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纸斜行闲作草

作者: 毕亮

润物细无声

汪曾祺研究专家金实秋先生在《点击作家中的“汪迷”》中,如此写段春娟:“几乎所有汪迷手头都有她编的书,可以说她既是汪迷也是扩大汪迷阵容、拓展汪曾祺作品影响的有功之臣……”

真的是这样。段春娟是我读汪曾祺的引路人之一。我就是读着由她策划、编选、责编的《文与画》《五味》《人间草木》等书,才进入汪曾祺的文字世界。这套书当时还曾引起汪曾祺老友黄裳的注意和赞赏:“山东画报出版社把曾祺细切零卖了,好在曾祺厚实,可以分‘排骨’‘后腿’……零卖,而且作料加得不错,如《人间草木》。应该称赞是做了一件好事,我有曾祺的全集,但少翻动,不如这些单行本,方便且有趣。”当年这套书出版后,汪迷苏北买了一套送给黄裳,于是黄裳在给苏北的信中有了这番评论。待段春娟看到已是几年后的事了,此时的她已从山东画报出版社调到高校任职,但汪曾祺之文还是一直在读,而且越读越深。

我读这套书时,光顾着看书中的文与画,忽略了书的编者,从而失去了和段老师早早相识的机会。直至好多年后,因我也写了几篇和汪先生有关的习作,才终于因“汪”相交,建立了联系,且得赠她编的另外一本汪迷必读书《你好,汪曾祺》。

徐强在给段春娟的《读汪记》写序时也说:“段春娟编的几本关于汪曾祺的书为汪曾祺热潮的到来,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徐强是汪曾祺研究专家,是新版《汪曾祺全集》散文卷、杂著卷的主编,还著有《人间送小温——汪曾祺年谱》,他所言当是有说服力的。

如此说来,仅凭几本编选、责编的书,段春娟就可称为资深汪迷了吧。这些年来,她断断续续写下多篇《读汪记》,有的已公开发表,有的没有。如今这本《读汪记》,其实就是这些文字的结集,可以让人跟着她一睹汪曾祺的风采和魅力。在我看来,这些文字无论长短,都很可观,因为她的真诚和认真。真诚的文字总是令人动容的。

段春娟在编《五味》《文与画》《说戏》《你好,汪曾祺》等书时,都写有《编读记》《编后记》,既是导读,也是一个读者、编者对汪曾祺文章的阅读心得,诚实朴实,如今也都收在《读汪记》中。多年后再看《读汪记》,依旧是恳切之言,也更坚定了我的迷汪之心。

“一个人受另一个人的影响,从而改写了人生”,说的是沈从文之于汪曾祺。段春娟说“汪曾祺之于苏北亦如此”,其实她自己又何尝不是这样?在段春娟读汪曾祺的十几年里,汪曾祺的文字就像新鲜的空气,就像时令水果,对身心都有滋养。汪曾祺影响了段春娟的志趣、审美,或因为此,她把汪先生的文字当成“人生修养书”和“美学书”来读。汪先生还教会了她辨识植物,对花花草草的喜爱“也归功于汪曾祺先生”。从汪曾祺的文章、书画中,她也认识了许多菊花品种,于是每年秋天都要跑到趵突泉公园去看菊花,“为的是看仔细,看分明”,十丈珠帘、金背大红、狮子头……这些菊花的品种,都由汪先生给正了名。

汪曾祺的“随遇而安”“生活,是很好玩的”“活着,就得有点兴致”等对生活的态度也影响着段春娟面对日常的沟沟坎坎。汪曾祺的“身处苦难不以为苦,走过苦难却从不言苦”也让她以一颗平常心历经人世的辛苦。所以对段春娟以及许多人而言,读汪曾祺和不读汪曾祺,是大不一样的。汪曾祺的影响,是润物细无声的。

随着年龄的增长,段春娟读汪曾祺越读越深,这就是她所谓的“阅读汪曾祺真的是需要一点年龄代价的”。之所以说越读越深也是有文为证的。区别于早期编读记类的读汪文,近几年段春娟写的《汪曾祺的几方闲章》《汪曾祺教我识草木》《汪曾祺的书单》《他的小说混合着美丽与悲凉——汪曾祺笔下的鲁迅》《文中有画意》等文章,都写得深入细致,若非长久地深耕于汪曾祺的文字之林,哪有如此心得和感悟?当初从《光明日报》等电子报刊上看到这些时,曾将它们下载打印下来放在我的书架汪曾祺专柜上,以作资料常备查阅。尤其《汪曾祺的几方闲章》等是我在平时读汪时所忽略的,此次在书中再读,依旧很受教益。

也是在看《读汪记》时,我历经十年读汪写下的习作《如看草花:读汪曾祺》也结集由浙江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后来一想,如若当年没看到《文与画》等书,我大概不会走进汪曾祺的文字世界,或许也不会有《如看草花:读汪曾祺》的出版。这大概也是一种书缘,在初看《文与画》《五味》等书时就已经注定,这也是一种润物细无声。

此中有深意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年轻的陈武从一本厚厚的《1981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获奖作品集》中记住了汪曾祺和《大淖记事》。后来,他在书店看到汪曾祺的《晚饭花集》,毫不犹豫就买下了。陈武进城时,《晚饭花集》跟着他一起进城,还被放在床头当枕边书。陈武的生活,就在他读到《大淖记事》时就慢慢发生着变化,他成了汪迷,小说也有了师承,写起了有汪味的小说。写了一阵之后,他发现只能学到汪曾祺的皮毛,于是就随遇而安地自己写自己的了。

往后的几十年里,陈武一直在坚持读汪曾祺,追寻内心的安静,追求闲览的愉悦,写小说,写文化随笔。当然其中有一些是和汪曾祺有关的,即如眼前正在看的这本《读汪小札》。此书的出版,距当初看《大淖记事》《晚饭花集》已过去了三十多年。

三十多年里,陈武读汪曾祺作品,是慢慢翻慢慢读,一个字一个字去品,连标点都不落下。二〇〇七年三月,在北京街头条椅上看刚买的《人间草木》,他把书摊在腿上,一看四五个小时。其间因为凉意,时不时地要把手藏起来,一本《人间草木》就这样看完了,连选编者段春娟写的《编后记》都读了两三遍。正因为他是一个字一个字地抠着读,看得细想得深,写起读汪文章来挥洒自如,也是源于他多年的阅读积累。二〇一六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先《汪曾祺全集》而出版了《汪曾祺小说全编》,其中《大淖记事》一篇后有三条注释,陈武就其中的第二条“蒌蒿”专门写了一篇《〈大淖记事〉里的一条注释》来辨析“蒌蒿”的注释是否准确。我在看了这篇文章后,就觉得读汪曾祺就应该如此较真。从中也看出了陈武对汪曾祺是真爱,因为迷得深,所以不允许有可避免的瑕疵。

在分析《晚饭花集》《塔上随笔》《八月骄阳》等作品集或单篇作品时,陈武真是把汪曾祺之文吃得透透的,思维发散,给人耳目一新处甚多。谈讲汪曾祺的自编文集《塔上随笔》时,陈武笔锋稍微一转,就有一大截讲汪曾祺的住房,“汪曾祺在北京工作大半辈子,没有享受到属于自己的房子”。笔触跑得虽远,却收放自如,看似离题万里的闲话,是多余的吗?此中有深意。这样的深意,在《西南联大时期的朱自清和汪曾祺》中也比较明显。这是一篇梳理朱自清和汪曾祺的关系的文章,虽然标题中说的是西南联大时期,文章讲的却是两人一生的交集,陈武猜测汪曾祺写《精辟的常谈——读朱自清〈论雅俗共赏〉》是为了平衡,在写了沈从文、闻一多、金岳霖、唐兰之后,不写一篇朱自清说不过去,文章的结尾也是意味深长的:“朱自清对他这个同乡兼学生,没有像对待他的另一个同乡兼学生余冠英那么优待。”

研究汪曾祺,许多研究者都把目光聚焦在他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复出以后。有关汪曾祺的早期创作,这几年慢慢才开始为人所留意,陈武的《汪曾祺和“冬青社”》应该是其中很有分量的一篇。相信随着新版《汪曾祺全集》的出版,这样的研究成果会慢慢多起来的。汪曾祺是冬青社首批社员之一,他在大一下学期开学不久就参与其中。陈武通过钩沉汪曾祺和冬青社的渊源,甚至大胆地假设汪曾祺的小说处女作《钓》就是冬青社催生的作品,并就此展开了小心地求证。冬青社的氛围,作为导师的沈从文的指导、提携、鼓励,汪曾祺的创作一开始就出现了井喷,达到了第一个小高峰。

如今的书市上,汪曾祺的著作出版的不少,却没见一本他的微篇小说集。汪曾祺创作了为数不少的微篇小说,字数一两千字几百字不等,编成一册小开本应该是不错的选择。其实,陈武也有提到,他甚至建议可以将其中有故事、有情节、有人物、有对话的短散文和随笔也编进微篇小说集里。

陈武的读汪札记写得都不短。在《人老了,书还年轻》中,陈武从山东画报出版社出版的《人间草木》说开去,说的是书,更是人,这个人是汪曾祺,也是作者自己,“人老了,书还年轻”。他经常从书架上拿出来翻翻,都能生发出许多感想和情怀。陈武的读汪情怀,在《〈草房日记〉里的汪氏父子》中体现得更明显。这是一组将日记里和汪氏父子相关的文字汇集成文的作品,所以写得很放松潇洒,在多年后看来,会发现其中史料不少。

陈武是汪迷,同时也在为宣传、研究汪曾祺做着力所能及的事。二〇一七年汪曾祺逝世二十周年时,他和曾学文策划、王干主编出版了一套《回望汪曾祺丛书》。《〈草房日记〉里的汪氏父子》中就记录了不少这套书的成书经过。作为汪曾祺研究的阶段性成果,《回望汪曾祺丛书》已经成了许多汪迷的必读书,我当然也不例外,时常拿出来翻一翻,也时常会如陈武一样生发出许多感想和情怀。

山高客未归

一个作家去世后的十几二十年里,作品被不断地反复出版,读者在不断地增多且呈年轻化趋势,甚至他的全集都出了两个版本,全集第一版已经一书难求,第二版出版后的几年内还在不断地加印。我说的这个作家是汪曾祺。

不仅如此,在他的家乡高邮,建有汪曾祺纪念馆,根据他作品里写到的吃食,开发出了别具特色的汪氏家宴。他的作品和他的人,都被乡亲们谈论着阅读着。乡亲们不仅爱读他的作品,还拿起手中的笔写下阅读的感想,写下他们心中的老乡汪曾祺,其中的许多文字还颇具汪曾祺神韵。

这样的汪曾祺现象值得研究。这是我在看完《高邮人写汪曾祺》后的一个感受。书中的作者多半是生活在高邮或者出生在高邮和文学圈不沾边的各行各业从业者,有报社记者,有公务员,当然也有汪曾祺的亲友,还有些汪曾祺回乡时参与接待的工作人员。他们中的很多人都曾见过汪曾祺,甚至见过不止一次,他们记下的汪曾祺印象,为汪曾祺研究贡献了许多第一手史料,成了汪曾祺年谱和传记的有效补充。

一九八六年前后,高邮人王树兴读到汪曾祺的散文《故乡的食物》中的《炒米和焦屑》篇中引用《板桥家书》中有“最是££££之具”。以为空出来的“£”是有深意的,便写了封信寄到北京市文联,向汪曾祺求教,并指出空出的四个字原文为“暖老温贫”。在北京京剧院上班的汪曾祺收到了王树兴的信,并很快回了信:“关于炒米的四个字,我确实失忆了,并非有意不写出,有什么深意。这篇散文将来如果收入集子时,当根据你所提供的材料改正。”汪曾祺说到做到,在后来收入集子的《炒米和焦屑》中,“暖老温贫”替代了“££££”。如今,汪曾祺的这封信收在《汪曾祺全集》中,信的原件也由王树兴捐给了高邮市的汪曾祺纪念馆。多年后,王树兴在《汪曾祺给我的一封信》中写出了他们的这段缘分。再之后,王树兴耐心收集、编选了我们现在看到的这本《高邮人写汪曾祺》。

王鑫是《扬州晚报》的记者,在他看来,汪曾祺之于高邮,高邮之于汪曾祺,汪曾祺并未远去也从未远去。在参加工作后做记者,王鑫接触了很多来扬州采风的文学大家,他总结出了一种万金油式的采访方式,抬出汪曾祺来,而且百试不爽。如果对方年纪稍长,不妨问他,是否和汪曾祺交往过。如果对方岁数不大,那就问他,文字有没有受到汪曾祺的影响等。二〇一〇年,铁凝到扬州出席朱自清散文奖评选后专程去了高邮,看看汪曾祺生活过的地方。王鑫当时是随行记者,记下了铁凝在汪曾祺故居的现场,她迈离汪家的门槛时“忽然潸然泪下,泪如泉涌”。

何叶在《淡泊汪老》里记录了一段他一九九一年夏天在北京汪曾祺家中,和汪曾祺的一段谈话:“我已经有好几年不回去了,她(指汪夫人)还从未去过高邮哩。因为回去也不太方便,他们(应该是指高邮的亲人)的住处都不宽裕,我住在宾馆,让家人来宾馆团聚,有一种说不出的滋味。不过今年十月我可能要回去一趟。” 一九九一年九月二十九日至十月七日汪曾祺第三次回高邮,此次夫人施松卿同行,这也是施松卿唯一一次到高邮。肖维琪曾参与汪曾祺前三次回乡的接待,在《汪曾祺回乡》一文中比较详细地记录着汪曾祺在高邮的情景。这方面陆建华、金实秋两位先生也都有文章发表,可以放在一起对照着看,互为补充。我们现在看到的那张老两口在高邮湖的照片“高邮湖上老鸳鸯”,即是出自肖维琪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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