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木深
作者: 伍岳八月拿
农历八月,暑热还未散尽,秋风只在清晨与夜间拂动微凉。南方的秋天来得润,叶片完全没有枯黄凋零的迹象,而山上一种叫作“八月拿”的野果已经成熟。
清晨,留在村里的中青年,邀约结伴上山摘“拿”。大家陆续聚集起来,走山路,骑摩托车相对方便,技术够好的话,能够直接骑到山腰。他们把蛇皮袋往尾箱一放,三五个人,坐两三辆骑摩托车,就在澄澈的天空下,一路轰鸣,惊起一群白鹭。如今的乡村,留守的人少,只有逢年过节才显出热闹,如果换作以前,到这个季节,田间到处是农忙的景象,山上则是砍柴与嬉闹的身影。
“八月拿”是赣南乡村一种常见的野生植物,学名为木通,但在地方上,却以方言“八月拿”“牛卵坨”等叫法为主。史料和文人墨客的诗词中,似乎难以找到相关记载,也许是它过于普通,又或者它只在少数地区生长,我未曾考据。它属于野生藤本植物,第二年开始结果,第三年进入盛果期。花期在四五月,果期则要到八至十月。未成熟时,果皮呈绿色,成熟时,表皮、果实颜色转为金黄色,故得此名。其果实呈肾形或长椭圆形,稍弯曲,与芒果相似,却要糙一些,内部果肉略像成熟的软柿子,一颗一颗粘连,籽黑色,像西瓜籽,但是圆润一些。其果实富含维生素B、维生素C,味道香甜可口。
近年来,有商家开始人工种植,对外售卖,却没有了儿时的味道,要寻味的话,还得上山去。“八月拿”满山遍野,藤长根深,往近旁的树一绕,任性生长。三月,当它撑开五至七片枝叶时,仿佛新生的手掌,要去触碰明媚的春光;五月,蜜蜂和蝴蝶的热闹唱过了几个山头,为群芳传播授粉;九月,绿浪中点缀的金黄,是童年无法复制的记忆。与其他野果一样,它对赣南的土壤气候极其适应,不畏旱涝,只管铆足了劲,顽强地生长着。
小的时候,我们一群人徒步上山,往密林深处探寻,大家互相照应,以免掉队。“八月拿”的果实缀满土崖畔,星星点点掩映在绿浪之中。长在泥路近旁崖壁上的“八月拿”,我们便随手捡了石头,一个劲地往枝干上扔,砸下来的概率不大,大家却玩得极有兴致。真正能摘到许多“八月拿”的地方在山窝里,植被茂密,从远处看,根本没有路可进,等我们沿斜坡小道攀下去以后,才发现下面别有洞天。细竹、杉木、肾蕨等,还有一些不知名的藤蔓,架起一个内部镂空的原始空间,人弯腰可以钻进去,头顶虽有植被,却透出光,视线还算良好,地面铺了一层落叶,许是年久积累下来的。大家彼此喊着,以免走散,用手拨开一些枝干,穿梭在忽缓忽陡的地面,猫着身子向前;有人发现了目标,大喊一声,其他人便循声而去。大家摘下来的果实,用衣服兜着,或者用蛇皮袋装,偶尔还能找到成串的果实。一般来说,拳头大小的果实才好吃,太小的和被鸟雀啄食过的会被扔掉,有些熟透了,却未被采摘或啄食的,掉在地上,不免让人感到惋惜。小半天过去,大家边从山窝里出来边吃,回到主路,路上是剥掉的皮和吐出的籽,嘴里是如蜜的果瓤,欢声笑语,连说话声都是甜的。回到家,母亲看到我一身脏兮兮的污渍,自然免不了一顿训诫,我却也顾不得了。
近年来,越来越多的人走出深山,走向远方,到城里务工、定居,孩子们到城里学校读书,乡愁留给了月亮、乡音和逐渐剥落的老屋土墙,越偏远的村庄,这种情况越甚。同时留下来的,就是“八月拿”这些野果,它们难登大雅之堂,只管在山林间恣意生长,却成为无数人童年的味觉记忆。
最近一次摘“拿”,是在一个较为偏远的村庄驻村,村名叫红桃,位于罗霄山脉余脉。该村附近群山环绕,郁郁葱葱,正是摘“拿”的好去处。夏末时节,我便约外几个邻村的驻村干部,一同上山摘“拿”。如今,借助新农村建设、精准扶贫和乡村振兴的东风,村庄交通便捷,路面基本上已经硬化,汽车能开到山脚,把车子往路边一停,大家便动身上山。作为乡干部,我们是走惯了山路的,并不惧怕山路陡峭。一番折腾,“八月拿”摘在手里,我们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馋嘴的少年——那种挥之不去的甜,深藏在我们的味蕾中,不会随着心境变化而有所改变,山和土地一直在那里哺育着一切努力生长的万物,给它们一个归宿。
拐枣
相对于“八月拿”来讲,拐枣名气可就大了许多,《诗经·南山有壹》就记载着:“南山有枸(枸即枳椇,拐枣的学名)”的诗句,而古语有云,“枳枸来巢,言其味甘,故飞鸟慕而巢之”,可见其历史悠久。拐枣分布广,在黄河流域以及长江流域各地,都可以找到它的踪迹。朝鲜、俄罗斯等国也有生长。因为它的果实形态与“卍”字相似,古人按谐音给它取了万寿树的别名。拐枣还有医用价值,其梗、果实、种子、叶片及根茎均可入药,其药用最早见于《唐本草》,李时珍《本草纲目》称它“味甘、性平、无毒,止渴除烦,去膈上热,润五脏,利大小便,功同蜂蜜” 。
上一次摘拐枣,是前几年在村里搞精准扶贫的时候。彼时,霜降一过,水稻早已收割完,稻茬伫立于空旷中,伴着牛哞哞叫和雀鸟的鸣叫,我和同事入户走访完贫困户后离开,在折返村委会的途中,同事惊奇地发现水泥路面上落叶之间有些星星点点的东西,抬头一看,满树的拐枣正挂在那里。拐枣树叶片已经不多,枝头上挂满了果实,绿棕色,和树皮颜色相近,形状歪七扭八,筷子粗细,犹如鸡爪,不认识的人可能以为这是种子,而且还是顶丑的种子,但我们却找树枝钩下来吃。掉落在地面上的很多已经干瘪,树上的挺饱满,熟透了,就不觉得涩,而味觉总会把人牵扯回最初的记忆。
我还记得,第一次接触拐枣,是在很小的时候,六七岁的样子。那时候,我们把家搬到我母亲当年工作的江西省第一制糖厂。
江西省第一制糖厂在二十世纪算是一颗璀璨明珠,偌大的院落,类似于如今的一个社区,住房、工厂、医院、学校、食堂、礼堂、球场等一应俱全,这些场所给了我们充分的游玩空间。一次,我们一群小伙伴——我已经忘记大部分人的名字——绕过厂区,往围墙外走,围墙外是上犹江,我们熟练地从围墙裂开的一条缝挤出去,沿着墙角,到一块稍大的平地时,我们从一个青砖堆砌的墙基攀下去,墙的高度应该不到一米八,但是当年年纪小,身高不够,探不到地,前面一个踩着砖缝滑下去后,就帮忙来托。整个队伍下来以后,我们并没有确切的目的地,只是一心要出来玩,就这样缓缓地往前走。
临近河滩时,发现有一棵硕大的拐枣树立在那里,大家嚷起来。地上没有多少,多数还在树上,我们便捡起地上的树枝去扔。扔不下来,有人就直接爬上树,用力去摇。吃了一阵,我们一人一把揣兜里带回去,说笑声中都是拐枣味。听人说拐枣可以泡酒,取白酒一瓶,新鲜拐枣一把,去拐籽,清洗三遍,开水杀菌一遍,晾干,取枣入瓶,泡半月以上即可品尝,味道甘美。
回忆起这些野果时,我想,人类文明不管发展到什么阶段,都摆脱不了向自然索取这一事实,向大山和土地索取食物,向河流索取琼浆。大自然无私地向我们提供饱腹、保暖、治病等的物品,人类应该懂得感恩,并与自然和谐共生,达到生态的平衡,否则,向自然过度索取的后果,是人类无法承受的。
岁月有去无回,转瞬之间,我也已经做了父亲。女儿四岁多了,却还没有吃过拐枣,市场上似乎也不兴卖。我第一次见拐枣的糖厂厂址还在那里,只是已经倒闭二十多年,辉煌不再,这个曾有过两三万名职工的地方,留在了几代人无法磨灭的记忆里,如今已然改建为社区,许多家具厂在这里“落户”,多数是外地务工者。土木结构的房屋还在,白色墙体早已剥落,露出黄色凹凸不平的泥土,斑驳了岁月的同时,与如今社会的发展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我在前几年回去过一次,拍了些照片,当我重新翻看这些照片的时候,我突然冒出个想法,要等我女儿再大一点、能记事的时候,带她重走一遍我小时候住过的地方,尤其是那些还保留着一点当年模样的地方,然后,再去找一找那些在味觉上留给我童年印记的野果,找一找那些只能从泥土里给予我们的东西,也算是给女儿留下可供她回味的童年。
责任编辑 练彩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