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落高原

作者: 贺绪林

血性小伙,惑于美色犯淫罪;倾家赔偿,含羞带恨投匪窝。

发财又添丁,马家春风得意;失妾兼丧婿,冯氏西风残照。

倾家荡产买凶,誓死复仇;为泄一己私欲,全族覆灭!

出事的那天是中伏天的一个中午。

那天出奇的热。马天寿在河湾里锄玉米,锄到了地头,他一头钻出玉米地,站在路边拉风箱似的喘着粗气。他牛高马大,一身骡子般的筋肉,光着膀子赤着脚,只穿一条白粗布短裤。

按说还不到收工时间,可他却有点儿吃不消了。以往这两亩地是他和哥哥马天福一同来锄,如今哥哥被抓了壮丁,这活儿他就得一肩挑起。紧挨他家水地的是乡绅冯仁乾的八亩地。冯家的伙计头儿根柱带着五六个伙计已经折身往回锄了。根柱看见马天寿拿着一片桐树叶扇凉,嫉恨地剜了他一眼。他们是冯家的伙计,吃人家熟的拿人家生的,身不由己,马天寿是自个儿给自个儿当掌柜,睡坐都由着自个儿。

太阳实在太毒了,马天寿决定提前收工,恶作剧地冲着根柱一伙的脊背吼起了秦腔:

“为王的坐椅子脊背朝后,

没小心把肚子搁在前头……”

根柱恶狠狠地瞪了他一眼,他哈哈大笑。

马天寿扛起锄头正准备回家,忽然看见前边不远处的玉米地里钻出一个女人。他微微吃了一惊,怔怔地看着那女人。恰在这时,那女人也回眸看他,羞涩地笑了一下,端起地上的洗衣盆扭身朝河边走去。女人的腰身如同柳枝迎风扭着,扭出了一路的风韵。

尽管那女人只是惊鸿一瞥,马天寿还是认出了她是冯仁乾新娶的小妾。冯仁乾是马家寨数一数二的财东,娶亲那天,他也去看热闹了,心里很不是滋味。他二十四岁了,还打着光棍,冯仁乾胡子一大把了,却娶了两房老婆,这一个竟然还这么年轻漂亮。富人吃香的喝辣的,搂着花骨朵般的女人睡觉,好事都占尽了;穷人吃糠咽菜,睡觉空着半边炕,这个世道也太不公平了!他由嫉生恨,狠狠骂了一句:“一棵嫩白菜叫老猪拱了!”

那天晚上他迷迷糊糊地做了个梦,梦见自己娶媳妇了。一顶花轿抬进家门,那女人下了轿,腰身十分好看,凹的地方凹得惹眼,凸的地方凸得醒目。进了洞房,他急不可待地掀开女人的盖头,竟是冯仁乾新娶的小老婆!虽是南柯一梦,却让他回味无穷。

此时此刻,马天寿呆呆地看着女人的背影。他有点儿迷糊,弄不明白女人钻进玉米地里去干啥。他着了魔似的钻进玉米地,看到畦沟里有碗口大的一个湿疤。他先是一怔,明白过来后,咧着嘴无声地笑了。

马天寿钻出玉米地,却没有回家,反而沿着女人走过的那条道朝河边走去。

女人边洗衣服边哼着小曲:

“墙头上跑马还嫌低,

面对面睡觉还想你,

把住哥哥亲了个嘴,

肚里的疙瘩化成水……”

这分明是情歌,把马天寿听得血脉偾张,连咽了几口唾沫。

女人洗完衣服,伸长脖子四处张望。马天寿的心猛地一跳,赶紧躲在芦苇丛里。女人见四下无人,伸手就解衣扣。短袖衫子脱掉了,裹肚也摘掉了,粉嫩的胴体无遮无拦地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马天寿傻了,他经过了二十四个春秋,从没看到过如此触目惊心、摄人魂魄的美妙风景。他感到一阵目眩,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身子如同雪狮子烤火,心头却卷起了漫天狂飙……一股强烈的、本能的、原始的、充满兽性的欲望在他的胸膛里铺天盖地燃烧着,愈燃愈烈,终于把他烧毁了。他觉得天地之间,除了近在咫尺的女人,别的一切都不存在了。他弄不清楚自己是怎样钻出芦苇丛,然后扑倒了那个女人……

“救命啊!”

变了调的呼救声划破了河边的沉寂,往远处震荡。但马天寿的耳朵却什么也没听见,当他被几双大手从女人的身上揪开时,还在情迷之中。没等他明白过来,拳头从不同的方向一齐对他的躯体发起了进攻,他被打得东倒西歪,眼前那美妙无比的粉嫩肉体消失了,金灯银灯乱转起来。他嘴里咕哝了句什么,随后眼前那乱转的金灯银灯也熄灭了……

冯仁乾得知小妾被奸的消息已是午饭后。

是时,冯仁乾正躺在躺椅上纳凉,眼珠子不时地往门口瞅。老婆冯洪氏从屋里出来,看他那模样,撇着嘴说:“瞅啥哩?让那个小妖精洗几件衣裳你就心疼了?”

两个月前,冯仁乾纳了个小妾,为此老婆冯洪氏肚里一直存着气。今儿中午,太阳正毒,冯洪氏却硬是要小妾香玲下河去洗衣服,冯仁乾心疼,可看冯洪氏要跟他吵架的模样,便啥也没说。他不想为这点儿小事跟大老婆吵,只是院里没有小老婆的身影,他感到空落落的。小老婆长得俊俏,他就是爱看小老婆白生生的俏脸。

冯仁乾瞪了大老婆一眼,怨恨尽在不言中。冯洪氏也回敬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扭屁股进了屋。就在这时,根柱着急忙慌地跑了进来,惊叫道:“四舅,不好了,出大事了!天寿狗日的把我小妗子给……给糟蹋了!”

冯仁乾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抓住根柱的衣领,眼睛瞪得像牛卵子,怒道:“真的?!”

根柱带着哭腔道:“我咋敢哄您……”

冯仁乾的眼珠子几乎弹了出来,骂道:“那狗日的在哪儿?”

“我把天寿逮住了,在祠堂里绑着!”

冯仁乾恶狠狠地叫了声:“好!”赤着脚直奔冯家祠堂。

冯仁乾赶到祠堂时,几个精壮小伙把马天寿绑在了祠堂的立柱上。马天寿光着身子,一丝未挂,头耷拉在胸前,浑身鲜血淋漓。

冯仁乾进了祠堂,一屁股坐在那把发黑的木椅上,呼呼直喘粗气。他怒火烧心,铁青着脸,紧咬着牙关,吆喝一声:“把狗日的吊起来!”

几个壮汉正要动手,就听一声哭喊:“冯掌柜,饶了娃这一遭吧!”

众人转眼一看,是马天寿的叔父马二老汉。马天寿的父母都已去世,马二老汉是马天寿的长辈。

“冯掌柜,看在我的老脸上,饶了娃这一遭……”马二老汉可怜巴巴地替侄儿求情,转身过去打了马天寿两巴掌,骂道,“你这崽娃子,咋弄出这等丢脸的事来!还不快给冯掌柜认错!”

马天寿抬起头,满脸血污,看了叔父一眼,又垂下了头。冯二老汉见侄儿被打成这般惨样,心中一阵刺痛。大哥留下了两棵根苗,马天寿的哥哥马天福被抓了壮丁,生死不明。倘若马天寿被打坏了,将来他有何面目去见九泉之下的大哥?想到这里,马二老汉悲从中来,痛哭流涕地向冯仁乾求情。

冯仁乾从木椅上站起身,手摇大蒲扇,瞥了一眼马二老汉,冷笑道:“马二,谁把你老婆糟蹋了,你能饶了他吗?!”随即脸一阴,喝喊一声,“根柱,把狗日的吊起来!”

根柱在一旁就等着这句话,当即抢上前去和几个粗壮汉子一齐上手,转眼间,一根手腕粗的麻绳把马天寿吊在了梁上。马二老汉哭喊一声:“天寿……”扑上前去抱住侄儿,眼泪鼻涕糊了一脸。

马天寿睁开眼睛,对叔父说:“二爸,这祸是我自找的,您就别求他了……”

冯仁乾咬牙骂道:“这狗日的还嘴硬得很,根柱,取个秤锤来!狗日的老二爱惹事,今儿我就叫他的老二长长记性!”

根柱飞快地拿来一个生铁秤锤,约有五六斤重。冯仁乾给族里几个小伙一摆眼,他们立即明白了,上前拖开马二老汉。冯仁乾厉喝一声:“根柱,把秤锤拴到这狗日的老二上!”

根柱先是一怔,随即兴奋起来,手脚麻利地把秤锤拴到了马天寿的生殖器根部。马天寿双目圆睁,面目十分狰狞,杀猪般号叫起来。

祠堂里外的人都被这一幕惊呆了。马二老汉更是吓得魂飞魄散。他身后有个明白人,抓住他的肩头把他摇醒,俯在他耳边说:“快去找金大先生!”

马二老汉顿悟,撒腿就往外跑……

金家是世医,传到金大先生这一代已经是第五代了。在马家寨,金大先生的辈分不算高,可他医术高明,为人谦和,不论长辈、平辈、晚辈,大家都尊称他“大先生”,以示尊重。

金大先生的永寿堂就设在临街的门房。他年过花甲,却保养得很好,脸庞红润放光,齐耳短发,下巴的胡须油黑浓密,平添了几分仙风道骨。此时,他微眯着眼睛,一手捋着胡须,一手在给一个年轻女人把脉。旁边的几条长凳上坐满了患者,屋内静悄悄的。

马二老汉跌跌撞撞地扑了进来,跪倒在地上放声大哭。屋里的人都吃了一惊,瞪着眼睛看马二老汉。金大先生也是一惊,睁开眼睛讶然地看着跪在面前的马二老汉。

“大先生,快去救救天寿……”马二老汉泣不成声。

金大先生急忙起身扶起马二老汉,道:“二哥,甭哭甭哭,有啥话慢慢说。”

半晌,马二老汉才止住了哭声,哽咽着把侄儿的事叙说了一遍,恳请金大先生出面救侄儿一命。

金大先生闻言,心中一凛。

在金大先生的眼里,马天寿实诚憨厚,他实在没有想到马天寿会做出这等伤风败俗的事来。马天寿造了孽,是该好好教训教训。可听马二老汉所言,冯仁乾也做得太过分了些。

他心中顿时有了气。过世的马大老汉和他交情不错,看在逝者的面子上,他也不能见死不救。他对马二老汉道:“二哥,你别哭,我去看看。”当即随马二老汉直奔冯家祠堂。

冯家祠堂门口挤满了人,看到金大先生来了,急忙闪出一条道来。金大先生疾步走进祠堂,一抬眼,不禁大惊失色。

马天寿被赤条条地吊在梁上,浑身血淋淋的,胯下的生殖器上拴着一个五六斤重的生铁秤锤,因拴的时间太久,阳物已经变成了紫青色。

眼前的情景让金大先生心中一凛。儿时的马天寿长得圆胖虎实,马大老汉常带着他去金大先生的药铺谝闲传,金大先生揣着马天寿的小鸡鸡笑问:“天寿,长鸡鸡干啥?”马天寿大声回答:“尿尿。”金大先生又问:“还做啥?”马天寿一挺胸脯道:“打种!”惹得众人哈哈大笑。

可此刻马天寿那打种的物件已成了缩头乌龟。

金大先生疾步上前,沉下脸对冯仁乾道:“老四,快把人放下来!”

冯仁乾见是金大先生,心中虽有几分不快,可口气还是温和地说:“大先生,这闲事你就甭管了。他狗日的爱耍鞭,我让他长长记性!”

金大先生道:“这咋能是闲事!”一指马天寿的胯下,厉声道,“你这么胡整是要闹出人命的!”

冯仁乾摇着大蒲扇,又是一声冷笑,道:“闹出人命我兜着!”

金大先生脸上挂不住了,盯着冯仁乾,提高声音道:“老四,今儿你是不给我金某面子了?”

金大先生平日里说话语气温和,很少发火。此时此刻他不仅变颜失色,且话语也带了火药味。冯仁乾这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言语太莽撞了。金大先生可不是想得罪就能得罪的人。他胆怯了,但还是阴沉着脸道:“大先生,不是兄弟驳你的面子,实在是这狗日的欺人太甚!”

金大先生见事情有了转机,语气也缓和了,道:“先把人放下来,有啥话慢慢说嘛。”

冯仁乾道:“大先生,那我就看在你的面子上先把狗日的放下来。”转脸冲根柱一伙吆喝一声,“把狗日的放下来!”

麻绳一松,马天寿如一摊泥似的软在了地上。金大先生一指马天寿胯下的秤锤,沉着脸对根柱说:“快把那东西也解下来。尽胡整!”

根柱嬉笑道:“狗日的老二享了福,也该受受罪。”说着动手解下了秤锤。

金大先生蹲下身子抓住马天寿的左腕,把了一下脉,随后站起身,眉头皱了一下,脱下身上的白府绸衫子盖在马天寿身上。马天寿睁开眼睛望着金大先生,嘴唇翕动着,慢慢又闭了眼睛。

金大先生对呆立在一旁的马二老汉道:“快把人抬到永寿堂去!”

马二老汉急忙招呼儿子马天禄和族里的几个小伙子动手去抬马天寿。冯仁乾上前拦住了,瞪着眼珠子说:“不能抬!这事还没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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