愈加楚楚动人。
李松抽出纸巾递给她。婉婉感激地接过来,有些羞涩地说:“平哥、松哥,对不起,我有点失态了……”
月亮升到江天,江边沙滩上的沙子都泛起银白的光。另一家店内传来一个男人暴跳如雷的怒吼和一个女人尖锐的哭喊,又传来另一个男人的呵斥和另一个女人劝解的声音。他们不再说话,侧耳倾听,直到喧嚣声渐渐平息。
刘益平望着婉婉说:“昨晚,你松哥说的,我觉得也是一个好办法,你不妨认真考虑一下。”
婉婉不肯相信似的问:“平哥、松哥,你们是认真的吗?”
李松真诚地说:“我们为啥要骗你呀?我和你平哥是真的想帮你一把,我和你平哥都是心肠极软的人。”李松看了刘益平一眼,刘益平一脸端庄。
婉婉浅笑了起来,说:“平哥、松哥,你们两个都是好人。”婉婉为松哥和平哥斟满了酒。
李松端起了酒杯说:“婉婉,我没有让你离婚的意思哦。我和你平哥都有家室,所以你也不用担心我俩会打你的主意。我俩真是见不得你被摧残,像你这样的一朵鲜花,养花的人要倍加珍惜才是。”
婉婉的脸上泛起了红晕。
刘益平也端着酒杯说:“婉婉你先离开他身边一段时间,你不在他身边的时候,他也许就知道珍惜了。到时你再看看他能否浪子回头,如果浪子回头了,你们就一起好好过日子。哈尔滨那家大酒店的老总不会不给你松哥和我的面子。你长得这么漂亮,又有饭店的从业经验,收入一定不低。我说得对吧,李松兄弟……”
李松频频点着头。
“妹妹先谢谢两位哥哥了。”婉婉举杯一饮而尽,婉婉喝酒时的那份洒脱劲儿,怎么会是家庭中受气的对象呢?可是家事哪是外人能剖析得清楚的呢?
喝完酒的婉婉,脸上浮起了桃花,她忽闪着那双藏有万万句情话的眼睛说:“平哥、松哥,妹妹咋报答两位哥哥才好呢?”
“婉婉,从现在起,你就是我俩的亲妹妹,一家人不说两家话,以后可不准再说这种见外的话了。”两个好朋友喝了酒,身上更是生出了英雄救美、舍我其谁的豪情。
三
“李松兄弟,哥总觉得那个婉婉是个有故事的人……”第二天早上,他俩坐在出租车里闲聊。他们今天要去两家米业公司洽谈,上午先去一家,下午再去另一家。
李松嬉皮笑脸地说:“咱又不打算娶她,别管她的前世,只管她的今生。人家眼前有难,咱总不能见死不救吧?”
刘益平唉了一声,随即笑嘻嘻地说:“这世上美的事物总让人心醉,美的事物遭到摧残更让人心碎。婉婉的事,咱就那么定了吧。再说,也是为了我的李松兄弟……”
李松故作生气地擂了刘益平一拳。
和米业公司的洽谈很顺利,两个好朋友在上午洽谈的那家用了午餐。下午洽谈的那家诚恳地邀请他们共进晚餐,但婉婉的短信来了:“平哥、松哥,你们晚上一定要过来哟,今晚有新上的狗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