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影小镇
作者: 余述平彩旗飞舞,鞭炮齐鸣,锣鼓喧天,王首富的电影小镇正式启航了。
这座依山而建的电影小镇,具有法国戛纳小镇建筑的一些特点。戛纳有个电影明星们都想去炫耀一下的电影节,那里有他们热衷于表演的红地毯。出丑或惊艳都是一种新闻,只要上去了就是成功者。电影小镇的设计者是一个“海归”,是某个未来当红女明星的狂热追求者。他在一个娱乐城耍酒疯被一群保安殴打的时候,王首富当场撒了一大把钞票,救下了他。两个人后来成了好朋友,设计师带王首富走进了影视圈。王首富好像一条到了无边无际大海的船,再也无法返航了。既然出不来了,那就破釜沉舟,把船变成岛屿,于是他叫设计师给他设计了这座电影小镇。王首富自嘲地说,光影卧波,暗香浮动。
这是王首富说过的最有文化、最有格调的话。
庆典仪式上有一把大大的金钥匙,王首富在一帮影视明星的簇拥下高高举起它。鞭炮声中,电影小镇在这个西部偏僻山区诞生了。
庆典仪式完成后,王首富坐着小车一溜烟扬长而去。
王首富留下一个二十八九岁的年轻女子,她有高挑而凹凸有致的魔鬼身材。
王首富离开家乡在外面创业后,从来没有带任何一个女人回过家乡,而这次他不仅把一个年轻女人带回来,还把她留在了家乡。
王首富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了,他是靠挖煤发家的。
电影小镇的人都把这个年轻女人叫王的女人。她姓安,真名是什么并不重要,他们也不想知道。
这是理所当然的想法,小镇的人们想象力再匮乏,也会猜到她就是王的女人。
因为王首富在庆典仪式上宣布,安总的事就是我的事,她是我的全权代表。
王首富在这个小地方没有亲人了,他家是外来户,最后一个亲人是他母亲,他的母亲也于六年前离开了人世。这女人一生惨淡,自从嫁给王首富父亲后就没清醒过。小镇的人始终很愤懑,一个神志不清的女人居然生下了一个首富,这是不是对我们全镇人的嘲讽?
小镇的人们还没有富到向他家扔臭鸡蛋的地步,他们往他家墙上扔的是屎。
一年到头,他家都散发着臭味。这些自学成才的土画家在他家墙上创作出了丰富多彩的屎的浮雕。
据说,王首富的母亲就是被臭气熏清醒的。
清醒了的王首富母亲走在镇上,好奇地东张西望,但她一个人都不认识。她走了一圈,身上就被人扔了十来坨屎。
回到家,她二话不说就上吊了。
按理说,王首富应该仇恨这地方,但他居然全资投资了这个电影小镇项目。
难道是为了钱?肯定不是,谁会来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赚钱呢?
是他的钱多得可以为所欲为吗?也不至于,最近影视业大震荡,许多正在拍摄或运作的电影、电视剧停摆。在这个寒冬里大家都是把钱夹在裤裆里取暖,而你王首富是得了遗忘症?
这个项目是王首富全资投资,政府除了鼓励,没有给一分钱。王的女人把王首富的祖宗八代从外三层到里三层翻了一遍,也没有找出王首富投资的理由。
以前这个地方的人可不把王首富当根葱,现在当王的女人走在电影小镇上的时候,他们也毫不忌讳地说,狗日的瘪三又回来了。
他们坐在门口,嘴巴叼着一根狗尾巴草或者一片柳叶,王的女人经过时,他们就用柳叶吹口哨,或者故意把狗尾巴草吐到王的女人脚下。
无论王的女人问什么问题,这些人都会站起来转身就走,根本不作任何回答。
让王的女人特别不可忍受的是,半夜她常被公鸡打鸣声叫醒,而且邪乎的是公鸡打鸣的时间提前到了晚上十一点多。晚上十一点多是她刚刚进入梦乡的时候。她还感到全镇上的公鸡似乎都跑到她住的院子里打鸣了。
王的女人觉得很奇怪,于是那晚十一点,她撩开窗帘一角,朝窗外看去。只见院子里黑压压地蹲着一群人,他们此起彼伏地站起来、蹲下去,接着又站起来再蹲下去,比军训还整齐划一,他们嘴里学着公鸡打鸣。
王的女人把灯打开,拉开窗帘。灯光照到了院子里,那些学公鸡叫的人,不慌不忙地离开。他们都迈着六亲不认的步伐。
有一天,王的女人想看看这座小镇整体上是什么形状,她爬到了山顶上,琢磨了半天也没有得到答案。
她想从这座小镇的形状中,窥探王首富的内心世界。因为王首富告诉她,他的灵魂、世俗与挣扎都在这形状里。
后来王的女人租来了八台无人机进行无死角空中拍摄。在比对了所有的影像后,她得出了一个结论——这个小镇的形状像女人的某个部位,而且是一个饱经沧桑、发育不够完全的部位。
这个王首富呀,即使做个善举也是阴暗和色情的。这也难怪,一个靠挖煤致富,而后天不加强学习的人,他的心智也许一直都处在婴儿期。
王的女人在庆典仪式后第五天接到了王首富的电话。王首富说,你说我们的电影小镇外形像啥?
王的女人很想说,像你脑袋里装着的一个黑暗角落。因为她感到王首富说这话时在坏笑。但她脱口而出的是,像枚蛋,没有蛋白质的蛋,孵化不出小鸡的蛋。
王首富哈哈大笑起来,喉咙里好像放着弹簧片。
别忘了我给你安排的工作,别忘了我们的赌局。说完,王首富放下电话。
王的女人愣了好一会儿后,仿佛想起了什么,她从一个柜子里取出了一个文件袋。
她抽出文件准备看的时候,王首富又来电话了,他说,你就是这个小镇的王,你就是他们的主心骨。
王的女人还在等王首富讲下一句话,但王首富直接就把电话挂了。
永远都是一副土鳖德性,自己发泄完了就什么都不管了,难怪没有一个女人能跟他长久。王首富说他喜欢一个女人不会超过两年,王的女人认为这句话应该是反过来由女人们说才对,应该是没有一个女人会喜欢他超过两年。
王首富做什么都快,只有吃饭很慢很慢,好像一辈子都吃不完似的,连吃个早餐也要花上两个小时。面条是一根一根地吃;喝热稀饭,先舀一小勺子,再用嘴吹一分钟;一个馒头,先用手一点一点地掰,然后夹着虾米,比蜗牛还慢地细嚼慢咽。他这个人吃饭,可以让同一桌的人都崩溃掉。
每一粒米都有不屈的命运。王首富吃它们的时候充满了敬畏感,每一粒米都要吃出不同的节奏和韵味。
王的女人曾经问过王首富为什么要在那么偏僻的地方开发一座电影小镇。
王首富说,我小时候是这个地方吃相最难看的人。他又说,我要是吃相不难看,我早就死了。他还说,这将是一座魔幻的人性之城,在这里你可以看到过去、现在和未来。更重要的是,在这里,每个人都可以通读自己。
王的女人心想,你现在这个吃法比以前更难看,像是进行一场安乐死,这叫矫枉过正。
王的女人住在靠山的一栋房子里,房子就镶嵌在一个山洞里。这是整座电影小镇的中心,建设的时候它动用了国内顶尖的涵洞挖掘动力机械,几乎把一座山给掏空了。里面什么设施都有,办公室、卧室、餐厅、图书室,甚至还有一个游泳池,一个电影院,更重要的是还有一间监控室。坐在监控室里,能无死角地看到整座小镇街道上人们的一举一动,监控室里还有一个区域电话交换系统,连接着镇上的每家每户。
王的女人住在里面,感觉像住在一个战地指挥所里。
里面的这些设施都是绝密的,全是由外省人施工,没用一个本地人,他们施工完后就被遣散回各自的家乡了。本地人根本不知道这山里面居然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他们甚至嘲笑王首富把他的女人藏在又小又潮的山洞里。他们说镇上所有的房子都比王的女人住的地方要大要洋气。他们甚至说,王首富是狗改不了吃屎,因为他发达之前一直居住在这里。
王的女人在里面转了很多天,也没完全弄清里面的结构,她感到暗道机关很多。
王的女人的住所叫巴黎1号。
不要开的门不要瞎开,也许你打开进去了,就永远出不来了。王首富告诉她,这里有很多应急系统和逃生通道,你要是碰上处理不了的紧急情况马上联系我,我会告诉你正确的处理方式。
屁,一个山村小镇,还能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大事情?你以为你手上有个能毁灭世界的按钮吗?王首富,你是不是吃错了什么药?你膨胀什么呢?
王首富还煞有介事地交代,不要说我没提醒过你,一旦出了问题,后果自负呀。
王的女人听了后不以为然,她觉得王首富有妄想症和强迫症。
小镇房子的外观很洋气,其实里面都是传统的装修风格。每栋房子都有门牌号码,同时注明了街道。通向巴黎1号的主干道叫香榭大道,其他街道有基督山伯爵大道、戛纳大道以及辛普拉咖啡馆大街等。辛普拉咖啡馆是电影的诞生地。王首富读书不多,但读了几本大仲马的小说后就爱上了法国,他特别羡慕大仲马把头枕在女人的怀里写作,王首富不写作,但他喜欢躺在女人胸脯上“斗地主”。赢了就亲女人的乳房,撒给女人大把钱;输了就拍女人的屁股,让女人扇他耳光,而且必须是重击,不能敷衍了事。
王的女人知道,王首富毕生的理想是拍一部电影在某届戛纳电影节获奖,走上戛纳电影节的红毯,而且必须是搂着一个法国女人。
王首富喜欢过一个法国女留学生,甚至穿着飘逸的唐装跪地吻过那女留学生的脚趾,花了不少钱送这送那,却只获得了一晚的过夜权。据他自己说,人没上去就痿了。他后来又试了几次,也都失败了。那法国女人耀眼得像瓷器,她走时一脸轻蔑。这蔑视挑动了王首富的神经,他发誓要到法国戛纳一雪前耻。
王的女人说,说不定你还要遭遇滑铁卢,也许这座电影小镇是你的噩梦。
王首富说,别忘了我们是同拴在一根绳子上的蚂蚱。
王的女人说,我一无所有,没有什么可输的。
王首富说,一无所有不仅仅是没有钱。
王的女人表示不解。
王首富说,走着瞧吧。
瞧就瞧,不就是五年的事嘛。王的女人一边说一边玩她的胸花。胸花上一条蛇盘在一枝红玫瑰上。
小镇上有两兄弟,一个是听力障碍者,叫不三;一个是视力缺陷者,叫不四。他们一天到晚就在镇上转来转去,他们相互搀扶着,走遍镇上的每个角落。
他们走走停停,一路都在嬉笑和打闹。到了吃饭的时候,他们就不吵不闹了,不四会停在某一家门口,高声唱起歌来,一直唱到那家人把门打开,请他们进屋。
他们进去就是为了吃饭,还要正儿八经地坐在桌子边吃。
他们每个人喝三两白酒,五分钟喝完,然后五分钟吃完饭,总共十分钟。不三拿着一块怀表,计算喝酒吃饭时间。吃完后两人坐在别人家门前院子里晒太阳,睡上整整一个小时后离开,然后再一路嬉闹着回家。
以前他们走家串户要走很远的山路,花的时间也长,现在住户都集中到了一个山坡上,他们没转一会儿就把每家每户转完了。
他们边走边骂,骂这小镇把日子变慢,变得跟河流一样无原则地婉转、悠长了,他们转了三十圈也没把太阳转到山下去。
最令他们不满的是,房子外观都一样,他们很难辨认这是谁家那是谁家。他们讨厌似是而非的事物,他们认为这有点像群居生活,让人莫名其妙地产生不安。
这一天,不三和不四开始站在巴黎1号门前唱歌,当然只是不四一个人在唱。虽然不三没唱,但他兴奋地打着节拍,像个乐队指挥似的,所以说他们两人唱歌只是一种事实上的认同。不四唱了快一个小时也没有见开门。他们不唱了,开始骂人。后来王的女人开门了,站在门前骂,你们有完没完?
不四说话了,这是规矩!你新来的懂不懂规矩?
王的女人说,什么规矩?什么玩意儿!说完,她把门关上了。
不四说,这人怎么不讲规矩呀?他边说边吐舌头,舌头老长,发青,像得了炎症的狗舌似的,光天化日之下舌头上的黏液闪闪发光,像凡·高油画里的一个局部。
不三在地上捡了一块小石头,朝门上砸了过去。
王的女人没管。
第二天,巴黎1号大门上涂满了狗屎。
王的女人气得连脸上的粉底都掉下来了,掉了粉底的脸显得格外蜡黄。
但她首先做的事是捂住鼻子,但实在是太臭了,她感觉用厚被子捂住鼻子也无济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