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尔津盛世
作者: 忽兰她生下来就知道自己是这个松木屋檐下的客。大雪封山封门,堤岸下的土屋冷得如冰洞,她的到来令冰洞更无生机。但是布尔津河谷的暖阳真好啊,穿过玻璃窗照在她小小的襁褓上。她安然静谧,面庞的光芒,那是生命的光芒。她的小身体被托在一个女人温热的腹上,小小的婴儿感到安定。
冬天过去,大雪融化,雪水在东戈壁上流淌,等到冻土都松开了,四月有了丝丝的草茎。她扶着墙,扶着门,轻轻走出土屋,世界咣然走入她的眼睛。地平线,山影,飞鸟,风一阵阵,她被吹得摇晃,她听见了也儿的石河轰然的流淌声,那是四月的冰河,摩拳擦掌去向远方,中亚大地,欧亚大地,北方,鞑靼,北极。
也儿的石河南岸是和布克赛尔大草原。布尔津的牛羊和马匹都在那草原上悠闲踱步,到了黄昏才慢腾腾走回来,它们的蹄音在南大桥上,宛若清脆的鼓点,童真的。她看见了这些,从此这些就成为她的一切。
蔷薇花洁白的面庞——如果我向你描述布尔津的模样。森林的鲜绿和麦地的辽远。河水有浩大波浪。我的父亲用浩命名我,这令我惊讶万分,甚至张皇失措。但是今天,我才知道这是我同也儿的石河结盟的记号。它的浩大赐予我力量和勇气,于茫无涯际的命运无望里,在人间终于找到你。
远山是淡蓝色的。苹果林有香气。马铃薯的大地上白花摇曳如蝶。但这些还不够。布尔津阳刚的、本真的模样是另一个东西。
驿站。码头。
周穆王三千年前去今天的吉尔吉斯斯坦一带,他是经过布尔津,然后翻过阿勒泰山抵达中亚的。他带去了丝织品,这是丝绸之路的发端吧。从此欧亚人以中原丝绸为贵,渐渐有了商人的驼队。
布尔津除了地理位置的特殊,它是中国版图的西北最高点、走向中亚的最捷径,它还是个被森林大河高山围裹的小平原,极适于劳顿的旅人休养生息。
鲜奶在火炉上煮开,渐渐聚拢一层如春水皱纹般的奶皮。守着炉火的人,有一颗纯真的心。
我家门前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是通航苏联的码头。来自西伯利亚的大风在布尔津小平原上荡来荡去,我长大后也在中国的大地上荡来荡去,什么也不害怕,就像天然地知道被上天注视着、管教着、保护着、疼爱着。
我想念蔷薇花洁白的面庞及沸开后的鲜奶上渐渐聚拢的厚厚奶皮。我想和你坐在布尔津的毡房火炉边,静静倾听,故园故人,马蹄嗒嗒的万千年声息。
如果是冬日,雪花的面庞也是洁白的。如果是秋日,禾木漫山红遍。如果是春天,冰河载着冰块日日夜夜摩拳擦掌地嚎叫,戈壁上的小兽们全部复活。
她的骨头——她细细摩挲,一只手摸到骨头上——淡淡黄色的骨头看似纤弱,但,它们是被西伯利亚的大风吹透的,因而健壮。从生下来,一年又一年,春风吹又生的森林和草原,春风来又涌动的也儿的石河,春风来大山就是薄薄的蓝色,春风一来,泥土就黑了,第一棵蒲公英的脸太过于金黄,简直像从太阳上掉下来的。
她们笑嘻嘻弯下腰去轻抚第一朵小野花,这是上天赐予她们的大地,她们的小脚丫被允许在这里漫步,她们的眼睛被允准装入人世间的最美。
后来五月、六月、七月的阳光一天比一天热烈,她们看见了苜蓿的紫花,升起到穹顶;红柳的红花,燃烧整个戈壁河谷。看见了沙丘的旷野,万千植物的飘飘长发。即使在夏季,风也是狂野的,风的飘飘长发,大龙卷风、小龙卷风,它们有脚,走起路来悠然利落;它们有身体,晃动着节律;它们有好心,瞥见她们却不带走她们。
她们长发飘飘,她们站在河堤岸下土屋的院子里,在大风里,整个世界旋转,风裹挟着密密的沙,亲吻着她们的脸庞。这脸庞,如果他在今天捧起、抚触,这脸庞是被西伯利亚的风沙一年年摩挲而过的,她的整个婴幼儿童年少年青年时代,那简直是她的盛世。
天空低俯下来,从天空的心脏正中劈开,裂开,爆破开,一声又一声的雷。也儿的石河涌动得更欢快了,大雨倾盆,河水浑黄,浩浩荡荡,红柳的长发在暴雨中奔跑,像一个疯子。
一个寂静的疯子。她现在觉得自己已然站立在他的面前,她微肿的眼睛,她不笑的唇,她其实一点儿都不美,但是她渐渐成为一块寂然的冰一样透明柔腻的石头。她对于他,宁愿清澈无比,她愿他有耐心来懂得她。
雨停了,树叶上的水珠滑动,也儿的石河重归幽绿,远看则是蓝缎带的蓝。
她们在大雨中奔跑过,现在她们坐在澡盆里洗澡、洗头发,她们等太阳彻底滚烫起来,就去河边洗裙子。她们有小小的花裙子,她们三姐妹一直相依为命。她们与那方天地亦是相依为命的。
西伯利亚的风,年年从最北端找到她们。也儿的石河从友谊峰顶的冰川上一翻身,自此开始向着北冰洋行进,脚步急碎,滚滚滔滔,终会抵达。她成为生命的那一刻起,命运的大风养育她、催促她、鼓动她、点醒她,然后有一天,她如也儿石河上的小船,重重抵达北冰洋。
他站在她面前,并互为识知,仿佛他在大海上等待她多时,她终于如约来到。
有骨髓的牛骨和半肥半瘦的牛腩,一起炖,一块拍开的姜,加料酒,撇去浮沫。
她爱罗宋汤。布尔津的、东欧的、俄罗斯的、贝加尔湖的,蓝色冰原里的热烫:茨维塔耶娃、阿赫玛托娃、布罗斯基、曼德尔施塔姆、日瓦戈医生……
番茄烫后去皮,切成小丁,去皮很重要,仿佛爱的关键点。橄榄油和黄油,用来翻炒蒸熟切丁的土豆,土豆先蒸熟很重要,是爱的关键点。别人都不先蒸熟,她非要。卷心菜,轻轻撕成一片片枫叶大,手撕很重要,是爱的关键点。原味番茄酱,加入一起翻炒。不要沙司。拒绝沙司,爱的关键点。洋葱,一定到场。他们是草原的孩子。
罗勒和香叶,斯卡布罗集市,她的爱人,她的追寻,她的迷醉。
她把翻炒好的蔬菜红汁倒入牛骨髓肉汤。汤已炖一小时。一小时,是爱的关键点。她用干净的锅,用黄油炒一把面粉,淡棕黄色,淡棕黄色是爱的关键点。
炒面倒入红汤,搅拌充分。盐。他们是这世上的盐。太沉溺于爱,但是爱也是光辉,所以不必自责。黑胡椒。野性的,炙热的,他的唇,有一天会落在她的唇上。全麦面包?不,草原的牛奶馕,他们掰开一块,蘸一下,吃,汤汁和蔬菜,土豆的泥,炒面的麦香,牛腩的肥汁,番茄,东欧的太阳。
金边的白瓷盘,她的主妇的手,他们的餐垫,窗外的风的声音,他们活着,并安静,静听生命的秘诀、命运的秘语。
草原上的哈萨克人和汉人一年到头吃哈萨克土豆片。
她一生都在做这个菜吃。
她和草原的关系。记忆里风的声音,哈萨克土豆片。
阿勒泰在中国北方的西面。科尔沁在中国北方的东面。
泥炉膛或者铁炉,烟筒里的风猎猎。劈开的木柴的火,红柳枝的火,煤炭的火,火光猎猎。
她切土豆,比手掌大,淡金色,横着一分为二,再横着一分为二,然后切片,三角形,一厘米厚。
她切羊肉,半肥半瘦(蒙古族人喜欢牛羊肉的肥膘,她天生就是蒙古族人)。她在中原大地常嘱咐母亲,半肥半瘦,只放盐。她的母亲炒羊肉,放几粒花椒,用大保鲜盒密封,冷冻寄给她。羊肉也是切一厘米厚。
炉灶上一锅羊骨汤炖了多时了,只加盐、洋葱。
哈萨克土豆片,最重要的是把炒好的羊肉和土豆片用这锅羊肉汤小火熬煮。
做哈萨克土豆片最重要的是用泥炉膛和劈柴的火或者牛粪的火。她说了实话,没有这几样,她其实无法做出令自己心满意足的哈萨克土豆片端给他吃。
羊肉片加洋葱炒香,水分渐收,肉质淡黄,加土豆片翻炒,加一勺羊肉汤,继续翻炒,加盐,土豆片断了生,味道充分融合,加羊肉汤,充分没过土豆片。盖上锅盖。炉膛里只留下一根劈柴,让它慢慢释放火力。
半个小时后,原汁原味的哈萨克土豆片就可以上桌了(不要酱油、蚝油、料酒这些物什)。
用一只二十世纪八十年代的白色搪瓷大平盘装。用铁汤匙吃。有一碗生洋葱丝,搭配着吃。
她们掰开一块馕,蘸土豆汤汁。她们小时候无所事事的心灵,像清风吹着无名的植物细茎。
她有一方大炕,她有一方原色绣花羊毛毡毯,她有一张大的圆的矮炕桌。她把土豆片端到炕桌上。他们盘腿吃土豆。加了盐的琥珀色清茶在壶里嘟着小滚。
他们的心灵,像清风吹过。
鞑靼。马蹄嗒嗒。她的爱人来了。
她的爱人必骑在高高的马背上,马蹄铁、马镫、马缰绳和马鞍。他的胸膛宽阔,目光谦善中透出威严,手有力量。他的靴子可亲,帽子可亲,他喊着她的名字跳下马。永远的青年,面向她走来,眼睛和心膛里的热,是亲的。
她的爱人是草原这襁褓。毡帐,火炉,马背,呼号的风,温柔的小溪,伶俐的青草……共同养护大的孩子。
她的爱人喝马奶酒,睡毡毯。清晨牧羊放马,傍晚归来。她煮肉、熬奶茶,用柴火烘烤金色的发面饼,奶酪和酸奶静静发酵,毡帐里多么安静。火噼噼啪啪的声音,轻微地炸裂开,是她思念他时心里的火花。
他身上有青草的味道,羊毛马背的味道,奶酒肉食洋葱的味道,酥油的味道,牛粪青烟的味道,艾蒿苜蓿的汁液,皮袍的味道,男人的味道。这个真正的男人啊,她愿意夜夜偎依他的胸膛,在他的私语呢喃喘息呼吸里沉醉睡去。草原啊,纵情飞奔的骏马,流云,遽然而过的风,西伯利亚的雪,小猫小狗熟睡……这才是生命。
她遇见他之前的某一天,在纸上写下:我看不懂这句话,仿佛预言和神启。
她完成着预言,在这一天遇见了他。他必得牧羊放马。她对自己说。这是确凿的标识。
他确凿是牧羊放马的。他的胸膛像草原东西、辽河内外一样宽阔。
他立刻就懂了,这是长生天的心意。她的目光里的命定,即使她什么也不说。其实他一看见她就什么都懂了,她的眼睛和心膛,是亲的。
你肯与我起辇,去往祖先留下足迹并在血脉里日日呼唤我们的地方,大山、河流、大湖、海子,消逝的城池的朦胧影子,八百年前的金黄月亮,苍茫草海,蓦然遇见的马群,散开的牛羊,一个骑在马上的牧人……
在阿勒泰的白桦森林,有绝色的哈萨克女子,她们高挑曼妙,面容清秀。绝色意味着抹去了异域表现,突厥风情已淡去,是否文明和禅心在其中产生作用?
她们矜持冷淡,跳传统的哈萨克舞蹈,柔软的颈部在动,而肩膀纹丝不动,她们把碗顶在头上,急急旋转腰身,碗纹丝不动。她们一面舞动双臂如河的波浪,一面下腰,腰身后仰,继续舞动双臂,腰身在节律中回来,她们颀长的腿在更长的裙身下,轻盈如鹿。
她们细细弯弯的眉,如江南女子,细细长长的眼睛,莹润如黑玉,她们小而椭圆的脸,肤色洁白如雪,她们温柔的凛然,她们的样子里有解忧公主和细君公主的幻影。她们过于高挑了,仿佛从天宫到来的使女。
在白桦森林里遇见过哈萨克绝色女子后,你会一生不能忘记,你会惊奇地想她们的神秘来处,以及或许悲伤的去处。
你从毡房里起身,舞蹈的女子已离去,仿佛回了天宫,瞬息的繁华,令你陷入深沉。而这时,黑色阿勒泰山的月亮正在大放光明,你弯腰钻出毡房蓦然抬头,就与月亮撞个满怀。
你耳边克郎河流淌的声音响彻一座城,简直是喧嚣,世界上最任性的河,湍急到暴躁,石大如斗,峥嵘乱象。人们在这里生活的三千年里,比河安静。
她遇见他,注视他,世界变成一间小小的毡房,宁静如雪花,网状条木支起庐顶,月亮轻缓滑过将睡未睡,在草原浓郁气息里脸颊挨着大地想事的人。
骆驼在骆驼刺的戈壁上飞跑,它们跑的时候像是在笑,厚厚的唇咧开。
它们默不作声,布尔津平原被它们踩得摇摇晃晃,它们想大叫,于是就仰起头对着远山和天空大叫。直直的发音,类似于啊啊啊。它们有丰富的内心世界,所以眼眸黑亮纯真,长长的睫毛,于是它们有时叹息,顺带任性地让白唾沫飞出。
布尔津,意思是三岁健壮多情的骆驼。虽然她认为布尔津就是孛儿只斤。
执念会改写世界。人们要科学和速度,便利和豪奢,于是人间呆板腐烂。
她胸中激荡着铁木真的一生快意(正直勇敢),蒙古族人的豪意和中原书生的儒雅——犬牙交错的魅力。于是她的旌旗猎猎。指向,决定了她所发生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