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片凶猛,危机仍在
作者: 王悦《周处除三害》上映暴红之后,又一部中国台湾的电影在大陆收获好评。
萧雅全执导的《老狐狸》在大陆互联网流传以来,豆瓣评分从此前的7.4分一路上涨到8.1分,与《周处除三害》的豆瓣评分持平。
这部电影没有好莱坞大片的视觉效果,也不像《周处除三害》那般另类血腥。《老狐狸》以平实的镜头讲述了经济动荡时期一对父子关系经历的曲折与波澜,折射出台湾地区1990年代炒股热背后不同价值观的冲击。有人说,《老狐狸》是台版的《繁花》。只不过,《老狐狸》关注的不是宝总、汪小姐这类时代弄潮儿的你侬我侬,而是社会底层人物的悲欢离合,以及他们被时代风潮裹挟的无奈与叹息。
在第60届金马影展上,之前被提名7项大奖的《周处除三害》,只斩获最佳动作设计奖。《老狐狸》则成绩不俗,一口气包揽最佳导演、最佳男配角在内的4项大奖。但是两部电影去年在台湾地区上映后均反响平平,与今年在大陆获得的赞誉,形成巨大落差。
在大陆影迷眼中,台片或许来势汹汹,但在台湾本岛,台片却一直在“产销平衡”的边缘挣扎。
“老狐狸”的人生哲学
在《老狐狸》的电影海报中,小男孩廖界身穿校服,手提便当,在两个男人的阴影下身形渺小。一个是他的父亲廖泰来,是一家餐厅的服务生,另一个是人称“老狐狸”的谢老板,是大半个社区的房东。两个男人分别代表了两种为人处世的哲学,而廖界不得不从中摸索自己的生存之道。
廖泰来老实巴交,处处为人着想。他会给流浪汉送烧卖,还会用纸板细心将丢弃的刀片包起来,以免割伤翻垃圾桶的人。他也会有小市民的小算盘,让水龙头的水一滴滴流出来,这样水表不会转。
“老狐狸”谢老板则相反,他目中无人,俨然以成功者自居。他穿着标准的西服三件套,头戴巴拿马帽,有一车库的豪车。他手段狡猾,对人冷酷。房客死在家中,他却咒骂房客家属害他赔钱。女员工与人偷情,他发现后不动声色,故意选在发年终奖金前一天把员工开除。
《老狐狸》的背景是1989—1990年期间台湾股市狂飙的时期。导演萧雅全那时在念大学。每隔一段时间,他就听同样在念大学的哥哥说,某个同学休学,因为炒股票成了百万富翁。萧雅全也心动,劝母亲卖房去炒股。他回忆:“我妈很保守,守住房子,我家也没搭上富贵列车。”
回到故事中,廖爸爸的形象,折射着萧雅全母亲的影子。全民疯炒股,房价上涨,廖爸爸却不为所动,宁愿等三年后攒够钱再买房。小廖界不满父亲的迂阔,径直找到房子所有者的“老狐狸”,让他卖房给自己的父亲。
“老狐狸”谢老板看到廖界的眼神,与自己少年时四处乞求别人给母亲房子住的眼神一样愤怒而倔强。他因而起了“开导”廖界的心思。“老狐狸”认定社会的终极规律就是不平等,人们只能在既定的社会中换位置。因此,他对社会中弱势者不抱同情,还向廖界传授断绝同情的三步方法—闭上眼睛,喝冰开水,默念“干我屁事”。在“老狐狸”眼中,在乎别人感受的人等于失败的人。

他对社会中弱势者不抱同情,还向廖界传授断绝同情的三步方法。
这时的廖界只看到“老狐狸”高高在上、有钱有势的一面,一心想要变得和“老狐狸”一样。廖爸爸却警告廖界远离谢老板,因为“老狐狸”心狠手辣,害别人家破人亡。原本亲密的父子之间有了裂痕。父子依然相爱,但两人表达爱的方式大相径庭。廖界希望不择手段,让父亲尽快买到房。廖爸爸却希望廖界能够长成一个善良的人,切不可损人利己。
最终,廖界做出了自己的抉择。中年的廖界成为一位著名建筑设计师,他也是别人眼中的“老狐狸”。只不过,他是在听有钱甲方抱怨的时候喝冰水,默念“干我屁事”,而在设计房屋时照顾到附近小学的景观,并像父亲一样,丢弃刀片前先用纸板包好。
实际上,在萧雅全前两部长片《命带追逐》和《范保德》中,主角的父亲留下的有形无形的遗产,既是财富,也是包袱。如何处理与父辈的关系,既有所传承,又能有自己的创见,也是困扰萧雅全自己的问题。
传承与创见
谈论《老狐狸》,绕不开这部电影的监制、台湾电影大师侯孝贤。世人大多知道侯孝贤拍电影厉害,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提携后进的一面。
在去年的金马影展上,萧雅全凭藉《老狐狸》摘下最佳导演奖。在颁奖典礼上,萧雅全特别感谢了侯孝贤,他说:“其实他不太管我,但我很怕他,一想到他的名字挂在我旁边,我都不敢乱来。我跟侯导谢过,他说,你要跟我道谢就去帮助别人。是他教会我,道谢是有重量的。”
两人的起点是萧雅全为侯孝贤拍摄的一部MV。那时,侯孝贤担任电影《少年吔,安啦!》的监制,他还要唱电影原声带里的主打歌《醉死台北城》,于是找来在隔壁影视公司上班的萧雅全拍MV。MV拍完,侯导赏识萧雅全的才华,邀请他担任新片《海上花》的副导演。他告诉萧雅全:“这世界就两种人:会拍片跟不会拍片的。你一看就是会拍片的。”听了大前辈的夸赞,萧雅全当下就有些飘飘然。
后来,他自编自导的《命带追逐》《第36个故事》《范保德》都是由侯孝贤担任监制。影响萧雅全最大的不是侯孝贤的影像风格,而是侯导“做人做事”的方式。他曾对媒体说:“我跟他(侯导)的相处没有真的这么多,但很多的环节看着他的决定方法、看待事情的主张,影响我非常深刻。”
《范保德》在2018年台北电影节摘下最佳导演等3座大奖,萧雅全当时就曾对媒体表示,侯导已经像自己的父亲。正如萧雅全电影中曲折的父子关系,他与侯导的关系中也有很多纠结。他说:“我自己很难拿捏这件事,我对他极度尊敬,却又不想麻烦他,这两件事一直在拔河。”

世人大多知道侯孝贤拍电影厉害,却很少有人知道他提携后进的一面。
萧雅全面对的困境不同于大前辈。侯孝贤已经自带光环,片商明星争相合作,拍电影可以不那么考虑市场,但萧雅全不可能置票房于不顾。况且,萧雅全的电影大多文学色彩浓厚,很难做到雅俗共赏。侯导曾笑过他的《命带追逐》是“不会卖”的电影。《范保德》获了很多奖,上映后却以378万新台币的票房成绩黯然落幕。电影采用时空自由对仗的说故事与留白方式,可以看到塔可夫斯基等电影大师潜移默化的影响,但很难让一般观众产生共鸣。
《范保德》叫好不叫座让萧雅全深感迷惘。此后5年间,萧雅全都在自我怀疑中度过。他不知道该如何在电影创作和迎合市场间寻找交集。他向侯导吐露内心的困惑:“我好像年纪越来越大,变得胆小了,我觉得侯导很勇敢,但是我觉得我在(年纪)变大的过程中变胆小。”侯导则回他:“不是,你错了,让人变胆小的不是年纪,是成功。”这席话让萧雅全恍然大悟,原来是自己过去的包袱太重,他领悟到“做到什么都要丢掉再往前走”。
萧雅全从美国电影《小丑》和韩国电影《寄生虫》中获得启发,开始构想《老狐狸》。前两部电影都是以“阶级冲突”的扩大为主题,在市场上也有不俗的反响。萧雅全的终极见解与二者不同,但也关心相同的问题。他认为“同理心”也许可以暂缓“阶级冲突”的对立,于是决定以此切入说故事。考虑到《范保德》票房惨败,萧雅全转换了一直以来的创作形式,吸引更多观众。
萧雅全的努力的确换来了《老狐狸》在台湾岛内票房的成长,但这一成长还远远称不上成功。电影在大陆收获好评则有很多意外的成分。

台片凶猛了吗
近期在大陆掀起台片热潮的是《周处除三害》。在大陆院线取得6.5亿元人民币的票房成绩。可以说,是《周处除三害》在大陆的成功让《老狐狸》获得了更多的关注。有人预计,如果《老狐狸》也能引进大陆,票房或许会破10亿。
《周处除三害》让大陆影迷大开眼界,但这并不真的代表台湾电影有了什么划时代的突破。很多人实际上停留在“这也能拍”“这也敢拍”之类的感叹中。《周处除三害》只不过打破了大陆影迷长期的观影习惯,让人看到华语电影的不同可能。
事实上,去年《周处除三害》在台湾本岛上映反响平平。2023年台湾本地的电影票房中,唯一新台币破亿的电影是程伟豪的《关于我和鬼变成家人的那件事》,达到3.63亿新台币(约8000万元人民币),位居票房排行榜第三。排名第一的是日本动画电影《灌篮高手》,收获4.58亿新台币(约1亿元人民币)。其他几部票房过亿的电影也都是好莱坞大片或日本动画。台片票房成绩整体惨淡,《周处除三害》只收获4664万新台币(约1000万元人民币),《老狐狸》的票房更是只有1514万新台币(约300万元人民币),与好莱坞大片相比不在一个数量级。

在台湾本岛,台片面对的最大竞争对手是好莱坞。台湾文化部门虽然对台片有多项补助,奈何僧多粥少,本土制片团队只能勒紧裤腰带,精打细算。台湾影迷显然也更偏好好莱坞巨额投资的大制作,并不会因为是台片就特别支持。这也是为什么台湾电影亟须向商业化的方向转型。
《老狐狸》就是与市场妥协的结果。尽管萧雅全延续了他在《命带追逐》《范保德》中讨论父子关系的母题,但《老狐狸》相比之前两部长片要通俗得多。电影中的父亲不再以“不在场”的方式牵扯着主角的命运,而是成为两种价值观的化身,观众更容易指认和理解。这也无意中投合了广大大陆影迷的喜好。不管微信营销号还是豆瓣影评,都倾向用道德化的方式诠释电影,《老狐狸》和《周处除三害》都提供了丰富的解读资源,但又各辟蹊径,不落道德说教的俗套。
《周处除三害》实际上是用更具娱乐性的方式“反说教”。
本质上,《老狐狸》是一部“反说教”的电影。《老狐狸》中的廖界在挣扎之后,做了不一样的选择。他没有学“老狐狸”的冷酷自私,但也没有完全接受廖爸的忠厚老实,而是对弱势慈悲为怀,对有钱人“坑蒙拐骗”。长大了的廖界呼应了传统中国文学中劫富济贫的侠客形象。
《周处除三害》最引人入胜的情节是“桂林仔”铲除邪教团伙的场景,而这段情节很容易就被大陆观众当作“反诈”“反洗脑”的经典教材。“桂林仔”一枪击毙一个邪教徒也秘密宣泄了社会对于诈骗者欲杀之而后快的集体情绪,而影片最后“桂林仔”的伏法又导正了社会的价值观—不管诈骗者多么可恶,个人终究没有杀人的权力。《周处除三害》实际上是用更具娱乐性的方式“反说教”,其娱乐性与社会主流价值观并无太多龃龉,因而很容易获得观众认可。
商业化是台片不得不走、也走得艰辛的一条路。不过也没有必要过分为台片惋惜,因为侯孝贤的时代已经过去,新一代台湾导演没有办法复制新浪潮电影的成功。
同样,也不是所有台片都能复制《周处除三害》登“陆”成功的例子。面对好莱坞大片对台湾电影市场的强势垄断,台湾本地导演只能努力拍出更接近观众、通俗易懂的电影。《老狐狸》既不是这一转型的起点,也不会是终点。
特约编辑姜雯 [email protecte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