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鹰

作者: 杨哲

天津卫有一类高级窑姐儿,她们仗着有几分姿色,住高级饭店包房,出入高档娱乐场所,专勾有钱阔主儿的魂。这些窑姐儿手段高明,花招频出,媚眼一抛,兰花指一勾,引阔主儿上钩后,喝几次花酒,玩几招欲擒故纵的手腕,勾得阔主儿五迷三道,三魂出窍后,骨头一酥,便着了窑姐儿的道儿,主动提出娶她的要求。窑姐儿却始终笑而不语,等火候差不多时,她们便会端起来,跟阔主儿讲各种条件,待对方全点头答应后,才敲锣打鼓、正经八百地嫁过去,或做小或做外室。等把阔主家财弄得七七八八,逮住时机,窑姐儿立马扯个旗子提出散伙,换另一家高级饭店,接着钓下一个阔主儿。

这行当,津门人称之为“放鹰”。

今儿,讲一档子发生在天津卫的“放鹰”旧事,主角艺名小凤仙,这件事曾经轰动了整个津门!

闲话休提,言归正传。

英租界有个二毛子,二毛子是津门人对入了洋教的国人的一种叫法。此人姓张,官名张德才,大伙儿都管他叫张毛子。这人在天津卫可是个人物。

庚子那年,义和团在天津卫烧教堂杀洋人,惹毛了八国联军,攻进京城后逼大清赔银子。津门各国租界的洋行也跟着起哄架秧子,纷纷列出清单,让朝廷赔他们被拳民打砸抢烧的损失。这个张毛子真不是个东西,仗着自个儿是美国基督教公理会的教民,又当过几天洋行的副经理,跟在洋人屁股后,愣是睁着俩眼说瞎话,说义和团烧了他一千包猪鬃,砸坏了两千桶生漆,生生讹了朝廷一笔白花花的龙洋。

张毛子知道自个儿干了缺德事儿,怕遭人报复,便在英租界买了块地皮,盖了一幢阔气的小洋楼,当起了寓公。除了每周去法租界的紫竹林教堂做礼拜外,啥事也不干,靠着存进汇丰银行的龙洋吃利息,在英、法等租界吃喝玩乐,日子过得有滋又有味。

民国二十六年,日本人突然攻进了北平城。张毛子猴儿精,嗅出了味儿不对,为防万一,他麻利儿把小洋楼卖了,转身便搬进了日租界。

这天,张毛子正在家美滋滋地喝咖啡呢,小凤仙突然登门而来,可把他给乐坏了。这是小凤仙第一次上他家,他忙笑脸迎客。

小凤仙是个雏儿,长得倍儿漂亮,在法租界的国民大饭店包了一个套房,只卖艺不卖身。张毛子是在劝业场“八大天”跳舞时认识她的,后来多次应邀去国民大饭店打麻将、喝花酒,不知不觉便迷上了小凤仙,一门心思想娶她做填房。三年前,张毛子的老婆生病去世后,他一直没再续弦。可小凤仙呢,既没答应,也没拒绝,一直让他心痒难耐,欲罢不能。

落座后,下人端来一杯咖啡。小凤仙跷着二郎腿,优雅地点了一根外国洋娘儿们抽的香烟,笑吟吟地说明了来意:“张先生,今儿我来,是给您介绍个好事的。”

张毛子愣了一下,问:“啥好事啊?”

小凤仙回答说:“我认识一个叫佐藤的日本人,听说是三菱株式会社的股东,他打算在法租界繁华地段开家银行,想找个懂行的会说英语的华人当襄理。您想不想干啊?”

张毛子一听,日本人开的银行,还是襄理,多好的美差啊,忙说:“干,为啥不干啊!”

小凤仙点了点头,说:“那好。明儿上午,您上我那儿和佐藤见面细聊吧。我走了。”说完,起身抬脚便要走。

张毛子忙站起来,极力挽留说:“哎呀,你看看你,难得来我这儿一趟,留下来吃完午饭再走吧,煎牛排!”

她却迈着优雅的步子,头也没回,只是挥了挥手,道:“改天吧。”踩着高跟鞋走了。弄得张毛子一点儿辙也没有。

转天上午,张毛子身着西服,头戴黑呢礼帽,拄着文明棍,早早来到了小凤仙所包的8号房。不一会儿,佐藤开着一辆崭新的别克小轿车也来到了国民大饭店,说一口带着棒子面味儿的东北官话。两人在小凤仙的引荐下,先是握手,接着寒暄,很快便进入了正题。不一会儿,这俩是王八瞪绿豆,立马对上了眼,一拍即合,并当场作出决定,转天开始在法租界繁华地段寻找合适的房子,准备妥帖后立马开业。

临走时,佐藤还倍儿客气,送了张毛子一份厚礼,一幅八大山人大涤子的山水画轴。

佐藤走后,张毛子心里甭提多高兴了,他打开画轴看了几眼,对小凤仙说:“这佐藤先生也忒客气了。无功不受禄,受之有愧啊。要不这画轴给你留下吧?”

小凤仙却撇嘴摇头说:“人家佐藤先生是送给您的,我留着算啥事儿啊。再说了,我也不懂这些个玩意儿,您还是拿走吧。”

张毛子假模假样客气了一番,拿着画轴离开了国民大饭店,转身便去了不远处的劝业场。干吗去啊?他要去四楼专做字画买卖的博古斋书画铺,请掌柜的掌掌眼,瞧瞧这幅山水画是真迹还是仿品。如果是真迹,说明佐藤手头有点儿钱,开得起银行,否则,哪儿凉快哪儿呆着去。

掌柜的瞧完后,以为张毛子要卖,给出了两百块现洋,却被他回绝了:“对不住了,您给的这价也忒低了。我上别处去问问。”离开劝业场后,张毛子心里便有了数,这个日本人还挺靠谱儿。

转天,张毛子雇了十个闲人,在法租界最繁华的十条大街实地进行摸查,寻找合适的地段。这十个闲人分别站在各条街口,每走过一个路人,便往人口袋里放一粒黄豆。连续三天,天天如此。第三天晚半晌儿时,十个闲人回来把口袋里的黄豆悉数倒出,张毛子数过后,转天选择黄豆数量散出去最多的大街,他拄着文明棍,溜达了几个来回,最后相中了法国天主教会名下临街的一幢二层小洋楼。佐藤坐车过来看完后,也倍儿满意,在这儿开银行再合适不过了,地段好、人流量大,当即和教会签了租赁协议。完事后,佐藤给了张毛子一张银票,让他一边抓紧找人装修,一边麻利儿聘人。

一个月后,天津大东亚银行便开张了。张毛子摇身一变,成了银行的襄理,西装革履,梳着中分头,脚蹬三接头的皮鞋,再配上那根文明棍,活脱脱一个洋行买办。

当天晚半晌儿,佐藤为了答谢张毛子这一个月来的辛苦付出,请他在南市的登瀛楼吃大餐。佐藤十分高兴,酒喝高了,喷着满嘴的酒气,拍着张毛子的肩膀道:“张桑,你的好好干。要不了几天,来我们大东亚银行存钱的人就会把门槛踩破!你的信不信?”

张毛子听后,愣了一下,问:“为啥啊?”

佐藤却没出声,而是意味深长地冲他笑了笑,道:“张桑,我的喝多了,要回去休息了。再会!”然后摇摇晃晃地走出雅间,下了二楼,坐上候在饭店门外的道奇小轿车,一溜烟走了。

转天上班,大东亚银行开门不久,张毛子便惊奇地发现,忽然一下子拥进来不少人,其中以中国人居多,全部是来存钱的,而且数额都不小。他觉得很奇怪,一打听才知道,日本军队从大沽口开始攻打天津了,很多有钱人心里不踏实,纷纷把存在老城厢等地界儿的银行、票号、钱庄的钱全取了出来,麻利儿存进了日本人开的银行。原因很简单,因为日本人不会抢日本人开的银行,倍儿保险。

张毛子想起了佐藤昨晚说的那句话,越琢磨越觉得他是话中有话,像是在有意提醒自个儿。眼下,张毛子终于明白过来了,合着是日本人要打进天津了啊。下班回家后,他一直在琢磨,日本人能打进天津吗?自个儿要不要提前做好准备啊?

这时,独子张泽进了家门,见到张毛子,立刻大声说:“爸,日本人马上就要打进天津了。到时候,整个津门都是日本人说了算,就跟京城一样。”

张毛子吃了一惊,问:“真的假的?你听什么人说的啊?”

张泽不以为然地回答说:“这还能有假吗?现在好多有钱人家都往日租界搬家,听说那儿的房租是一天三变,早上、晌午、晚半晌儿三个价码,都涨疯了。”

张毛子听后,十分惊讶,麻利儿给住在日租界的佐藤打了个电话,明确提出想把自个儿存在英租界的钱转存进大东亚银行。

佐藤听后倍儿高兴,连声说了好几个“哟西”:“张桑,你是我们大日本最忠实可靠的朋友。我给你透露个小秘密,请你不要告诉任何人。我们大日本的军队马上就要进驻天津海光寺兵营了。你的放心,大东亚银行绝不会亏待像你这样忠实可靠的中国朋友,我付你最高的利息!”

张毛子高兴坏了,这样一年下来,自个儿又要多进不少的利息。

转天上晌,佐藤特意给张毛子安排了一辆胶皮大卡车,司机拉着张毛子来到英租界后,把他存在汇丰银行的二十万块龙洋一个子儿不剩地全取了出来,然后拉到法租界,全部存进了大东亚银行。

几天后,日本军队果然攻下了天津卫,并大摇大摆地进驻位于老城南门的海光寺兵营。天津卫眨眼便成了日本人的地界儿,彻底沦陷了。

看到报纸上的新闻后,张毛子暗自庆幸,把龙洋存进日本人开的银行,是他这辈子做的最正确的事,保险还靠谱。

一个礼拜后的一天早上,张毛子吃过牛奶加面包的洋早点,然后拄着文明棍,坐着胶皮车来大东亚银行上班。远远地,他看见有不少人围在银行门口,吵吵闹闹的,不知道在干什么。张毛子走近后,下了胶皮车仔细一瞧,发现银行大门紧闭,问其中一个职员,看门的门差呢?职员回答说没找到人。

他觉得有点儿奇怪,已经到银行开门的点了,门差跑哪儿去了?待会儿立马让他卷铺盖滚蛋!

张毛子赶紧到附近一家熟识的洋行给佐藤打电话,想问问是怎么回事儿。可是,佐藤那边的电话响了半天,却一直无人接听。

张毛子不禁皱起了眉,越琢磨越觉得有些不对劲,麻利拦了辆胶皮车返回日租界,按佐藤的名片找到了他的住址,却扑了个空。

张毛子一打听才知道,这里压根儿就没住过一个名叫佐藤的日本人。他一下子蒙了,佐藤为什么要留个假住址啊?他人现在哪儿呢?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张毛子心里开始不踏实了。他急忙返回了法租界,发现银行门口已围满了前几天存过钱的人,大伙儿心中的焦急全挂在了脸上,纷纷议论说,他们的存款十有八九被日本人卷跑了。张毛子听后也慌了神,立马赶到工部局警察局报了案。

警察局的华探立刻带了两个手下来到大东亚银行,他让手下撬开了门锁。张毛子进去后直奔金库,发现存放在里面的钱全都不见了。张毛子当时就急眼了,钱一准被佐藤卷走了,要华探尽快逮住这个日本骗子,追回自个儿的龙洋。

华探通过日租界协查,并没找到佐藤。张毛子跟火上房似的,想到佐藤是小凤仙介绍认识的,赶紧把这个情况告诉了华探。华探立刻来到国民大饭店,找小凤仙了解佐藤的具体情况。据小凤仙称,她和佐藤也并不怎么熟,是一次在“八大天”跳舞时认识的,他自称是日本三菱株式会社的股东,想在法租界繁华地界儿开一家银行,请小凤仙帮忙介绍一个懂英语的华人襄理,其他的便一概不知了。

大东亚银行的储户们得知经理佐藤消失的消息后,一窝蜂似的拥到工部局,纷纷要求警察局尽快缉拿佐藤,追回他们的存款。

华探的头都被储户们吵大了,只好拜请南市乞丐锅伙团头儿,让他手下的乞丐眼线在津门寻找佐藤的踪迹。三天后,终于在南市一个不起眼的小旅馆里逮住了他。华探审问时才发现,佐藤压根儿就不是日本人,而是在旅顺口的日本洋行当过几年差的二鬼子。

据二鬼子交代,真正出钱开大东亚银行的人是一个津门阔少,答应每个月给他发两百块钱的高薪,至于存进银行金库的存款到底去了哪里,他也不知道。

在众多的储户当中,数张毛子存的钱最多。转天,华探在日租界找到张毛子后,询问他得罪过什么人,华探觉得此案十有八九是仇家所为。张毛子琢磨了半天,却摇头说,他没有得罪过任何人,哪来的仇家啊。

华探听后,忽然拿出了一张画像,问:“你认识这个人吗?他就是躲在幕后指使假‘佐藤’通过开银行卷走存款的主谋。”

张毛子仔细瞅了瞅画像,琢磨了一会儿,摇头说:“不认识。”

华探见状,对张毛子说,要是想起与佐藤有关的人和事,及时通知警察局,便起身告辞了。送走华探后,张毛子气得鼻孔直冒烟,他叫来下人说:“你们几个,赶紧去把张泽这个孽障给我找回来,麻利儿的!”

几个下人不知道张泽去了哪儿,他们像没头的苍蝇,在日租界晃荡了一圈儿,回来后都说没找到少爷。气得张毛子在客厅里走来走去,干着急却一点儿辙也没有。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