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征路上那些植物

作者: 梁沃

抵达龙胜,前来接我们的是一个年轻的小伙子,他说:“我的家乡就像碗底的米粒。”仰头举目,崇山峻岭在额际延绵,我一下跌进幽深碗底,一条江从县城中间淌过。

车子绕着山转,山绕着车子转。经过两个多小时的攀爬,车子将晕乎乎的我送到海拔一千多米的高山。时而谷底,时而云端。人生最好的体验就是去出发、去经历。我已然出发。

站在高山,俯瞰眼前这个“九山半水半分田”的山区县城,我想起中学课文中陆定一的《老山界》:“黑的山峰像巨人一样矗立在面前,四围的山把这山谷包围得像一口井。”小伙子的话一下让我对这篇课文有了真切感受。

行走在蜿蜒的山路,时不时听到叮当的铃声,马帮队从远渐近。龙胜地形独特,山区林立。这里交通不便,生活是靠乡民竹篓背出来的,靠挑货郎挑出来的,靠马帮叮当走出来的。走在路上的我,没有亲身经历,当然体验不出个中滋味。

漫步走上苗乡特有的木制阁楼。时有山风吹拂,气温适中,凉爽怡人。屋内是烧得旺旺的火塘,红红的火苗扑闪,映着一张张纯朴的脸。几个苗家人热情招呼,大家不约而同围炉而来。个个眸子里有光在跳跃,说说笑笑。我一下踏实起来,有了归家的感觉。两个苗家女子在火塘上架起铁锅,把锅烧得透红。然后往锅里加干玉米、黄豆、花生米、团散、豆腐干、红薯丁,撒茶料,香味便弥散开来。一碗精心制作的苗家八宝油茶,热腾腾的,让我们倦意尽消。

在四千年前,龙胜就是苗族先民的居住地,山高水冷,气候严寒,蛮烟瘴雨,蛇蚊横行。在缺医少药的古代,人们只好靠多饮茶抵御蛮烟瘴雨,防治疾病。但浓茶饮用过多会引起身体不适,于是他们在茶汤中加入薏米、红薯、玉米等杂粮和调料,既能预防疾病,又能充饥解渴,这便有了后来的油茶。来客打茶,不管是远亲近邻,还是生人熟客,只要你踏入主家的大门,主人便立即丢下手头活计,打油茶相敬。苗家油茶是当地的一块金色招牌美食,成为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

一个叫蒙福华的老人为我们唱龙灯诗,他们有客人来高兴时都会唱歌。他的父亲是一百零六岁的长寿老人,母亲则是村里的接生婆,她尤其擅长用中草药治病,并利用这些技能造福乡亲,养活了一大家子人。回忆往事辛酸又喜悦。当年红三军团、红五军团在龙胜境内逗留十天,在他家中曾有短暂的休整。老人说家里的红薯,曾是红军伤员的救命口粮。

红薯是杂粮家族的重要成员之一,承载了数代人的记忆。我从小就知道红军长征时条件艰苦,除了吃红薯、吃树皮、吃草根,还吃皮带。这些儿时看过的电影画面,在这里变得具体真实。据说红军长征吃的草根大部分为鱼腥草。小时候我们经常摘酸咩咩(三叶草)、刨萝卜仔,但只要一看到鱼腥草,立马躲得远远的,因为它的气味,别说吃了,就是手碰着了手都很难闻。现在才知鱼腥草既可用来炒菜,也可入药,是天然而又安全的抗生素,有助于抗菌、抗病毒,清热消炎。鱼腥草在红军征途中,起了好大夫的功用。

车前草,广西人叫猪肚菜,也叫蛤蟆草。在植物界称得上贱命草,不管什么地方,旱的、涝的,它都能绿透四季。车前草在《诗经》里叫芣苢。相传汉代名将马武,带领军队去征服羌人,被敌军围困。时值六月,酷热无雨,将士和战马因饥渴而得尿血症。一天,一个马夫发现有三匹马不治而愈,他拔了被马吃过的野草煎水饮服,身体也恢复正常了。马将军大喜,问此草在何处,马夫一指,说:“就在大车前面。”马武笑曰:“天助我也,好个车前草!”车前草的名字就这样流传下来。

这里空气新鲜,无污染源,属亚热带季风气候区。森林茂密,雨量充足,是多种植物生长的天堂。药材尤其丰富,其中以活血化瘀类、止血类、清热解毒类最多,具活血化瘀类功效的药用植物有五百多种,占当地药用植物物种总数近一半。

一九三四年是中国红军受重创的一年。这一年年底发生了著名的湘江战役。红军突破湘江后,为了避开敌军优势兵力的围追堵截,踏上漫漫长征路。红军翻越老山界,于十二月五日进入龙胜山区,此地成为了红军长征最早经过的少数民族聚居区。

蒙福华老人说起往事很自豪:“红军在我们家里有过短暂的逗留,那段时间成为我们家族一段珍贵的记忆。母亲侍弄的中草药,治愈了红军的伤口。其中有一个红军,上衣口袋别着两支笔,身边有四个警卫员。就是这短短的几天,红军还打了欠条。”

红军遭受敌人伏击,伤亡惨重,乡亲们看见河边躺着的红军伤员痛苦呻吟,都自发采摘中草药,用浓茶水配药,给伤员清理伤口。临别时,红军姐姐脱下身上的花棉袄送给受寒的小女孩。为解决路途给养,乡民们给红军准备了红薯、玉米等干粮。

当晚我们入住刚建好不久的木制阁楼。新鲜的木材清香好闻,我们很快就睡着了。一觉醒来,天已大亮,热情好客的苗家人,为我们煮了红薯粉条。一碗纯手工制作的粉条端在我的面前时,我的心情大好起来。据说这是苗家传统技艺。想起过去红军长征的艰苦,现在我们吃什么都是甜的。粉条晶莹剔透,口感顺滑极了。在龙胜苗乡,几乎每户都有种植红薯。红薯淀粉含量高,是群众的主食,也是猪、牛、羊等家畜的主要饲料。除了红薯、玉米、蕨根粉、四季豆、穇子等杂粮,马齿苋见得最多,民间叫蚂蚱菜,酸涩酸涩的,因为它的功效独特,还走上了人们的餐桌。

这里还疯长藜蒿、荠菜、艾草、龙葵、棕树籽、雷公屎、马头兰等。这些长在林下、山沟、角落、塘沿、田埂边的植物,这些长命菜、救儿草、益母蒿、护生草、血见愁等,虽命贱却高尚,春风吹又生。农耕为大,种植至上,中国的草文化承载了古人智慧,凝聚成了汉语中特有的情愫。当年就是这些植物,养命又疗伤,靠着顽强的生命力,陪伴红军走过漫漫长征路,把受伤战士从死亡线上用力地拽回来。

蒙福华老人说:“现在生活一天好过一天,人们不再靠红薯填饱肚子。”农民传统手工制作红薯粉条,与山泉水搅拌后,贴上非遗标签,打造一条产业链,承载着苗族人民的智慧与坚守。

苗族人民敬畏自然和尊重生命,认为大自然育化万物,人与自然是一体的。芒种时节,人们会在龙脊梯田举行传统节庆活动——开耕节。村民们舞龙、击鼓庆开耕,在梯田上开展偶耕、砍田基、扶田基等传统农事活动,展现一幅美丽的立体农耕图景。男人们舞起彩龙、吹响唢呐,女人们用一锅锅甘醇的米酒喜迎着八方来客。

眼前这个村庄在太阳下闪着光。神农氏教民“播种五谷”“尝百草滋味”“荣我桑梓”的文化遗产,今天依然馨香绵长。山林、森林,龙脊梯田层层叠叠,分不清是草、是禾、是稻、是果蔬,还是竹林。各族群众依托红军长征沿线的自然生态、民族文化、农耕文化优势,大力发展红色旅游,生活越过越好。

大家一边吃一边聊。老人再次为我们唱起了苗歌龙灯诗:“今年的龙灯节欢迎你们来玩,不管男女老少都平安顺利。把瘟神送到天上去了,风调雨顺,你们来了,我们没有什么可以拿来感谢你们,只有好茶好饭招待你们。祝福身体健康,吉祥如意!”

责任编辑   蓝雅萍

特邀编辑   张    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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