珠市口

作者: 邱振刚

序幕

在北平很多市民的记忆里,二十世纪初丁丑年(1937年)的腊月是最冷的一个腊月。这一年,日本侵略军打进北平,占领了这座古都。

在这一年的五月廿九,也就是公历一九三七年七月七日,驻扎在丰台的日军进行夜间军事演习,地点选在宛平县城外的卢沟桥附近。

在这次演习中,日军借口一个日本士兵失踪,要求进入宛平城搜查,被中国驻军严词拒绝,日军开始筹备攻城。其实那天深夜,那个“失踪”的士兵已自行归队,但蓄谋已久的日军仍然对宛平城发动进攻,随后又从四面八方进攻北平城。当地中国驻军奋起反抗,全民族抗战由此爆发。

卢沟桥事变的第二天,中共中央向全国发出通电:“平津危急!华北危急!中华民族危急!只有全民族实行抗战,才是我们的出路!”一场决定中华民族命运的殊死大搏斗拉开帷幕。

一九三七年七月十七日,蒋介石发表庐山讲话。他一番慷慨激昂的演讲,随着电波传遍了全国,但这并不能阻挡日军的攻势。

开战后,日军很快击溃了北平守军。一九三七年八月八日,日军在永定门等处举行入城式,大批日军耀武扬威进入北平。

北平,这座千年古都,就此翻开了历史上最耻辱最黑暗的一页。但是在日军铁蹄的践踏之下,仍然有许许多多人,为了黎明的到来,咬紧牙关,昂起头颅,奋力抗争,献出了一切……

第一章 密电

多灾多难的丁丑年终于过去了。除夕这天,除了极少数人家,因为家里有人投靠了日本侵略者,获得了种种好处,兴高采烈地放起了鞭炮烟花之外,全城的老百姓都是沉默着度过了这一晚。这些响声和烟火在漆黑的夜空中消散后,整座城市愈发显得苍凉沉寂。

除夕如此,年初一、年初二,直到年初五,都是如此。按照北方民俗“正月里头都是年”,如果一切如常的话,到了年初六,城里应该都是热热闹闹的年景。可如今到了这一天,城里仅有的一点过年味道,也无影无踪了。

这天早上六点,天还没亮,日军重兵把守的永定门,已经有一双双马靴重重踩踏台阶的砖石,登上了城楼。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身材粗壮、挎着腰刀、身披军用大氅的日军军官。在他身后是整整一个排的卫兵。城楼下停着三辆轿车和两辆军用卡车,这几辆车都没有熄火,排气管都在寒风中喷着热气。八个日军士兵端着步枪,排成整齐的圆圈,枪口朝外保卫着这几辆车。

偶尔有三两个早起遛鸟的市民,一看这阵势,都提心吊胆地低下头,快步远远绕开这里,仿佛看一眼这些凶神恶煞的侵略者,就会生一场大病似的。

能够这样肆无忌惮地消耗宝贵的汽油,还拥有自己的卫队,这个军官的身份一定不简单。他上了城楼,原本端端正正站在那里的十几个日军士兵,马上举手敬礼。

“喜多将军!”他们齐刷刷地往两侧退让,把城楼正前方的位置让了出来。这个将军扶着垛口,脸上浮现出踌躇满志的神情,嘴角露出了一丝得意的笑。他俯视这座城市的神情,就像一只猫正在玩弄刚刚捉到的老鼠。

他就是日本华北派遣军特务机关长喜多诚一。此时的北平城里已经成立了临时政府,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个临时政府里的各个要员,不过是一群傀儡,真正控制全城的就是这个五短身材的日军军官。

在他的视线里,古城北平还在沉睡着,全城只有三两处地方闪动着还算连成片的灯光。其中最大的一片,在他的右前方。他知道那里是东交民巷,各国驻华大使馆所在的地方。此时英美国家对于日本侵华都奉行中立政策,所以日本没有去动那些大使馆,以及在北平居住的那些国家的公民。

这些驻华官员也就得以在这座已经更换了主人的城市里,继续过着和从前一样的歌舞升平的日子。

鼠目寸光之辈!喜多诚一心里想。他相信,大日本帝国的军威,终究要把这些国家吞噬掉!

在他的正前方不远,顺着永定门下方的这条路,直着向北,不过一公里处是一个名叫珠市口的地方。来到中国十多年的喜多诚一,知道那里原本是北平城里最热闹的地方。但是自从日军进城后,城里像样些的商铺基本上都关了,四处一片萧条,哪里有半点“大东亚共荣圈”的样子?他下令一定要这些商铺恢复营业。可那个刚刚当上临时政府头头的王克敏,在民间毫无威信可言,那些商铺根本不听他指挥。这些都是小事,影响不了这个北平统治者的心情。喜多诚一自从去年进城后就非常喜欢这种感觉,那就是来到某个高处,俯瞰着这座臣服在自己面前的城市。

他曾经到过景山。站在山上朝南望去,直接映入眼帘的就是故宫。他很想带领大队人马闯进这座宫殿。他早就从内部文件里读到自己的同僚在占领南京后,如何在南京城里为所欲为的信息。可是故宫毕竟是一座举世闻名的古建筑,要闯进故宫的话,他还是不敢擅作主张,必须发电报向东京大本营请示。令他沮丧的是,大本营在回电中断然否决了他的提议。

后来,他在大本营的朋友告诉他,他的提议遭到否决,是因为日军攻陷北平后,那个被日本侵略者扶持登上满洲国皇帝宝座的溥仪,就急匆匆向东京哀求,一定要保护好故宫,否则他无颜去见自己的列祖列宗,唯有自尽。

这件事也让他对这个清朝末代皇帝多了一点点敬意。不久前,他一手操办的临时政府举行了成立大会,行政委员会委员长王克敏、北平特别市市长江朝宗、内政总长王揖唐、治安总长兼华北治安军司令齐燮元……那些中国人穿着长袍马褂站在主席台上,一个个看上去志得意满、春风满面。他会面带笑容地和临时政府的这些首脑打交道,但心里却对他们鄙视至极。他尊重的恰恰是那些拼命和自己对着干的人,他们在这座城市里刺杀和日军合作的中国人,窃取军事、政治、经济情报,还炸毁了日军的军火库。自己的特工抓住他们,即使打断了一根根皮鞭,用烙铁烫、放狼狗咬,他们都不肯吐露一丁点秘密。也正是因为这些中国人的存在,北平的治安始终不能彻底稳定下来,大本营要求他尽快在北平建立的“大东亚共荣秩序”更是无从谈起。

想到这里,他心里又是一阵恼恨,不由得举起右手,伸向漆黑的夜色,仿佛要一把将这些不肯合作的中国人统统抓进手心。这时,他身后传来一阵急促的马靴声。这人走得很快,脚步声很快到了身后。他听出来了,这是他的副官松崎葵。

“将军,大本营密电!”

他猛一挥手,城楼上的士兵纷纷转身,迈着正步离开,到了城楼的另一侧。他正要伸手去接过密电,松崎葵又说:“将军,这是特一级密电!”

“特一级密电”意味着他必须回到自己的办公室才能阅读这封密电。在他的军人生涯里,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特一级密电。

喜多诚一的车队离开永定门,飞驰穿过天桥、珠市口、前门时,这一带的街面上一个人影都没有。又过了半袋烟的工夫,珠市口天祥泰绸缎庄的门板才被人从里面卸下来一块。一个裹着件灰棉袄、留着板寸头的瘦小的伙计,先是探出头来飞快地扫了一眼大街,把一只脚伸过门槛,又厌恶地朝门侧插着的日本国旗吐了口唾沫。他拎着一把大号扫帚从门板缝里走出来,开始打扫店门前的地面。

扫着扫着,四周又有几家店铺也像这家一样有伙计出来打扫自家门口。往年的大年初六,正是各家店铺开门重新营业的日子,可这一年,从前门到珠市口、天桥,没几家店铺开始营业。

“行啊,双林哥,又是你最早。”这个伙计正扫地,身后传来甜软的女声。他不用回头就知道,这是天祥泰绸缎庄穆老夫人的贴身丫鬟袖儿,她正要出门去不远处的二荤铺子会仙居买早点。

这伙计名叫周双林,是城南南池子五河庄人氏,今年三十四岁。从他来到天祥泰当学徒算起,今年已经是第十五个年头了。

因为毗邻京畿,五河庄的传统是男丁长到十八九岁,就要送进北平城里的某个字号里当学徒。去年日军进城后,天祥泰的伙计走了一大半,周双林念着东家一家人只剩下老太太和老爷太太,两位少爷都不在,就和另外几个伙计留了下来。

周双林转过身,咧嘴笑笑,说:“袖儿,你也挺勤快的,今天又是这么早,每回都是买第一锅的豆腐脑。”

“嗐,老太太就好这口,我无非就是图她高兴。”袖儿叹口气,拿手绢抹了抹眼角说,“昨晚上老太太又是一宿没睡着,断断续续哭了好几次。”

周双林问:“又想大少爷、二少爷了?”

“除了这个事,还能因为什么?这两个少爷——唉!”袖儿摇摇头说。大少爷、二少爷毕竟是自己主子,纵有千般不是,也不是她一个丫鬟该议论的。她端着食盒,叹着气,朝着鲜鱼口方向走去。

他们说的大少爷、二少爷,就是天祥泰绸缎庄的少东家穆兴科、穆立民。从道光七年(1827年)到如今,天祥泰绸缎庄已经经营了一百一十一年,传了四代。如今的东家穆世轩,有两个儿子,长子穆兴科,次子穆立民。穆世轩的母亲穆老夫人也在世,只是常年吃斋念佛,连饭都不和别人一起吃,更不过问绸缎庄的事。

十年前,北伐军从广东起兵后,节节胜利,一路打到了北平(当时叫北京)。当时穆兴科刚满十八岁,已经中学毕业,他本来在店里好好地学做生意,都已经把穆世轩的本事学了个三四成。那天他也和城里的年轻人一起,挥舞着旗子去欢迎北伐军进城。当天晚上回到家里,一家人正吃着饭,他忽然把筷子撂下,说要去参军,说国民革命军是国家的希望,自己不想卖一辈子布,要去参军,以后干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当时,北伐军赶跑了和日军合作的奉系军阀,在北平城里正得人心。穆世轩看了看大儿子说:“兴科,你不懂军事,即使加入了国民革命军,也不过是当个普通士兵。你留在家里搞实业,一样是为国出力。”穆兴科说:“爹,谁也不是天生就会开枪放炮的。更何况男儿志在四方,等到天下太平了,可再也没有建功立业的机会了。”穆夫人在一旁说:“如今北伐成功,军阀被打倒,你父亲打算再开一家织布厂、一家印染厂,到时你们把厂子经营好了,为国家作出的贡献,不比参军入伍小。”

穆兴科不再说话,只是闷着头吃饭。他弟弟穆立民那年不过十二岁,还听不太懂父母和哥哥在说些什么,但也听出他们话里有争论的意思,他一声不吭地睁大眼睛看着他们。见他们不争了,他才低下头吃饭。

穆家的格局,是店铺在前,坐落在珠市口大街上。而店铺的后门外,隔了一条胡同则是穆家人住的宅院。这处宅院是北平殷实的商贾人家常用的三进四合院。外院是佣仆住的,中院一左一右两处厢房是兄弟俩住的,穆老夫人和穆世轩、穆夫人则住在里院。

那天晚上,一家人吃过晚饭,穆兴科又去里院,陪奶奶说了好一阵子话才回房。但是到了第二天,穆兴科却不见了踪影。他的床铺收拾得整整齐齐,可见他是连夜离开的,觉都没睡。

穆家在北平虽然算不上是第一等的头面大家族,但也有头有脸,尤其是在珠市口这一带,穆世轩算得上是商界领袖。十年来,穆世轩不知道花了多少钱、托了多少人到处打听,可始终没有穆兴科的任何消息。

穆家托的人已经把当初进到北平的北伐军所有的连队都问过了,可是没人见过穆家这位大少爷。穆家还是不死心,继续花钱托人打听,可始终杳无音信。

穆家大少爷就这么一走了之,穆家只好把希望寄托在二少爷身上。二少爷穆立民,比大少爷小六岁,一直平平安安上学。到了辛未年也就是民国二十年(1931年),日军在东北挑事儿,三十万东北军愣是一枪一炮都没放,就把东北丢给了日本侵略者。全中国民怨沸腾,各地学生游行示威不断,报纸上也天天骂国民政府、骂日本侵略者。在这种社会氛围下,二少爷的书算是不好读了,他每天回到家,就给家人说在学校里听到的事情。全家人整天心惊肉跳地盯着他,生怕他学他大哥离家出走。

穆老太太对穆世轩说,要是这个二孙子也离家干革命,自己就一头撞死在穆家列祖列宗的灵位前。在穆立民每次出家门时,无奈的穆世轩只好派两个伙计紧紧盯着他。好歹三四年过后,二少爷算是慢慢安稳了下来。

可好景不长,日军占了整个东北还是贪心不足,到了民国二十五年(1936年),要“灭亡中国”的迹象越来越明显。这一年,全家人的心思都在这个二少爷身上,店里不准有一份报纸,谁也不能议论国事。本来穆立民这一年中学毕业后,穆世轩计划让他到店里学做生意,可穆立民说对做生意没兴趣,自己想考大学。穆老太太、穆世轩、穆夫人商量来商量去,觉得上大学终究也是好事,况且如果硬逼他学做生意,说不定他也一走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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