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华棋侠

作者: 刘欢

楔 子

上海,静安寺门前,十名耄耋老者席地而坐,地上摆了一局棋。先看那十名老者,竟有九个没有双手,然神态皆冲淡平和,丝毫不见颓靡之色;再看那局棋,局势已到生死关头,白棋正全力绞杀一条闯进己方阵营的黑龙,那黑龙做眼和对杀已呈见合之势,看样子已是必胜局面,但棋局旁却立了一块字匾,上面写着:此局白棋胜。

“老人家,这棋明明是黑方胜了,为何你们说是白方胜?”围观的路人渐渐聚集,不少会家看了疑惑不解。

“这局棋确是白棋胜。”老人们会心一笑。众路人一阵私语,其中一年轻人说:“我等实在是看不出来白方如何还能取胜,前辈既如此说,可否详细指点?”他这话说得客气,但心里不信服,却也是溢于言表。

“也好。若不是亲眼所见,谁又能想到其中的绝妙所在。”那唯一一名有手的老者坐到前面,“就由我来给大伙儿摆摆这盘棋,顺便给大伙儿讲个故事。那还在许多年前,这一带还是租界……”

生死战书

1936年深秋,上海。

猩红的暮霭仿佛巨大妖兽的舌头,贪婪地舔舐着人间本就羸弱不堪的生气,冷风自无中钻了出来,疯魔般扫荡着空旷的街道,如一根看不见的鞭子,撵着路人步履匆匆。

“就是这里,停——”一辆黑色轿车在一栋徽式青瓦别院门前停下,自车上下来一个年约五旬的男人,只见他身材臃肿,着一件褐色金钱夹袄,腋下夹着一只宽大的青口蛇皮袋,满脸的急切之色,将大门敲得咚咚作响。

未几,那门开了一半,探出一个约十五六岁的孩子,问:“先生何事?”

壮年男人道:“劳烦禀告秦皓方先生,朱三元不次造访,有要事相商!”

原来这人不是别人,正是上海工商联会会长朱三元,算得上是有头有脸的风云人物,可那孩子似乎对他素未闻名,只静静地说:“主人今日不见客,先生见谅。”

朱三元急道:“事情紧急,且关乎国体,还盼秦先生赐见!”

那孩子略一思索,说:“朱先生稍等,容我通禀。”

过了一会儿,那孩子去而复返,道:“朱先生,主人有请。”

朱三元随他穿过前院,但见满院青竹斑斑,温润如玉,客堂门前挂了一副对联,其字龙飞凤舞,飘逸灵动,乃一副倒顺联:

碧玉青竹随落雨

雨落随竹青玉碧

拾级入内,就见这客堂好一派檀香古色,入眼处皆精巧别致,清雅淡逸,直令心胸纤尘若洗。那孩子奉茶过来,道:“朱先生请用茶,主人少顷即来。”说罢就在一旁垂首谨立。

朱三元将那杯茶喝干,还不见人出来,他心下焦急,起身踱了几步,问:“这位小哥,秦先生为何还未出来?”

那孩子默默地续了水,这才答道:“朱先生稍坐,主人这就出来。”

朱三元无奈,只得坐下,须臾又起身相望,走上几步,未见动静便又坐下,如此周而复始,足足过了一个时辰,才听一人朗声道:“朱会长,久等了!”朱三元回过头来,只见来人年逾而立,身形修长,着一件天青素缎山水长袍,一双眸子犹如摘星而嵌,嘴角正挂着一丝浅浅的笑意,让人既觉温文尔雅如沐春风,又觉如履渊岳亲而难犯。

两人从前曾有数面之缘,朱三元大喜,忙拱手道:“秦先生,可见着你了!”

秦皓方还礼让座,道:“朱会长驾临舍下,不知有何见教?”

朱三元道:“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今日之事,唯有先生可力挽危困了!”

秦皓方轻轻说道:“哦?愿闻其详。”

朱三元道:“事情是这样的!”他端起杯来,一气将茶喝了,这才娓娓道来……

约在半月以前,公共租界静安寺路中华艺圃园出事了。

中华艺圃园乃天南地北的文人墨客、达人勋贵汇集之地,集歌舞戏剧、相声杂耍、琴棋书画于一体,犹如镶在十里洋场的一颗璀璨明珠,盛名一时无双。

在这中华艺圃园里有一处所在,名曰弈天阁,是专为下围棋所设,其时五湖四海的弈林高手们无不在此对弈过。这一日一众棋友于内激战正酣,忽有数人夺门而入,只见那领头的一人着一身东瀛和服,戾气森然,他操着熟练的汉语冷冷地道:“中国人下围棋,是糟蹋围棋!”

在座诸人一听,无不气得炸肺,有那年轻的便要发作。

这时,弈天阁的管事胡宗渝出来搭话了:“阁下何人?所来何事?”胡宗渝在弈天阁辈分最高,旁人都尊称他一声“胡老爷子”。那东洋人道:“我叫松井平一郎,是大日本帝国坊门弟子,今日前来就是要挑战中国高手!”

胡宗渝淡淡地道:“弈棋乃修身养性之道,你既是此道中人,可知尧造围棋,教子丹朱乎?”

松井平一郎不语,胡宗渝续道:“自我华夏祖先发明围棋以来,我国人弈棋已有数千年历史,阁下可知礼义廉耻乎?”

松井平一郎在桌上信手捻起一颗棋子,道:“你们中国人说话做事就是花架子多,动起真格的就不行——多说无益,你们速速选派高手应战,能赢才是硬道理!”

一时间群情激奋,纷纷请战。胡宗渝略一沉吟,对身旁一人说道:“杜先生,就由你会会这位松井先生吧!”那人名叫杜千鹤,于今日在场诸人之中算得上是数一数二的好手,且棋风绵密厚重,所以胡宗渝选他出战,就算不敌,也可摸准对手的深浅。余众见是杜千鹤出战,均无异议。

杜千鹤略一拱手,道:“松井先生,请!”

“且慢!”松井平一郎一招手,身后一名随从即递上一把寒光闪闪的倭刀。松井平一郎接过来,倏地插在桌子上,而后将双手摊平,道:“败者,切掉双手,以作胜者的战利品!”

此言一出,众人大惊失色。胡宗渝轻咳两声,道:“松井先生,如此有违弈道风雅之本吧!”

松井平一郎道:“你们如若无胆应战,也好,就将这幅字匾悬挂于中华艺圃园的楼台之上!”他身后两名随从将一幅字匾展开,上面写着“支那蠢材”四个大字!

众人既惊且愤,一时间面面相觑。松井平一郎蔑笑道:“难道中国人都是无胆鼠辈吗?既是如此,这棋不下也罢!哈哈哈哈!”

杜千鹤满脸涨得通红,喝道:“夷狄休要猖獗!杜某来会你便是!”

松井平一郎道:“好,一言既出!”

杜千鹤应道:“驷马难追!”

其时日本围棋规则已具备现代围棋的雏形,而中国围棋大多仍沿用的是古棋的座子制①。经过商议,用猜单双的方式决定对弈规则,结果杜千鹤猜中,众人尽皆大喜,胡宗渝也暗暗地松了一口气——要知道高手对弈胜败往往只在毫厘之间,因此将棋局导入己方熟悉的局面中来乃重中之重,而且猜中者有先行之利,在当时先行无贴目的规则下更是如虎添翼。现在棋还未下,杜千鹤已先得一分。

双方各在对角星位上摆下两颗座子,由杜千鹤执白先行。序盘阶段波澜不惊,也瞧不出好坏虚实,然刚过中盘,就见风云突变——杜千鹤打入一手,本来这步打入并无无理之处,腾挪之境也较为宽裕,岂料竟被对手死死咬住,几手之间便养成一条决不可弃掉的孤龙,且棋型不整,一路奔逃,沿途友军尽受牵连。那松井平一郎算路精深,出招步步狠毒,实为难得一见的力杀型棋风。杜千鹤长考频频,一路丢盔弃甲,总算安定下来,定睛一看,额头上豆大的汗珠簌簌落下。他细细衡量了一番,前面吃亏过大,如果平稳侵消定型,断无生机,为博胜负,只得在黑厚势之中深深打下一子。

松井平一郎嘲笑道:“阁下这一手,无理至极!”随即扎钉以对。杜千鹤满脸潮红,苦思良久,连碰两下,意图寻找头绪,松井平一郎不扳不断,一律立柱,让对手无从借用。杜千鹤思无良策,只得大跳向外逃窜。松井平一郎毫不犹豫,当头将其镇住!

这棋四下里皆是黑海茫茫,瞧不见半个友军。这条白龙一路向角上一块白棋靠拢,丢了尾巴不说,好不容易奔逃回家,角部又受牵连,转眼间联络和角部死活两边出劫,实在是无以为继了。杜千鹤黯然推枰,长叹一声:“我输了!”

松井平一郎拿起倭刀,其意不言而喻。杜千鹤闭上双眼,将双手摊在桌子上。众人既悲且愤,均侧过头去,不忍再看。松井平一郎道:“你要想保住双手,还有一法。”

杜千鹤一怔,那松井平一郎指了指那幅“支那蠢材”的字匾,续道:“只要你在这幅字匾上签字服输,就可保住双手。”

杜千鹤冷冷地道:“杜某人输棋,只怪自己学艺不精,岂能污蔑国体!我堂堂中国能人甚多,自有人来降服你!要斩就斩,何须多言!”

松井平一郎面色狰狞,举起刀来……

“杜千鹤一介文弱书生,却是铁骨铮铮的好汉子!”秦皓方踱于厅门背手而立,两眼盯着浩瀚苍穹,愈显犀利。

“谁说不是啊!从那日起,仅仅半月工夫,先后已有九人被斩掉双手,愣没一个孬种!最后一个出战的,便是弈天阁的胡老爷子,可怜他苦战两百余手,最终难逃一败,偌大年纪,失了双手,余生可想而知!”朱三元上前数步,“而且五湖四海的棋友们闻讯后纷纷赶来,请战之声不绝于耳!只是那松井平一郎的棋术实在霸道,这般下去,不知又有多少人会被他毁掉!今闻先生已于昨日返回上海,故代表棋界友人前来拜访,恳请先生出战,力挽狂澜!”说着自皮包中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幅字画来,“素知秦先生寒梅傲骨,非金可掷,这幅字画是先父当年自宫中一太监手中购得,也算得朱某人的贴身之物,今献于先生,区区薄礼,不成敬意!”

秦皓方接过来一看,这是一幅《铁鹰瞰林图》,那鹰羽毛飒然,栩栩如生,尤其是那鹰眼,似用生漆所点,望之炯然生威。再看题跋,其字廋挺而遒劲,乃一手极漂亮的瘦金体,而落款处钤了一个葫芦形的印章,下边似乎是一个拉得老长的“天”字!秦皓方大吃一惊,但随即恢复常态,淡淡地道:“这是赵佶真迹,其价不可估量,朱会长好大的手笔。”

朱三元道:“只盼先生能够出战,扬我国威,区区一幅字画又值什么!”

秦皓方道:“你如何认为我能胜他?”

朱三元一愣,说:“秦先生之技冠绝东南,童叟尽知啊!”

秦皓方缓缓摇头,道:“我也未必能胜过他。”

朱三元见他话语之中似乎并无出战之意,忙道:“难道秦先生不愿出战?”

秦皓方道:“朱会长可知这松井平一郎是何来历?”

朱三元道:“这个……尚未明了。”

秦皓方对那孩子道:“小五子,你来说。”

小五子不疾不徐地道:“松井平一郎,男,1903年出生于日本名古屋,日本本因坊②棋圣座下三弟子,疋田阴流③剑圣座下二弟子,毕业于日本陆军士官学院,现任日本海军陆战队驻上海虹口少佐,其叔父是日本陆军大将松井石根,其性凶残嗜杀,溶于纹枰,亦是一般无二。”

朱三元惊愕道:“秦先生,你……”

秦皓方道:“实不相瞒,我之所以提前返回上海,便是为了此事!朱会长请看——”说着自袖口抽出一沓图纸,撑开一看,原来是棋谱,“这是松井平一郎那九局棋的棋谱,适才劳先生久等,只因其中颇多玄妙,余参详正酣,不忍释卷。”

朱三元又惊又喜,喜的是由此可见秦皓方有心出战,惊的是以秦皓方的棋力仍是参详不透对手的棋路,便道:“以先生看来,要胜他有几分把握?”

秦皓方指着棋谱说道:“东瀛棋术,果有过人之处,观其实力,料想如若由我猜枚中的,行之我国的座子规则,我有五成五胜算,反之则他占五成五。”

朱三元惊道:“难怪九位高手尽落于马下,原来就连先生也……”他本待说就连先生也殊无把握,话到嘴边变作“如此当真有难先生了!”

他担心秦皓方不肯出战,言辞间不无试探之意。

秦皓方自然明白,一笑道:“朱会长何须萦怀!”自怀中抽出一纸文书,递到朱三元手里。

朱三元仔细一看,惊道:“这是这是……这是生死战书啊!秦先生!”这张生死战书的落款时间正是昨日,决战之日则定在三日之后,地点就在中华艺圃园,战书上面还有中、日代表以及英租界领事处的共同见证字样。那日方代表落的正是松井石根的名字,而中方代表则是蔡炳炎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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