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槽驴
作者: 杨哲(甘肃)一
说来挺逗,崔二居然被驴窝子的对槽驴给卖了!
那天日上三竿,崔二才从被窝里爬了起来。他下了炕,呼噜噜地洗了把脸后,换上绸衫绸裤,一摇三晃地出了大杂院。
来到吉兆胡同口,他见卖早点的摊子还没撤,立马走过去,大摇大摆地坐在了空桌前,招呼了一声:“一碗豆汁,两个焦圈。”
摊主瘸老头儿瞥了崔二一眼,有些不太乐意地盛了碗豆汁,夹了两个焦圈,端了过来。
崔二端起碗,转着圈儿吸溜了一大口豆汁,心里甭提有多舒坦了。他拿起筷子,夹起一个焦圈咬了一口,却蹙起了眉,道:“我说,今儿这焦圈怎么回事啊?”
瘸老头儿忙解释:“您来晚了,就剩这两个炸煳的了。”
崔二本想发火,但还是搂住了。他没少白吃瘸老头儿的早点,只好说:“得,今儿我就凑合着吃两口。下回可不许这样糊弄人了啊!”
喝罢豆汁,吃完焦圈,崔二一抹嘴,起身就走,却被瘸老头儿叫住了:“您还没给钱……”
崔二见几个吃早点的都拿眼瞅着他,有些抹不开面子,只好说:“今儿走得急,忘带了。明儿给你!”说完转身就走。
来到朝阳门北小街,崔二瞧着来来往往的行人,琢磨今儿该干点儿什么弄钱。一个拉洋车的颠儿颠儿地凑了过来,问:“爷,您坐车吗?”
崔二问:“白拉吗?”
拉洋车的咧着大嘴说:“爷,您甭逗我啦。”
崔二一笑,抬脚一屁股坐上了洋车。拉洋车的拔脚便走,边走边问:“爷,您去哪儿?”
崔二不耐烦地挥手说:“爷还没琢磨好呢。先奔南走。”
拉洋车的说:“得嘞。爷,您琢磨好了就言语一声。”说罢开始小跑起来。
崔二琢磨了一会儿,也没琢磨好要去哪儿。到朝阳门,拉洋车的又问:“爷,您琢磨好了吗?”
崔二往街两边瞄了几眼,见左边不远处是齐化门,便说:“到齐化门吧。”
齐化门就是朝阳门,虽然早就改名了,但四九城的百姓还是习惯叫齐化门。早年间,这里是运河漕粮进京的必经之路,也叫粮门,关厢外十分繁华。
拉洋车的应声“好嘞”,撒开了脚丫子,很快就小跑到了城门楼子前。他停稳了车,侧身说:“爷,齐化门到了。”
崔二下了车,什么话也没说,迈步朝城门走去。
拉洋车的忙喊了声:“爷,您忘了付车钱!”
崔二转过身来,两眼一瞪,道:“嘿,你皮痒痒,欠抽啊!上车前,我问你白拉吗,你说爷在逗你,看爷像逗你的吗?”说完,提拳直奔了过来。
拉洋车的心中一惊,立马用脚尖勾起车把,拉起洋车就跑,比兔子还快。崔二立住脚后,瞧着他那怂样儿,骂了声“揍性”!
崔二转身进了城门洞,穿过瓮城,出了箭楼,来到了关厢外。他发现,几年时间没来,城里和城外已变成了两个不同的世界。城内的朝阳门大街人来人往,街两边的商铺一家挨着一家,倍儿繁华;而城外的关厢,自打通惠河淤堵,漕粮船停运后,街两边的茶馆、二荤铺子和各种大小店铺,因过往客商减少而败落下来,门可罗雀,十分冷清。东护城河里,一群鸭子嘎嘎嘎叫着游来游去;有个半大小子把个大木盆当船,坐在里面捞鱼。崔二瞅了一会儿,半条鱼也没捞着,觉得没劲,便抬脚往前走去。
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瓮声瓮气的声音:“爷,您去通州还是京东啊?”
崔二吓了一大跳,扭头一瞧,是个敦实的庄稼汉,咧着厚厚的嘴唇,笑着望着他。崔二有些恼怒,道:“你傻乐什么呀?”
庄稼汉龇着牙,殷勤地说:“爷,我的驴窝子就在那边,要不给您挑一个脚力好的?”
崔二回过神来,合着是个臭赶脚的啊。
驴窝子,也叫驴口儿,属三百六十行之一的赶脚行。京城十三个城门关厢外都设有驴窝子,每处约几十头灰驴,专供客人骑行赶脚。开设驴窝子的人大多住在关厢外附近,他们说驴不说头,而是论个。根据路程的远近,驴窝子又分常口儿、临时口儿和对槽驴口儿。常口儿多为跑短趟的,客人骑驴,赶脚的牵着,当日去当日回。但凡城里人出城扫墓踏青、走亲访友都是雇常口儿的驴。临时口儿是专为过年时看城乡庙会临时开设的,大多是脚力好的快驴,赶脚的跟着驴屁股跑,从西便门去白云观庙会摸石猴儿、砸钱眼儿,雇临时口儿的驴就成。
对槽驴口儿专跑长途,只走固定的大道或官道,赶脚的不跟着,客人自个儿骑驴去。比方说,从外城的广渠门去东市、牛堡屯、永乐店,在东便门奔于家围和张家湾;从内城的齐化门到东坝或通州。到了目的地后,那边有对应的对槽驴口儿收驴。客人不认识地方没关系,胯下的驴门儿清,一准错不了,这就是对槽驴。开设对槽驴口儿,一般是亲兄弟或亲戚合伙,两边各养十几头驴,同时招揽客人和收驴。骑对槽驴,双方讲好雇驴钱后,这边付驴钱和押金,到了那边的对槽驴口儿,收了驴后再把押金退给客人。也可以到付,到了目的地后把驴钱付给收驴的人。
崔二心中一喜,立马说:“去张家湾。”
庄稼汉提醒说:“爷,您要去张家湾,得先骑我家的驴到通州西门。到了那儿,您再雇个常口儿的短趟驴,由赶脚的伺候您到张家湾。要不然,您就得去东便门了,那儿有直奔张家湾的对槽驴。您看您……”
崔二说:“得,先到通州西门再说吧。”
庄稼汉说声“好嘞”,带着崔二来到了驴窝子。他指着一头灰驴说:“爷,这个母驴温顺听话,要不您就骑它吧,未时一准就到通州西门了。”
崔二却偏偏相中了旁边一头又高又大的驴,问:“这头呢?”
庄稼汉忙说:“爷,这个骟驴脾气有点儿大,您看……”
崔二却不以为然道:“就它了,爷不怕它脾气大。多少钱啊?”
庄稼汉回答:“爷,到通州西门是五十个大子儿,十块大洋的押金。”
崔二一听,立马叫嚷起来:“什么?就这么一头破灰驴,还收十块大洋的押金,抢钱啊?”
庄稼汉赔着笑说:“爷,等您到了通州西门,我们的驴口儿就把押金退给您。但凡设对槽驴口儿的都是这个规矩。”
崔二鼻孔里“哼”了一声,道:“这么着吧,爷给你的驴窝子开个张吧。五十个大子儿的驴钱,押金就免了吧。爷就想试试这头骟驴的脾气。”
庄稼汉琢磨了一下,点头答应了,说:“爷,这驴钱您是……”
崔二乜了他一眼,道:“怎么个意思啊?”
庄稼汉笑答:“爷,一看您就是阔绰人。不瞒您说,家里今儿早上还没饭吃,全指着您赏呢。谢谢您了。”
崔二却不吃他这一套,道:“爷还没骑呢,付什么驴钱?到付!”
庄稼汉只好讪讪地笑了笑,没再言语。他先把骟驴的笼头仔细捋了一遍后,拉了过来。崔二翻身爬上了驴背,忽然逗闷子似的说:“我说,你就不怕爷把这骟驴给卖了吗?”
庄稼汉说:“爷,您还是悠着点儿吧,可千万甭让这畜生先把您给卖喽。”
崔二一阵哈哈大笑,骑着骟驴上了官道。此时的他,心里头已乐开了花,没花一个大子儿,就把这么棒的一头大骟驴弄到了手。等到了半道上,就近找户人家,把骟驴卖了,怎么着也能卖个十块八块,够几天的花销了。庄稼汉的脑袋还真让驴给踢了,到时候找地儿哭去吧。谁让他刚才吓着爷了,活该!
二
过了东大桥,官道上骑行的人多了起来。有骑高头大马的阔爷,坐马拉轿车的买卖人,睡骡轿的旗人奶奶,也有坐大车的老少爷们儿,还有偏腿坐毛驴回娘家的小媳妇儿。崔二骑着骟驴,瞅瞅骡车上掀帘子的俊娘儿们,瞧瞧毛驴上的小媳妇儿,哼着从天桥落子馆学来的荤曲儿,一副优哉游哉的神仙模样。
走了几里地后,官道上的人渐渐少了。此时,已是正午时分,天上没有一丝云彩,太阳像个嘎杂子,满脸坏笑地瞅着崔二。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拿手搭凉棚打远儿瞧了几眼,心想,可以开干了,完事后正是饭点儿,找个二荤铺子美美地吃一顿,回城后就去八大胡同找乐子!
往前走了一段路后,崔二见前面有条奔南的岔路口。他决定在那儿下官道,到就近的村庄卖掉大骟驴。
到路口时,崔二“吁”了一声,往右拉了一下手中的缰绳,骟驴却并没右拐,而是闷着头往前走。他忙使劲拽缰绳,想让骟驴掉头,驴停下来后,却不走了。崔二用缰绳头抽驴脖子,脚后跟使劲踢驴肚子,骟驴却不肯挪窝儿。
崔二嘴里骂着“该死的畜生!”翻身下了驴,攥紧缰绳使劲地拉骟驴掉头,它才终于挪动了四个蹄子。返回路口处,崔二想拉着骟驴离开官道奔南去,他发现不远处有个村庄。骟驴却高昂着脑袋,蹬着四个蹄子,撅着驴屁股,死活不肯下官道。
崔二来气了。他抓起缰绳,冲着骟驴没头没脑一顿猛抽。骟驴被打急眼了,用力一甩脑袋,一下挣脱了崔二手中的缰绳,扬蹄往东狂奔而去。眼看就要煮熟的鸭子,能让它飞了吗?崔二撒腿追了过去,吆喝道:“你给爷站住,不然爷今儿揍死你!”
骟驴跑了一段路后,终于停了下来,吃起了路边的几簇绿草。崔二猫着腰,轻手轻脚地走近,突然一步跨过去,一脚踩住了拖在地上的缰绳,随即一把抓起,死死地拽住了骟驴,骂道:“看你这回给爷往哪儿跑!”骟驴却没搭理他,继续去啃路边的绿草。崔二使劲地拉它,想回到路口那儿。骟驴的脾气又来了,昂着脖子,蹬着四蹄,跟崔二在路边较起了劲儿,在官道上耗上了。
忽然,骟驴“嗯啊嗯啊”大叫起来。崔二扭头一瞧,迎面过来一个骑驴的老头儿,用奇怪的眼神瞅着他,什么话也没说,“嘚嘚”而过。崔二担心人多眼杂,坏了自个儿的好事儿,开始琢磨让骟驴下官道的办法。
当他看到路边的那一簇簇绿草时,心中立马有了主意。崔二右手抓紧缰绳,走到路边,弯腰用左手薅了几把绿草,递到了骟驴嘴边,它张嘴便吃。崔二却快速闪开了,右手拉驴,左手拿绿草,开始一步步往后退,引诱骟驴前来吃草。它果然跟了过来。
崔二心里倍儿得意,贪吃的畜生,跟爷玩心眼儿,差远了!他一边引诱骟驴吃手中的草,一边转身大步往回走,返回到路口时,才让驴吃了一口嫩草,想继续引它下官道。不料,骟驴一下子提高了警觉,朝左右两边瞧了几眼后,杵在路口不走了。任凭崔二拿草怎么撩拨引诱,它都无动于衷。就在他纳闷时,骟驴忽然一转头,一下子把崔二拽了个大趔趄,差点儿把他拽倒在地。
崔二气坏了,站稳后,双手死死地拽住了缰绳,不让骟驴往前走,它只好停了下来。奇了怪了,这畜生为什么不肯下官道啊?他琢磨了好一会儿,也没琢磨出所以然来。看来拿绿草引诱这招不灵了。
太阳火辣辣地炙烤着官道,像把不远处的路面都点着了,仿佛火苗在不停地晃动着。崔二感到一阵口干舌燥。不行,得赶紧想个辙,把这畜生弄下官道,找个地儿喝口水,不然非渴死不可。
想什么辙呢?
崔二没再骑驴,而是拉着它往前走。骟驴耷拉着脑袋,不声不响地跟着。崔二边走边想辙,怎样才能让这倔驴下官道呢?
走了一段路后,对面过来一个骑驴的,因为天热,他把长衫搭在了驴前胛骨那儿。崔二看见后,立马想到了办法。他脱下身上的绸衫,裹在骟驴脑袋上,蒙住了它的双眼。刚开始,骟驴很不适应,不停地朝左右甩,想把绸衫甩下来。甩了一会儿,见并无任何效果,它便不再甩了,被崔二拉着乖乖地往前走。
崔二走了几十丈远后,慢慢绕了个大弯,掉了个头。刚开始时,骟驴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被崔二拉着继续走了。如此反复,等把骟驴绕得五迷三道时,崔二终于顺顺当当地把骟驴拉下了官道。他长出了一口气。
快到前面的村庄时,崔二取下了蒙在骟驴脑袋上的绸衫。进了村子,他逢人便问:“有人买驴吗?瞧瞧我这头大骟驴,这个儿、这身段!”
几个村人围着骟驴看,都说不赖,干活一准有把子力气,但无人问价。崔二觉得有点儿奇怪,叫住了一个人,问:“这么好的骟驴,你上哪儿寻摸去啊,便宜点儿卖给你,十块大洋要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