密战南京
作者: 张正仪江津地处重庆西南,始建于南齐永明五年,凭借长江航道奠定了西南商埠的基础,到了民国时期,更是八街九陌,花天锦地。日本军国主义的铁蹄踏入南京后,民国军政要员撤退至重庆。那些富商巨贾、豪门大族跟随溃军大批拥入西南,许多人在重庆周围落脚,购屋置地、租借庄园,既背靠陪都大树,又不失自由之身。
江津东门外二里地有一大宅院,前前后后十几间屋,房主去了南洋,年复一年,宅院渐渐冷落萧条。房主正为宅院的去向发愁,南京来了个姓杨的商人,一口价买下了宅院。杨府常年关门闭户,没人知道杨姓商人是什么来头,也没有人见过他经营的商品,上上下下十几口子,很少与附近的住户打交道。
这一日,杨府忽然大门敞开,传出惊天动地的哭声。过了没多久,江津医馆的大夫匆匆赶来。又过了半个时辰,寿衣局送来一套大红寿衣,棺材铺老板亲自赶车,运来一口压店之宝楠木棺材。
杨府的主人杨正清,其父为上门女婿,自幼随母姓。母亲杨玉萍今年七十有六。南京有句俗语:“七十三,七十三,不死鬼来搀。”不知怎的,杨玉萍自跨过七十三这条杠杠,整天喊胸痛,常常痛得日不思食,夜不能寐,不到两个月就瘦成皮包骨头了。杨正清慌了神,在南京求过名医,吃尽名贵药材,不料病情却越发严重了,有两回口唇紫绀,送进西洋医院抢救,说是心脏出了问题,虽捡回一条老命,精神体力却大不如前。这不,今天她突发状况,竟然在睡午觉时仙逝了。
众人帮杨玉萍擦抹好身子,换上寿衣,一人抬头一人搬脚,将杨玉萍放入楠木寿材里。谁知正准备盖上棺盖时,杨玉萍却长长地吐了口气,睁开了眼睛。
大夫说,一口浓痰堵塞了老太太的气道,可巧这一拨一弄,打开了气道,使得老太太重生了。杨玉萍却不这么看,她说在混沌之中看见了一个穿铠甲的人,在她后背重重地击了一掌,她才回到了阳间。谁人穿铠甲?那可是古代将军啊!杨家老祖宗杨邦乂就是史上闻名的大将军,后人称之为“杨铁心”。杨玉萍执意回南京,说是想在老祖宗剖心处烧三天高香,做三天道场,以谢“救命之掌”。
杨正清心如明镜,离开南京两年有余,老母亲是放心不下南京的祖宅,想在有生之年多看几眼。主要是母命难违,再则母亲的命,两次都是南京鼓楼教会医院救治的,院长医术高超,也可顺带做个全面检查,拿些预防心脏病复发的进口好药。不过,他自己是去不得的,千辛万苦逃脱出来,岂能自投罗网?斟酌再三,杨正清决定让老母亲带着两个贴身丫环外加一名脚夫,悄悄地快去快回。
丫环左眉,皮肤黝黑,长得瘦弱矮小。她整日乐呵呵的,时不时还会冒出几句民间谚语歇后语什么的,逗得老太太捧腹大笑。她十三岁时被人贩子卖进杨府,侍奉在杨玉萍左右,迄今已十多个春秋了。其实她并不姓左,也没有人知道她姓什么,因为她的左眉心有粒显眼的朱砂痣,老太太喜爱喊她“左眉”,喊顺了口,日子一久,“左眉”便成了她的名字。
丫环李香清眉清目秀,身材适中。她来杨家的时日不算长,是杨玉萍在轮船上捡来的。那天,杨正清带着一家老小乘坐江轮逃离南京时,发现上等舱楼梯下坐着一个姑娘,她抱着一袋高庄馒头哭泣不止,说是与家人走散了,独自一人上了船。江轮开了几天,那姑娘就哭了几天。轮船停靠在重庆朝天门码头时,她仍然坐在楼梯前哭泣,杨玉萍动了恻隐之心,就将她收留了。李香清生性聪慧伶俐,点拨之下,尽责尽心,很受老太太的喜爱。
脚夫是临时雇用的,说好了价钱,先付一半,回到江津再补上另一半。
自决定了启程日期,杨正清就心神不宁:一个大病刚愈的老太太,两个被恶人一个巴掌就能打翻在地的姑娘,千里迢迢,祸福难测!于是,杨正清将一张拜帖和五十大洋送进了江津警察局。
江津警察局局长姓高,人如其姓,高出一般人半个脑袋。他走起路来腿长步大,呼呼带风,思考问题的时候喜爱紧锁双眉,两只眼骨碌碌地转动,又显露出几分痞气。他全名叫高无能,这是警界最忌讳的名字,无论上司还是下属,都没有人称呼他的姓名,只叫他“高局长”。
“好说,好说。为民卫民乃警局之根本,不过庙小菩萨少,一个萝卜一个坑,只有一名叫江晓彤的见习女警空闲着,一路作伴,恰好恰好。”
高局长抬手往门外一指,立在一旁的警官走出去,不多会儿领进来一名女警。
女警短发齐耳,娇小可人,圆得像满月的脸庞上镶着机灵的双目。
“此去沦陷区,多有险阻,能有一位行事老到、望尘知敌的警官才好。”杨正清委婉地说。
“杨先生此言差矣!自古道英雄不在年高。江晓彤乃武汉警校的高材生,再说杨老太太此行皆女眷,当然女警最为妥帖。杨先生若不满意,可去重庆另请高明。”高局长说着,假意将大洋往前一推。
“哪里哪里,杨某随嘴一说而已。局长大人自有用人之道,杨某信,深信不疑。”杨正清忙不迭地附和。他肚里有话,虽有家财万贯,极少与警界往来,更何况来到重庆,人生地不熟,素昧平生的高局长能一口应承下来,已经很不错了。
“你说不作数,我说也不作数,此去敌占区危如累卵,犹如盲人骑瞎马夜临深池,还要看我们江大小姐愿不愿意溜一趟?”高局长说。
“愿意,当然愿意,不走海滩怎知鞋湿!”江晓彤睨了高局长一眼,回答得很干脆。自从进门喊了“报告”二字,她就听得明白,局长是让她做一回镖客,这原本已超越了江津警局的职责范围,但高局长和面前的这个镖主都门缝里看人,很是瞧不起她,她便想争口气,证明一下自己。
江晓彤刚从武汉警官学校高级班毕业,能不能称上高材生,她不敢自大,但在毕业展示比赛中,她手枪打移动靶,成绩全校第一,徒手格斗,女子组全校成绩第二。奖状在手,货真价实。
其实,高局长并无小瞧江晓彤之意,推荐江晓彤到局里的人是提携自己的恩师,安排欠妥怕恩师不悦,安排职位太好了又怕难平悠悠众口。这可好,想睡觉递来个枕头,是骡子是马让她出去遛一遛,回来也好有个交代。再说局里银根吃紧,活动受限,桌上放着明晃晃的五十大洋,岂有放过之理?
出南京安德门往南有一小镇叫铁心桥,镇面不大,却名声显赫。南宋时期,金兵兵临建康城下,建康留守贪生怕死,弃城而逃。有位叫杨邦乂的通判,率领爱国将士拼死抵抗,终因寡不敌众,力竭被俘。金国大帅金兀术亲自诱降,杨邦乂破口大骂道:“若以夷敌而图原,天能久假乎?恨不磔汝万段!”金兀术大怒,提起弯刀,对着杨邦乂胸口剜去,不料竟蹦出一颗铁心来。金兀术大为感慨,让兵卒抬着这颗铁心周游兵营,在过一座木板桥时,一阵摇晃,铁心坠落水中,不见踪影。后人为了纪念这位民族英雄,将小桥改建为石桥,称为“铁心桥”,将杨邦乂誉称为“杨铁心”。
这只是个传说,但距铁心桥镇不远有座保留至今的碑石却是千真万确,碑石上篆刻着“杨忠襄公剖心处”七个大字。杨家后人在铁心桥镇大兴土木,盖起了三进三厢的院落,祭祀祖先,守护亡灵也是真。
明末清初,杨家后裔弃政从商,做起了布匹五洋生意,越做越发达,到了杨玉萍这一代,家业一分为三。杨家有个不成文的规矩,生意传男不传女,长兄做布匹生意得心应手,立足于天津卫;二哥身在广州,五洋生意也做得风生水起;守祖宅守祖陵的重任就落在了杨玉萍的肩上。当然,两位兄长也没有亏待小妹,每年年底都会将巨额红利打入杨玉萍的账户。杨玉萍在祖传的老宅住了七十余载,直至跟随儿子西逃。
杨玉萍坐在平板车上,背对着车把手,半个身子倚着包袱行李。坐的时间长了,她的屁股和腰疼得受不了,不断地变换着姿势。她的心情很愉悦,俗话说:千好万好不如家乡好,千亲万亲不如爹娘亲。一辈子只出过这一次远门的她,如今又踏上了家乡的土地。
在下关码头下船时,日本兵对每一个下船的人进行严密搜查,脚夫看见排在前面的一个年轻人被日本兵搧了几个耳光,吓得后退了几步。另一个日本兵看在眼里,上前扯开脚夫的衣服,看了一眼他肩头的老茧,怀疑他扛过枪,就用刺刀顶着他的后脊,将他带走了。一担随行的杂什也成了日本兵的“战利品”。
一行人总算有惊无险地出了码头,李香清自告奋勇地去找车,去了一个时辰才雇到一辆板车,大家将包袱行李与杨玉萍老太太一并堆积在上面。
左眉、李香清一左一右护卫着,江晓彤跟在车后。
江晓彤瞎子吃馄饨心里有数,此行并不像局长所说的溜一趟那么简单,她有两大困惑:其一,如此大事,杨正清赋闲在家,为何不亲自随行?其二,临行前,杨正清将左眉叫进里屋,左眉进屋时喜笑颜开,出来时却神色不宁,杨正清究竟向她交代了什么,竟让她如坐针毡?
“江小姐,快了快了,过了安德门,祖宅就不远了,我让老陈头(留守祖宅的管家)多炒几个菜蔬,吃饭也罢,喝酒也罢,听便。”杨玉萍一边摇着鹅毛扇,一边换了个姿势,让自己抬头对着江晓彤。她称江晓彤为“江小姐”,觉得人家是请来的保镖,对外人得抬举和鼓励,日后少不得麻烦她呢。
江晓彤淡然一笑,没有回答。
“祖宅大着呢,挑一间上好的房让你独住。”杨玉萍接着说。
江晓彤又是一笑。
杨玉萍自觉没趣,闭目养神。
“到了到了,山高不怕慢上,路遥不怕脚短,到了到了,终于到了,小街走到尽头,数不到百步便是老龙归旧窝了。不信,你数,一、二、三、四……”走进铁心桥镇,左眉很兴奋,手舞足蹈,话也多了起来,开心地对李香清说。
数着数着,左眉突然刹住了话头,惊慌失措地捂住了嘴。
杨玉萍掸了掸衣服上的尘土,李香清搀扶着她从板车上走下来。
眼前哪有什么杨家祖宅,只见残垣断壁,一片废墟。杨玉萍睁大眼睛,没错,那扇烧焦了的大门上的铜环,还有那被踩踏得油亮泛光的青石板,都是铭刻在她脑海里的记忆。她嘴巴张成大大的“O”型,浑身筛糠似的颤抖,头也止不住地摇晃,木桩般向后倒去。
李香清一个箭步蹿向前,将杨玉萍妥妥地托在怀中。
左眉、李香清一人掐虎口,一人按人中,不多会儿,杨玉萍长吐一口气,清醒过来,捶胸顿足,仰天恸哭。
江晓彤在废墟里走动,从残留的青石台阶走到后院倾倒的围墙一角,又从墙角踱回大门。她发现了一个奇怪的现象,几乎每个房间的地坪都被挖了大大小小的坑洞,后院的坑洞更多,坑洞被雨水冲刷得坑洼不平,看得出已经有些日子了。
江晓彤寻思,破坏杨家祖宅的人一定是在寻找什么,耗费精力没有得逞,一怒之下便放火将屋子烧了个精光。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此次杨老太太回归,纵火之人必定会卷土重来。
烈日从云层中探出脑袋,给原本闷热的天气增添了筹码,虽然过了立秋节气,秋老虎却十分厉害。
杨邦乂的墓地坐落在树丛中,孤零零的,没有阴魂鬼影的干扰。这是一座衣冠冢,碑石也与众不同,横向放置,上面刻着“杨忠襄公剖心处”七个大字,碑石前砌有长方形的天台。右侧依山而凿“宁为赵氏鬼”五个大字,左侧凿着“不做他邦臣”,也是五个大字。
天台上青烟袅袅,法师手持宝剑,上下左右做姿几下,挑起香炉中一张画符的黄纸,用力向上抛去,黄纸在半空燃成灰烬,像断线的风筝,飘飘冉冉升腾,一会儿就不见了踪影。法师不住地擦抹挡在眼帘的汗水,双手合十,与六位身穿袈裟的和尚一块儿诵着经。
法事已经做了三天,今天是最后一天。每当此时,杨玉萍就领着左眉、李香清,跪拜在天台前虔诚祈祷。
江晓彤一不信佛,二与杨家没有亲戚关系,便不参与法事。她坐在树阴下,眼观六路,耳听八方。
距她不远的大树下还坐着一个头发花白、满脸胡茬的人。几年前河南发大水,他与妻子一路乞讨,流落到铁心桥,不料老伴染疾上身,不治而亡。他将老伴安葬于镇东头的山脚下,依着坟茔搭建了一间茅草屋,定居下来。他自叙姓倪,铁心桥镇上的人都称他“倪老头”。倪老头无田无地,无儿无女,白天去南京城里乞讨,晚上回到茅草屋,一盏油灯,一呼噜到天明。他也在此坐了三天,只为供品,排放在碑石前的瓜果菜肴,净洁而又量大,足以饱餐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