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海棠
作者: 王永坤名班曰义成,台柱有绝活;曲罢善才服,妆成秋娘妒;
老班主临终择婿,丑生承衣钵;醉海棠心有所属,私奔离戏班;
师弟好色,连累师兄叛死刑;义妹情真,舍身下嫁救情郎;
伉俪归班顶台,将军慕名邀戏;戏子舞台申冤,恶霸各领其罪!
豫东调是河南梆子戏的一个流派,起源于明末,以归德府为中心,滥觞于豫东、皖北、鲁西南一带。
清末民初,最红的豫东调戏班子当数义成班,班主唐兰田文武兼备,最拿手的“毯子功”(大翻身)绝活名扬一时,翻起跟斗来长靠裾片飘逸如飞,靠肩上的彩旗猎猎作声,赢得台下叫好声如雷。更绝的是,其他武生在翻跟斗时,那大而沉重的璎珞盔帽总难免抖落在地,只有唐兰田可以一口气翻上几十个跟斗,那盔帽仍如铁箍一样紧紧地套在头上,人送外号“唐铁头”,其功夫也被称为“铁头神功”。
除了唐铁头的绝世武功,班子里近年来崛起了四根台柱子!
第一根台柱子便是唐铁头的独生女儿唐小棠。唐小棠生得眉目如画,吹拉弹唱样样精,举手投足都是戏。当时豫东调各戏班子中的旦角都是男扮女装,唐铁头脑筋却不守旧,爽性把六岁的女儿送交老友、男扮女装唱旦角最好的“花公鸡”张春兰门下学艺。十年后,亭亭玉立的唐小棠学艺归来,初次登台便一炮而红,她扮相俊丽,嗓音清亮,台步风流,体态婀娜多姿如风舞海棠,便有好事之徒美其名曰“醉海棠”,甚至编出两句顺口溜:“有钱不买粮,要看醉海棠。”唐铁头顺水推舟,就把“醉海棠”作了女儿的艺名。
第二根和第三根台柱子是唐铁头的两个徒弟陈玉祥和杨玉生。
大徒弟陈玉祥小时候出过天花,一张麻脸,淡眉细眼,可妙就妙在经过一番油彩涂抹之后,他竟然像换了一个人似的,扮相格外俊朗,加之身材高挑若玉树临风,且天生一副好嗓子,音质掺了铜、化了磁一般,高而不亢、阔而不疏,如金石之声回荡绝岩峭壁,又似玉磬之音浮绕林梢树杪,从天黑唱到天亮,气韵不衰,人们誉之为“推倒山”。
二徒弟杨玉生比陈玉祥小一岁,细高挑个子,白净脸,剑眉杏眼,鼻直口小,极是俊俏,而台上的扮相反而远不如本人。因此,杨玉生多为淡妆上场,甚至素面朝天。由于杨玉生身子骨较弱,也不如陈玉祥能吃苦,唐铁头便为他讨了个巧,专演那“冷面寒枪俏罗成”,一招鲜,吃遍天,倒也赢得了“小罗成”的美名。
第四根台柱子则是唐铁头的干女儿唐小蓉。
有一年,义成班在刘家寨为刘八老爷新纳的小妾石榴红唱寿戏,伺候石榴红的一个十岁的小丫环因为看戏入了迷,失手打碎了一个宜兴紫金砂茶壶。石榴红勃然大怒,当即扬起刘八老爷的龙头拐杖把这小丫环一顿暴打,直打得昏死过去,又喝令仆人将她拖下去沉塘!台上的陈玉祥看不过去,走下台为那小丫环求情。石榴红恼恨陈玉祥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眼珠子一转,说只要“推倒山”陈玉祥肯为她单唱全天的连轴大戏,不仅可以饶那小丫环一死,而且义成班可以领走她。陈玉祥一咬牙答应下来,果真唱了整整一天的大戏,直累得口吐鲜血,差点儿坏了嗓子!
陈玉祥一个单身汉,拉扯着一个女娃娃生活不是个事,唐铁头爽性认这小丫环为干女儿,并顺着唐小棠的名字给她起名唐小蓉,养在戏班。既然成了戏班子的人,就不能吃闲饭,唐小蓉格外勤快,先是看管戏服行头、烧水煮饭,杂耍活几乎被她包圆了,又跟着陈玉祥学唱戏、练功夫,撕腿、板腰、拿顶,一招一式,倒也有板有眼,很快登台入场。她唱腔纯,音色美,尤其擅长唱苦情戏,边哭边唱,哀怨缠绵、凄切深情,感动台上台下,很快成了声名直追醉海棠的闺门旦。豫东周边三省八府的戏迷们传出一句顺口溜:“醉海棠舞得好,陈玉祥唱得好,杨玉生长得好,唐小蓉哭得好。”有了这“四大好”,义成班不红也难!
自幼同门学戏的陈玉祥和杨玉生,本来情同手足,但自从和师妹醉海棠同台唱戏以后,青春年少的三人关系变得微妙了。尽管台上的陈玉祥和醉海棠配起戏来珠联璧合,可面对娇美的醉海棠,木讷嘴笨的陈玉祥下台后不知怎么和她说话,倒是极少能同醉海棠配戏的杨玉生整日围着她转来转去,买个簪子送个珠花什么的,“棠妹长、棠妹短”,逗得醉海棠笑个不停。
这两年,醉海棠盛名之下,求婚者众多,其中不乏阔少爷公子哥,但唐铁头心中自有主张:婚姻大事讲究门当户对,自己只是个唱戏的,豪门富户攀不得,且戏班子几十口人,唱一日戏便有一日的饭吃,若女儿外嫁,这人心不就散了吗?要找女婿,就只能从自家戏班里找!况且自己一天天老去,多年唱戏扯喉咙,积下了肺痨病根,已近油尽灯枯,班主这个位子总要传下去。传给谁呢?醉海棠毕竟是一个女儿家,柔弱的肩头在如今的乱世中扛不住这杆大旗!因此,为女儿选夫婿,也是选未来的班主。而在戏班里,与女儿年岁相当的莫过于陈玉祥和杨玉生两个徒弟了。
将两个徒弟比较来比较去,唐铁头终于拿定了主意:陈玉祥才是自己的如意快婿!觑了个机会,唐铁头拐弯抹角将自己的心思透给了女儿,最后劝道:“棠儿,人不可貌相,玉祥他人丑心善,跟了他,不会让你受委屈的,爹唱了一辈子戏,这双眼睛还是有水的。”
醉海棠岂不知父亲的苦心?她沉默半晌道:“爹,我听您的。只是待我看惯了玉祥哥的那张脸,再订婚吧。”唐铁头欣慰不已,又提醒女儿道:“既然如此,你以后少和玉生黏糊,免得外人说闲话。”
醉海棠自然听得出爹爹的言下之意,声音低低地道:“爹,我只不过没戏唱的时候和玉生斗个嘴取乐罢了。”唐铁头心头涣然冰释:女儿不糊涂呢!
确实,唐铁头对女儿有点儿误解。醉海棠同杨玉生说说笑笑,只不过觉得他说话有趣,唱戏之余可以解个闷而已,而杨玉生生性轻浮,每到大户人家唱堂会时,他的一双眼珠子总滴溜溜在那些娇滴滴的小姐和俏丫环身上打转,令人很是不快。而对陈玉祥,她戏台上很欣赏,但戏罢卸妆后的那张大麻脸,实在有碍观瞻!
一段时间之后,果然如同唐铁头预想的那样,醉海棠与陈玉祥的话越来越多,杨玉生看在眼里,急在心头,急不可耐地暗中对醉海棠几番言语撩拨,反倒引起了醉海棠的反感,疏而远之。
这年初夏,直皖战争爆发,为躲避战乱,义成班来到了驻马店唱戏。适逢直系军阀吴佩孚打了个胜仗,驻军在此的吴佩孚的第16混成旅旅长、著名的基督将军冯玉祥心中高兴,招来义成班演唱武生戏《赵家楼》。这出戏本是唐铁头的拿手好戏,可这一回,他却让陈玉祥唱主角华云龙。
戏班众人都捏了一把汗:这华云龙一上场要来上十几个脚跟跳高一尺的“虎跳”动作,难度很大,脚跟稍低,那大罗帽便要落地!冯将军喜欢听豫东调是出了名的,也挺内行,只怕糊弄不了他!
唐铁头气定神闲,抱着个大茶壶喝茶水。只见陈玉祥上了场后,一连十几个“虎跳”耍下来,头上的大罗帽纹丝不动,赢得冯玉祥和部下们连声喝彩。众人这才明白,原来班主已经将铁头神功传授给陈玉祥了!
对陈玉祥的为人和品德,众人一向挺佩服,暗叹唐铁头眼光不俗,戏班后继有人。而最高兴的莫过于唐小蓉了,只有杨玉生脸色阴沉得像落雨前的乌云。
听罢戏,冯玉祥又单独见了“华云龙”,得知他的本名叫陈玉祥,口无遮拦的冯玉祥猛一拍他的肩膀,哈哈大笑道:“我叫这名字在先,是你哥呢。小老弟,你以后有了什么难处,来找老哥我!”
不久,战乱初定,义成班回到归德府,却不料因为此次在驻马店为冯玉祥唱戏得罪了归德镇守使宝德全。
这宝德全本是个破落的蒙古王爷,天性凶狠蛮横,是直系军阀、河南都督赵倜的亲信,成了坐镇豫东的大吏。宝德全对临近驻兵的冯玉祥很是忌惮,听说义成班居然为冯玉祥唱戏,勃然大怒,当即捏造了个“唱粉戏有伤风化”的罪名,把唐铁头抓进了大牢。多亏了一个名叫冯易山的公子哥上下奔走打点,救唐铁头出了大狱。
这冯易山何许人也,竟然能说动宝德全放人?原来,他出身于苏北古黄的名家大户,祖上数代为官,父亲冯老爷子曾在北京做过参议员,与直系军阀的顶尖人物冯国璋有交情,还认了本家。不看僧面看佛面,宝德全这才答应放唐铁头一马。
冯易山又为何要竭力搭救唐铁头呢?说来话长。
这冯易山并非一般的纨绔子弟,自幼勤奋读书,年方十八便考取了上海著名的圣约翰大学西洋文学院,专门学习西洋戏剧文学。临毕业的那年暑假,他原准备奔赴京城,在京剧界一展身手,适逢父亲大宴宾客,请来义成班唱大戏助兴。一看之下,冯易山震惊了:万不料在自己的家乡,竟也有如此精彩绝伦的地方戏曲,若是加以改造,定会像京剧那样大放异彩,走上世界舞台!为了深入研究豫东调,他主动拜会唐铁头并提出加入戏班子的要求。但唐铁头当时囿于成见,对一个富家少爷要做戏子感到不可思议,便婉拒了他。
出了牢房后,唐铁头对冯易山千恩万谢,但冯易山却连连拱手,再一次向他提出加入义成班的要求。这下,唐铁头不好意思拒绝了。只是戏班子中的人各有角色。冯公子既不会唱戏,也不会敲锣打鼓,能干什么呢?冯易山自信满满地说他会编剧!
不久后,义成班排演了冯易山执笔编写的两个新戏,大获成功。冯易山趁热打铁,又建议唐铁头改变流动戏班的演出方式,固定舞台卖票唱戏,免去风餐露宿之苦。唐铁头更是动心,只是苦于囊中羞涩,唉声叹气。
冯易山去了趟老家,回来后自掏腰包,盘下了位于归德府大隅首南路的一座茶楼,改作戏楼,起名“开明戏楼”。在冯易山的安排和指导下,义成班入驻开明戏楼,实行舞台分化管理,前台负责管理剧院内的各种杂务,后台主要负责演出方面的事务,而唐铁头他们则在舞台上安心唱戏,很快红遍了归德府。
才华横溢的冯易山以其与戏班众人迥乎不同的才子气质和书卷气息,打动了一个人的芳心——她就是醉海棠!而冯易山出于研究豫东调唱腔艺术的角度,为她量身定做了一出反映新女性觉醒、争取婚姻自由的新戏《梨花泪》,反响极好,醉海棠之名响遍了中州。才子佳人就像磁石一般互相吸引,醉海棠对陈玉祥刚刚产生的一丝好感,在冯易山面前若蛛丝般一拂而去了,且她投向冯易山的目光火辣炽热,本就思想新潮的冯易山迎向她的目光也热烈如火。
对于醉海棠的渐行渐远,陈玉祥心中憋屈而痛苦,杨玉生却乐观其成:鹬蚌相争,渔翁得利,说不定自己还有机会!
自然,这一切都瞒不过戏班众人。都说三个女人一台戏,而如今,陈玉祥、杨玉生、冯易山三个小生,围绕着醉海棠这个俏花旦,更是一台好戏,只是不知道这出戏是喜剧还是悲剧!
唐铁头心里更是明镜似的。他唱了一辈子戏,翻了一辈子跟头,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事没有经历过?对发生在自己眼皮底下的这出“戏”,他自有处置之道。他近来病情愈发沉重,自感时日无多。筹谋再三,唐铁头决定唱一出戏。
这一日,唐铁头约上冯易山,并带上陈玉祥、杨玉生两个徒弟,要他们陪自己游览张王庙。
张王庙位于归德城南门外,庙中供奉的是唐朝“安史之乱”时坚守睢阳城的张巡、许远诸多将士。此庙本是三进三出,主殿配庑俱有,巍峨高大,但遭逢战乱,年久失修,已是破败不堪,香客罕至。
一座废庙有什么好游览的?三人很是纳闷。
几个人走进空无一人的大殿,面对烟熏火燎、污渍斑斑的张巡塑像,唐铁头先让道士点燃三炷香,然后郑重其事地对陈玉祥和杨玉生两个徒弟道:“咱们梨园行里的老祖便是被称为老郎神的唐明皇。按照老规矩,咱们应该到周家口的老郎庙里去祭拜,可如今天下大乱,去不了周家口,今天咱们且把唐明皇的忠臣张王爷当作老郎神来祭拜。”言毕,即面对神像行三跪九叩大礼。陈玉祥和杨玉生忙在他后面亦步亦趋。
冯易山一怔,并没有跟着跪下去,只是对着神像长揖一躬,显得很尴尬!
拜过神像,唐铁头一声长叹:“蚕老自死,我时日无多了!今天面对祖师爷,我要把后事交代一下……”
向来不打听更不参与义成班内部事务的冯易山连忙识趣地说:“唐班主,我先到殿外等候……”
唐铁头却一把把他扯住,极是诚恳而又客气地道:“冯先生,我正要让你做个证见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