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引

作者: 谭成举

冉先生乃凤中名医,在城西开了一间“泰和堂”。冉先生久负盛名,不仅在于其方特灵,更在于每方须配一份怪怪的药引,而且是先有了药引,他再开方配药的。

却说这日,徒弟刚打开“泰和堂”大门,冉先生便远远听到有嘎吱嘎吱和哼哼唧唧的声音朝这边传来。知是有患者来了,他就朝大门处迎去。自“泰和堂”挂牌之日起,冉先生就给自己立下了一个雷打不动的规矩——只要手头无患者正在就诊,但凡有患者来,他都要去大门口相迎,一则表达对患者的关切、尊重,二则为从与患者的接触中,初步判定其所患之疾。

冉先生刚到大门口,便见不远处有患者乘滑竿而来。那嘎吱声正是从滑竿的上下起伏中发出的,而哼唧声则是滑竿上的主家传出的讯息了。主家肥胖,两个抬滑竿者弓腰驼背,迈出的步履也很沉重。

冉先生皱了下眉。

不想在他皱眉间,但闻“咔嚓”一声脆响,那乘滑竿从中间破裂了,主家滚下地来,抬滑竿者也一时失去平衡,趔趄了几步,终是没立稳,堪堪滑下地去。

冉先生一怔。他立马唤来徒弟,与患者跟来的管家一同将那人抬进“泰和堂”。好在抬滑竿者能够行走,少了些麻烦。到得“泰和堂”,冉先生立马对三人一一检视。还好,除些擦伤外,三人均无其他伤情。

徒弟给三人的擦伤进行处理后,冉先生便问诊起肥胖者的病情。

肥胖者冉先生是认得的,乃凤城最大的富商白万财。白万财家大业大,却为富不仁,而且极吝啬,冉先生素有所闻,遂对其很是厌恶。然医者仁心,其操守丝毫不减,故冉先生对白万财的诊疗并不敷衍。

白万财面色惨白,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滚落,不时干呕着,左手紧紧捂着胃部,自诉肚子疼。

冉先生一笑,道:“肚脐四周是为肚,白财主所捂之处谓之胃矣!”不顾白万财两颊瞬间爬满羞色,让其将左手放下,用右手拇指与食指掐捏左手虎口。

管家欲近前代行其事,被冉先生摆手制止了,道:“如若代为,则不灵了。”

白万财只得自行掐了虎口。

冉先生这才打量起白万财来,少顷道:“依在下看来,白财主乃好吃之人,因好吃,而不忌口,因不忌口,而致贪,因贪而致肥胖,因肥胖而致疾。今日之胃疾便是贪食所致,是也不是?”

白万财点了点头,刚隐去的羞色再次爬上两颊,道:“昨日家丁于老虎洞山顶猎得一黄麂,厨娘做来,甚是合口,老朽是以多吃了些,不想一夜醒来却染此疾……还望先生用心诊治。”

冉先生“哦”了一声,道:“这便是了。只是治标易,治本却有些棘手。”

管家忙道:“望先生多多费心,只要医好老爷的病,诊金定当加倍!”

冉先生瞅了一眼管家,不悦道:“‘泰和堂’自会坚守规矩的,诊金绝不乱取!只是治疗中有些讲究得配合才是!”

白万财忙道:“这个自然!”

冉先生又与其闲聊些其他事体,见白万财似忘了胃疼,这才让其停下掐捏,道:“适才胃还疼否?”

白万财先是一怔,似忘了有胃疼之疾,忙揉了揉胃,又站起来走了走,方道:“好了!”这便让管家支付诊金,欲走人。

冉先生眉头一皱,道:“治疗尚未真正开始呢,这便要走了?是欲让此疾复发再来就诊?下次可别再来‘泰和堂’了!”

白万财顿时尴尬,忙道歉:“我见胃疼已去,以为治疗完结了……先生责怪的是,还请先生继续治疗,根治此疾才是!”

冉先生也不再计较,道:“按‘泰和堂’的老规矩,先去购买药引,再开方。置放日久的白醋便是你的药引。”

白万财道:“这个容易,管家去酱醋行买来就是了!”

冉先生摇头道:“此醋非彼醋,非你白大财主近邻刘家灶台上那半瓶不可!”

白万财听闻,有些为难,道:“这个……这个……可否另换别家?”

冉先生心下明白,道:“断然不可,唯那半瓶有效!”

原来,前些日子,刘家男主人不幸猝逝,其家贫,无资安葬,女主人遂向白府告借,不想白万财预计刘家短期内无力偿还,便以家中无现银为由相拒,刚好冉先生从旁经过,得知情由,遂慷慨解囊,才让逝者入土为安。

白万财继续作难,道:“这个……这个……怕是她家不与的……”

冉先生肃然道:“古语云,只要功夫深,铁杆磨成针!那就看你的诚意了!”

白万财只得叫管家前去求取。

冉先生又一皱眉,脸上明显有些不悦,但也不再多言。刚好这时又有患者到来,他便弃了白万财,向那患者迎去。

那患者冉先生照样识得,乃城南张三。张父早逝,张三全靠母亲养大。张母因操劳过度,致使下肢渐萎,现已不能行走。张三内人好吃懒做又蛮横,对婆婆很是不孝,对张三也是时有欺凌却又内外事体全依仗于他。张三懦弱,有名的惧内,虽苦痛,却又不敢训妻,乃至全城皆知。冉先生便对张三集几种滋味于一体。

张三便秘,多日腹胀且痛,不能进食。

冉先生见了,道一声“容易”,但告知其照旧先得找药引。

张三应承,愿去购置。

冉先生道:“药引也容易,不需购得,仅需与你内人一同将汝母背来即成。”

张三与内人便回了家。

张三与内人刚去,白府管家已返回“泰和堂”,两手却是空空,道是邻人不与。

冉先生见了,冷然道:“若是与了,那才怪呢!心之不诚,何以与之?欲得此引,非白大财主亲去求取不可!”

白万财作难道:“亲去求取自然可以,只是怕仍然难求。”

冉先生问:“真难求?”

白万财忧戚道:“难求。”

冉先生这才欣然,也不点破他做下的“好事”,只是道:“甚好!已知其难,这便不难了!你亲去,邻人若是再不与,就道是老夫所嘱,只是花费得多些,你得付银五十两。”

白万财道:“这个不难,我愿付银二百。”

冉先生再道一声“好”。

白万财便在管家等人搀扶下前往。才出得大门,不想冉先生已是跟来,道:“白先生这一去便无须再来了。”

白万财大惊,以为落下的乃不治之症,急道:“求先生根治,施以灵药,若有其他吩咐,定当照办!”

冉先生笑道:“不急不急,先生误会了!无须再来,不是说不与先生药方,而是说先生求得药引后无须再返回‘泰和堂’了,在下这就将药方告知。药也简单,你家中就有,不需去购置。若今后此疾复发,可照方施药就是。”

白万财这才放下心来,躬身抱拳一揖,道:“谢先生大度,谢先生救我!”

冉先生还一礼,道一声“不谢”,将药方口述出来,也不怕他人听了去。那药方也真简单,即每晚戌时末,将地产凤头生姜洗净切丁,用白醋浸泡一时,再用地产烈酒擦拭肚脐后,置姜丁于肚脐,外敷纱布牢固即可。此法可暖胃化气、祛水排便、活血散瘀,解决肥胖和胃痛之疾。

白万财再躬身抱拳一揖,吩咐管家付了诊金,宽心地去了。后来肥胖果去,胃疾亦未复发,且积德行善起来,很为凤中人称道。这是后话。

却说白万财离去不久,张三背着母亲、携了内人而来。

冉先生忙相迎,将张母安置于诊床之上,吩咐徒弟将早已浸泡好的药液拿来,要张三内人将药液倒于手心按摩张母腿上多个穴位。

张三内人哪肯,不悦道:“原是给张三治疾的,怎错了对象?背婆婆来不是作药引的吗?这大夫才是怪!”

冉先生很是不悦,道:“治好老夫人之疾就是药引!母子相连,母健子康,若老夫人之疾不除,则张三之疾难去,张三之疾不去,你就等着喝西北风吧!”

张三内人极不情愿,然还是根据冉先生的指点,用药酒逐一去按摩婆婆腿上的多个穴位。冉先生见了,也不再计较,叫张三于另一诊床躺下,吩咐徒弟用温水化一杯土蜂蜜与张三喝下,后于张三肚脐处自左至右环形按揉起来。也只一个时辰,就听张三几声屁响,腹中之气排了出来,后又称尿急,且有排泄腹中污物之欲。

冉先生忙叫张三如厕,便又看张三内人,且不时指导其如何运势施力。

张三归时,称已通便,腹中甚是舒畅。

冉先生道一声“好”,嘱再治个三两日,即可痊愈。

张三自是感激。

冉先生见张母此轮医治也差不多了,便叫停张三内人,让其返家后,依法为婆婆及张三施治,且再三叮嘱,须按摩婆婆穴位在先,是为药引,医治张三之疾为后,唯有如此,张三之疾才可断根。他吩咐徒弟将药液及土蜂蜜包好,交予张三内人,收了些诊金。张三这就携了内人背了张母离去。后来,张三及张母双双疾愈,张三内人性情也渐有改变。

冉先生接诊的第三人,乃一年轻女子,与徒弟年龄相仿,昏厥于大门外,是徒弟唤了女佣背至“泰和堂”的。

冉先生见其体态消瘦,面色惨白,周身覆盖了不少尘土,双履也破损得厉害,又有淡淡的酸臭味,冉先生心中便有了底,轻轻地道一声“好治”,便将患者交予徒弟。

徒弟茫然搔着头,不知所措。

冉先生也不恼,道:“望闻问切,忘了?”

徒弟羞怯道:“望和闻徒儿已经做了,心中也有了些底细,只是这问和切却是……”

冉先生一笑,道:“这也简单呀,你问你切不就得了?”

徒弟已是羞红了脸,仍搔着头道:“这个……这个……”

冉先生知其意,便板下脸来,肃然道:“医者心中只有患者,哪有这个那个的?!”

徒弟便不再扭捏,深深呼吸一口气,定定神,去掐那女子的人中。

少许,那女子醒来,慢慢起身坐定,口中道着感激。

徒弟忙去化来一杯红糖水,喂那女子喝了。不时,女子便精神大好,不待人问诊,已开始自述起来。

原来那女子乃江汉人氏,长江洪患,家被毁,亲人罹难,只身逃至这武陵大山中,不知所往,胡乱走着,不知怎地便昏厥于此。

徒弟闻听至此,道:“师傅,这位妹妹之疾,徒儿已知晓了。治疗起来,还真简单呢!”

冉先生大悦,颔首道:“甚好!那就开始治疗吧!”

徒弟又开始有些为难起来,道:“只是……只是……徒儿不知药引为何物,还望师傅明示。”

冉先生笑道:“药引你不是已经用了吗?”

徒弟尴尬道:“原来那红糖水便是药引呀……”

徒弟去厨房端来大半碗饭食,与那女子食用,后又少食多餐地让那女子进食几次,那女子已然恢复了元气。再药食同源,用了地产沙参等几味补药与猪蹄炖食,经过几天的饮食调理,那女子便是桃红花色,恢复康健了。

病愈,那女子却不肯离去,冉先生见其乖巧,为人处世得体,甚合心意,便同意其留下。那女子其后认了冉先生为父,一边学徒,一边伺候冉先生夫妇,很是尽心。

这日天晚后,徒弟关上“泰和堂”的大门,冉先生照旧问询徒弟近日之所获。

徒弟喏喏道:“汤头歌好背,掌握诊疗之要也不难,只是那药引甚是怪异,配之难以得法。”

冉先生肃然道:“药引甚易,乃良心、德行、操守也!日后慢慢体味,定会悟出真谛!”

徒弟似懂非懂地道一声“唔”,搀着师傅进膳去了。■

(责任编辑:琉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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