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里没有故乡月

作者: 符浩勇

走出亚西商厦,李卓群松松领带,一下子就觉得轻松起来。

刚才王总说这次公司的招聘工作就按这个方案来实施,他心里就有一点小小的成就感。这些年来,诸如此类的小小成就像铺路石铺就他的职场之路,让他扎扎实实一路走到现在。

斜阳残照,却被错落的高楼阻隔在后面,大街上荫翳灰暗,只在楼与楼之间的缝隙漏进一抹金光。天色向晚,街上反而更加热闹起来,无数攒动的人头和晃悠的背脊,总是在匆匆赶路。他们身后的背景都是模糊的,他看不清悄然隐没的任何一张面孔。他知道自己无疑也是个一掠而过的身影。

他去取车的时候,看到路边坐着一拨人,七零八落。有的围在一起打牌,有的在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有的独坐望着大街发呆,身边都放着一些工具,是大锤、铁铲、砖刀、灰桶等。这么晚了还在候工哦!他心想,也许他们中有的人这一整天还没找到活干呢。若如此就白白耽误了一天,一分钱也挣不到。

他驱车行驶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突然,一辆运煤的三轮车在他即将拐弯的那个丁字路口翻了。

在这辆三轮车翻倒之前,已经有很多辆三轮车从他的车身边经过,他不知道这是其中的哪一辆。它们看上去几乎是一模一样的,连蹬三轮车的人也几乎是一模一样的,灰头土脸,有着粗壮、结实的体魄,脖子上都缠着一条被汗水浸得发黄的毛巾。只有他们能够在街上把一辆装满了煤球的三轮车蹬得轰轰烈烈,发出如此吓人的声响,让路人惊慌失措地避让。他们有着粗鲁洪亮的嗓门,让开!让开!!一路喊叫着闯荡过来。他开着车仿佛也感到有一阵风猛烈地从身上扫过。

三轮车突然翻了,那两只翻上来的车轮还在惯性的作用下愉快地转动着,就像转上了瘾似的。那些煤球翻滚在地上,有的还在继续翻滚。而那个蹬车的汉子,被压在车架和煤球下。嘴鼻都看不清,只有一双眼睛露在外面。他伸出两只手臂,那可能是世界上最黑的手臂,但鲜红的血从黑色的煤灰中渗出来。汉子在喊,满嘴煤灰地喊,喊着让谁拉他一把,或是把压在他身上的车和煤搬一下。他可能伤得不轻,如果不是实在爬不起来了,他是很少向谁乞求的。

但周围看热闹的人都用怪异的目光看着汉子。离他最近的人开始迅速后退,因为他的手像长臂猿一样越伸越长了。疼痛使他的脸扭曲变形,显出一脸绝望。李卓群想过去,至少可以拉他一把。他把车速减慢了,在车上支着身子,在离汉子还有几步远的地方,双手却不知怎么发抖起来,一个念头像蛇一样咬了他一口:如果汉子突然赖上他,如果他抓住他的手就再也不肯松开……这个念头在他脑袋中转了半天,而那两只空转的车轮早已不再转动。

最后是交警过来把汉子弄走的,他看见那个像墙垛般壮实的汉子,腰部以下已经血肉模糊。他可能是摔断腿了,皮肉摔破了,一辆三轮车不可能把他压成这样,但他的脊梁还十分坚硬,也可能是僵硬了。几个交警搬起他时就像搬着一根折断成了两截的木头,他不知道汉子以后还能不能站起来。有时候,一个很普通的拐弯的道口,可能会成为一个人命运的重要转折点。他正在这样想着时,忽然感到那个汉子像是盯了他一眼,但他的眼神里透出的不是尖利,而是绝望。

在这条街上,他时常会被一些绕也绕不开的人拦住。一个人的出现,有时意味着另一些人的期待。每次他在这条街上一出现,七八个卖花的小姑娘,忽然就从各个方向围过来,那一张张尖瘦的小脸都脏得跟猴儿似的,一双双黑幽幽的眼睛也被风吹得泪眼汪汪。而他已经被鲜花包围了,全都是没有根、修剪得很整齐的花,用保鲜膜包着,散发出短暂而令人恍惚的花香。他每次都买了,愿意掏出一点零钱,让她们的眼睛放出一丝亮光,至少不那么忧伤。这也让他心里获得些许慰藉和安宁。

在昏暗的路灯光下,许多人匆匆地从他的车边走过,他又不禁想起当初自己进城务工时的情景,他庆幸自己是幸运的。

李卓群中学毕业那年还在乡下,名字只叫李群。在村里干了不到三个月的农活,他就开始三心二意,要往外面精彩的世界跑。他娘说,既然考不上大学,那就认命吧,别想那么多了,娶妻生儿是头等大事,同村比你小的都生儿生女了,你要是觉得稻香她可心,人家父母也不反对,你就娶了她吧!可他很倔,他说要进城去,哪怕撞个头破血流也要去闯荡一番。娘终是拗不过他,只好由着他。娘给了他一个地址,又拿出家里舍不得吃的三升糯米、两瓶花生油要他带上,让他进城去找一个叫贾时良的人,说那人在村里当过知青,村里人待他不薄,他答应过乡亲会帮忙接济村里人的。走的前夜,李卓群去找稻香。稻香名如其人,秀气可人,像秋天田野上抽穗扬花时的稻香一样迷人。读完小学,她却因她爹染病辍学了,但节假日里,他俩在一起劳作,情投意合。他找到稻香,信誓旦旦地说:“等着我,等我在城里站稳脚跟,就回来接你。”

告别亲人后,他从村里弯仄的小路走到镇上,挤上通往县城的客车。他在县城住一宿,第二天才搭上通往省城的客车,一路颠簸,到了省城,太阳都快落山了。

辗转打听,好不容易找到这家门牌,敲开门,门里挤出一张中年男人瘦瘦的长脸,盯着他问:“你找谁?”他说:“我来找时良叔,他姓贾,在我们村里当过知青,我娘让我……”话还没说完,还未来得及掏出娘临行时给他的写着地址的纸条,那张长脸就皱着眉头打断他:“贾时良不住在这里,他早搬走了。”他急忙问:“那他搬到哪里去了?”长脸回答说:“鬼知道他搬到哪去了!我跟他不认识,反正他不住在这里了。”大概是见他心有不甘的样子,又说,“城里这么大、这么乱,找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去哪里找他?你还是回家去吧。”说罢砰的一声关上了大门。

本来他只是打算到县城先混一段日子,看情况再说,没想到娘在省城还有贾时良这么一个人脉,一兴奋胆子就撑起来,直奔省城来了。这下可好,找不着贾时良,他人生地不熟,背着行囊像一只无头苍蝇在大街小巷走来走去,一点办法都没有,最后找了家小店,用糯米兑换钱,先住下再说。

第二天,他想再去找贾时良,却不知道从何找起。“城里这么大、这么乱,找一个人就像大海捞针。”这句话又在耳边响起,他觉得门缝里那张长脸说的话还是很有道理的,于是就放弃了这个念头。他想,只能靠自己了,先找一份工,随便做什么都可以,解决吃住问题是最要紧的事。

在街上,他很小心地避让着拥挤的人流和呼啸而过的车流。他必须穿越到对面的街道去。城市的每一个轮子都在高速运转,城市不会因为一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人而放慢速度。他试探着迈了一下腿,又惊恐地缩了回来。找死!一个人从一辆旧车里探出头来。他每一根神经都在颤抖,他忽然感觉到了城市离死亡的距离有多近,或许只有一步,甚至是半步,这比从乡下到城市的距离不知要近多少。当然他不是来找死的,而是找活下去的路。他盯着大街,仿佛要在这拥挤的城市里觅出一条路来,一会儿又看看大街对面,仿佛只要穿越了这条大街就能抵达他的彼岸。

他走过几条街道,问过杂货店,问过小饭店,问过洗车场,人家都不需要他。他发现街边站着一堆候工的人,便也混在其中,想守株待兔。可是,半天过去了,眼瞅着雇主来了一个又一个,候工的人走了一拨又一拨,就是没一个雇主肯要他。这也难怪,或许自己看上去白面书生一个,既没技术也缺力气,手里连一件粗糙的工具都没有,谁会要他呢?到最后,他急了,拽着一个看似是领头的人,要人家带着他,只要给碗饭吃就行。那人白了他一眼,手一甩,不搭理他,只带着自己那一拨人扬长而去,把他晾在后面。工作没找到,肚子也不争气,饿得咕咕直叫。望着店铺里刚出笼的包子,他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不得不很便宜卖掉两瓶花生油。他狼吞虎咽地吃包子时记起了家乡田野上的稻香,禁不住想放声大哭。他最终还是忍住了,有泪只能往肚里咽,却忽然听到不远处有个孩子在嘤嘤哭泣。他走过去一看,原来是一个四五岁的小女孩站在街边哭,看上去像是迷了路,一副又饿又怕的样子,很无助。许多人停下来看她,却又都走开了。他想起稻香小时候上山打柴迷路的情景,就走上前去,用自己身上仅有的钱买了一块烧饼给她。女孩不哭了,但说不清家到底在哪里,只是一味地跟着他,他走她也走,他停她也停。他正焦急,不知如何是好时,女孩的父亲急匆匆地赶过来,问清缘由,对他感激万分。他已身无分文,正犹豫着该不该开口讨要回家路费,没想到女孩父亲问:“你是进城找工的吧?要不到我们公司来干吧。”他喜出望外,差点流泪跪了下去。

一晃就是二十多年。现在的李卓群是亚西投资贸易公司的副总,在城里站稳了脚跟,成了家,也算是立了业,买了房,购了车,虽然欠着银行贷款,但生活是优渥的,也算成功人士了。但当年的情景依然历历在目,每次想起,总是唏嘘,又总是催他奋进。

路边那些候工的人不知回家了没有,也许他们还在甩牌、闲聊或坐着发呆,好像全然没有一点要散去的意思。他知道,城里像这样在路边候工的人还有很多很多。眼下他正负责公司的招聘工作,但并不是他想招谁就招谁,就算他有这个心愿,也没有能力去发善心,把所有候工的人的工作问题都给解决了。王总说了,公司的发展壮大,关键还是要靠人。公司能有今天的辉煌,就是因为有一批像李卓群这样的才俊在努力拼搏。公司要继续走向新的辉煌,必须招贤纳士,网罗年轻人才。他有些受宠若惊,同时也感到责任重大。

王总对他有知遇之恩。王总交代的事不能掉以轻心,必须做好。王总就是当年街上那个迷路小女孩的父亲。这些年,王总的公司越做越大,到现在已经是一个实力雄厚的集团公司了。他在王总的公司里一步一个脚印做到副总的位置,靠的是他的才干与勤勉,当然与王总的提携也是分不开的。他知道自己在专业上或许不是最拔尖的骨干,但忠诚于王总是绝无二心的。

驱车走在繁华的街道上,李卓群的心里并不平静。讨论招聘方案时,有人提出,应聘的条件中,有一条必须是985院校毕业,或者也应该是211院校毕业。他不以为然,认为应该侧重业务能力,不要对文凭过于苛求。他以公司里的员工为例,说中专毕业的不见得就比大学毕业的工作能力差,重点大学毕业的也不一定就比一般大学毕业的业绩干得好。这样说的时候,台下不少人惊异地盯着他,低声议论着什么。他也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就骤然停下了,没有做更多的展开。在座的中高管理层中,就他的文凭最低。前些年,为了文凭的事,他没少熬夜,就算是新婚燕尔,也不敢耽误学习。十年八年辛苦下来,函授大学、在职研究生,这样的本子他也拿过几本,虽然从中也学到不少东西,但这样的文凭摆到桌面上,总有那么一点混迹科班的羞涩。尽管如此,在座的管理层中,不可否认,业务方面他做得最好。那些人好像也心知肚明,有所顾忌,不与他争论能力与文凭的关系,但还是坚持自己的意见,文凭条件必须高标准起步,严要求、严管理。

他把招聘小组讨论的情况给王总做了汇报,让王总最后定夺。王总沉吟一会儿,然后说:“你的想法很对,但他们的意见也没错。”王总接下来跟他分析,说就以你当年在中学时的学习水平,放在现在,还能考不上普通大学吗?现在的条件这么好,到处都是大学生,一个年轻人,如果连大学都考不上,他的能力确实要打个问号。他觉得王总的分析很有道理。当年没能考上大学,一直是他的一个心结,恨自己生不逢时,好在女儿争气,考上了财经类的综合性大学,算是替他圆了全日制的大学梦。

他终于想通了。再次把方案做出来,王总很满意,但也特别强调,说方案是好的,关键在实施,要做到公平、公正、公开。他说这个请王总放心,他不会拖泥带水的,更不会让公司形象受半点影响。

虽然拍着胸脯向王总作了保证,但他还是感到压力很大。有同事、朋友已经跟他打过招呼,希望他到招聘时多多关照;有的应聘者通过各种各样的关系,想走他的后门。对这些招呼和请托,他一律以公事公办的方式予以应对,不想掺杂进个人的情感。今晚有个饭局,但他借故委婉推掉了,就是考虑到可能有人请托。他想,与其去招惹那些不必要的麻烦,还不如回家多陪陪老婆呢!

这些年,有不少同行在不同场所抱怨,只要你进了省城站稳脚跟,你就无法摆脱市里县里来人的烦扰或者纠缠。谁都有六亲七戚、裙带关系。你帮他把事办了,孝敬菩萨的话也会说;可要是办砸了事,他也会当面甩脸就走人。

他给自己立了规矩,这次公司招聘的事,不管是谁请托,不管来自什么方面的压力,都要坚决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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