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残客(上)
作者: 严天鹏古道,黑松林。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味,地上横七竖八躺满了尸体,一场厮杀刚刚结束,仅剩下两人立在林边。
一个十来岁的少年,浑身是血;一个黑衣中年人,飘然挺立。
少年向黑衣人长鞠一躬,郑重道:“前辈今日救命之恩,在下没齿难忘!”
黑衣人道:“小兄弟,你怎么称呼?”
少年道:“在下石敢当!”
黑衣人道:“呵呵,敢作敢当,好名字!”
少年眼中满是期许,道:“前辈盖世神功,令在下大开眼界,晚辈不才,愿从此追随前辈,若能得前辈指点一二,三生有幸!”
黑衣人思索片刻,摇摇头道:“小兄弟,你的武功已自成一家,何况……我看你的功夫里有一种戾气,你我恐不是同路人。”
少年面色一暗,神情沮丧,沉默不语。
黑衣人似是看透了少年的心思,道:“小兄弟,我非是指责于你,所谓殊途同归,纵使所学武功来路不正,也并不妨碍七尺男儿顶天立地!”
少年点点头,若有所思。
黑衣人道:“小兄弟,今日我送一字给你,请你牢记。”
少年道:“什么字,前辈请讲。”
黑衣人道:“‘义’!小兄弟,你莫小看它,区区一个‘义’字,其实重于泰山!今日若非你的义,我也不会出手助你。日后行走江湖,只要心中不忘此字,凡事便可磊落坦荡,无愧于心!”
少年道:“前辈谆谆教诲,在下绝不敢忘!”
黑衣人道:“这就好,小兄弟,此地事已了,你我就此告辞。”
少年道:“前辈!能否留下尊姓大名,日后若有用到在下之处,纵使粉身碎骨,晚辈亦当以死相报前辈今日大恩!”
黑衣人道:“呵呵,我姓杜。你若真想报答于我,记住今日我的话即可。”
少年道:“前辈,不知日后是否还能见到您……”
黑衣人道:“有缘我们自会再见。”
说罢纵身而起,如金鹏展翅,一掠十数丈,转瞬间便消失在松林深处。
少年望着黑衣人消失的方向,怅然若失……
赵老头年近六十,是崇安城的一个普通百姓,同儿子一道,靠贩卖山货为生,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吃了不少苦,但老赵还算知足。
生活虽然充满无奈,但毕竟尚能解决温饱,儿子很孝顺,媳妇也很贤惠,更有一个年方十七的孙女凤儿,生得如花似玉,乖巧可人,颇惹人喜爱。这孩子是老赵全家的希望和骄傲,只有看到自己这位掌上明珠的时候,老赵才觉得自己含辛茹苦一辈子是值得的。
可是一场飞来的横祸把老赵的生活彻底毁了。
那天是凤儿的生日,儿子儿媳经不住凤儿的缠闹,决定带孩子进城去开开眼!两口子打算先去市集上,把头天打的柴火和采的草药卖了,然后给凤儿办点儿生日礼物。
凤儿开心极了,她特意穿上了最喜欢的那件刺绣茶花裙,整个人美得就像一只翩翩的彩蝶。临行前整个院子都是她开心的笑声,那笑声在老赵听来就像仙乐,看着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离去的背影,老赵心里暖洋洋的。
等老赵再次见到自己的孩子们时,那感觉犹如五雷轰顶!他的儿子儿媳已变成了两具冰冷的尸体,而他生活的唯一希望,他的宝贝孙女凤儿,也处于昏迷之中。她的衣裳被撕得残破不堪,满脸是血,原本秀美的鼻梁被生生打断,脸上那一道道伤痕,分明是被利刃划出来的,整个人彻底被毁了。
“是豹爷干的。”抬着一家三口回来的乡亲告诉老赵。
亲眼目睹了惨祸的乡亲一五一十地叙述了豹爷行凶的经过,他们的话宛如尖刀一般一下子扎在老赵的心口!
老赵不想活了,真的不想活了,但他告诉自己还不能就这样倒下,说什么也要让那个行凶的大恶人得到应有的惩罚才行。于是,老赵拖着失魂落魄的身体,连夜赶到县衙击鼓鸣冤。县令张大人据说是个公正无私的清官,他听了老赵的冤情后很愤怒,这样的惨剧竟发生在他管辖的地方,这让他如何能够安心。他首先告诉老赵一个好消息,赫赫有名的州府六扇门总捕头欧阳朔此刻就在崇安。
那可是个鼎鼎有名的人物,就连老赵这样的一介草民也听说过,州府的欧阳捕头曾在少林寺学艺,武艺高强,威震四海。
很快,欧阳捕头就赶到了,他生得孔武有力,剽悍威严,听了老赵的控诉后,他也很愤怒。
“此事我们一定给你一个交代!”县太爷和欧阳捕头的话总算给了老赵一点儿安慰,能把那个恶人绳之以法,他死也瞑目了。
可是一连几天过去,官府那边一点儿动静也没有,那个豹爷据说仍然逍遥法外。老赵坐不住了。他老实巴交了一辈子,一向不好意思因为自己的事去叨扰别人,可是这件事他无论如何也不能就这么算了。他再次跑了趟县衙,得到的还是那句话:“我们会给你个交代。”
凤儿总算醒了过来,命保住了,可她那张曾经端庄秀丽的脸再也没法看了,她的一生彻底被毁了。绝望的凤儿几欲寻死,这更让老赵肝肠寸断!现在他唯一的希望,就是县太爷答应给他的那个“交代”了。
直到有一天,当老赵亲眼看到欧阳朔和一个衣着华丽的年轻人醉意醺醺、称兄道弟地从城里最好的酒楼——天福楼里走出来,而旁边有人偷偷告诉老赵那个年轻人就是豹爷的时候,他登时怒火中烧。他冲上前,想去揪住那个年轻人,可他还没碰到那人的衣衫,就被对方一掌打倒在地。
“他就是‘豹爷’!快抓住他!”倒在地上的老赵对欧阳朔嘶吼道。
老赵只觉得满嘴发苦,他虽然对面前这个年轻人恨之入骨,却还得叫他一个“爷”字,因为那些告诉他事实的百姓提起这个人,都只敢称他作“豹爷”。
豹爷明白了对方是什么人,眼里闪过一丝惭色,那是做了亏心事的人惯有的表现,但也只是一闪而过。欧阳捕头却一动不动,先是面露一分尴尬,随即脸色阴沉了下来。
“赵老头,他是豹爷不错,可你凭什么让我抓他?”
“就是他光天化日之下调戏我孙女不成,便恼羞成怒毁了我的孩子,我的儿子儿媳稍作反抗,便被他毒打致死,他应该下地狱!”老赵怒火填胸,他不明白这话他已说了很多遍,为什么欧阳朔还装作不知道。
欧阳朔的脸色更加阴沉了,道:“赵老头,你可知城西的贞节牌楼便是你面前这位大善人资助修建的?你可知县衙的‘清正廉明’碑便是他带人一手竖起来的?他家里现在还挂着县太爷亲笔题的‘奉公守法’的牌匾,这样的人怎么会是杀人凶手?我们执法断案,是要讲究证据的。你说他调戏你孙女,杀害你儿子儿媳,可有人证,可有物证?”
“我的孙女凤儿受尽其折磨,我的儿子儿媳尸骨未寒,他们可以作证!”
“笑话,当事人怎么能够作证,死人怎么能够作证?我们又怎能知道,你的家人不是遇见了剪径的强盗,而你不是在这里敲诈好人?”欧阳捕头看着老赵,就像在看一个无耻的刁民。
“他们,他们都能作证!”老赵指着街边的百姓们。事发地离这儿不远,至少有上百人目睹了行凶的经过,他相信这些人中一定有证人。
可是他所指之处,有的人垂下头去,有的人关上门窗,所有人都像在躲避瘟疫一般,仿佛老赵那只手会给他们带来可怕的灾祸。
看到这种情景,欧阳朔似是松了一口气,豹爷则看上去有些得意。
“你有证据,本捕头自当秉公办案。你没有证据,本当办你一个诬告之罪,但我看你着实可怜,权且饶你一回,你还是老老实实回家去,不要再自讨没趣了。”说罢,欧阳朔使个眼色,豹爷心领神会,扔下一锭银子,那银子蹦了几下,滚到了老赵脚边。
“你虽然血口喷人,但我也不跟你一般见识。这银子非为别的,是看你的确有些可怜,权且算是赏钱吧。”豹爷说罢,同欧阳捕头扬长而去。
老赵看着那银子,这点儿钱刚够给儿子儿媳买两口棺材,两条人命和一个如花少女的一生,就值这么一锭小小的银子,原来这就是县官和捕头大人所谓的交代!
老赵并未放弃,他继续去寻找证人。他走遍了那条街上的每一家商铺、客栈和酒楼,希望能找到愿意为他指证“豹爷”的人。陪同他的,是戴着面纱的凤儿,祖孙俩强忍悲痛活下去的唯一目的,就是寻找一个证人,给自己,给死去的亲人讨个说法。
渐渐地,城里的人们都知道了老赵一家的遭遇,大家愤怒、惋惜、哀叹、诅咒,充分地表达了对老赵和凤儿的同情,但就是没有一个人愿意站出来作证。
毕竟,谁不是拖家带口的,谁愿意为了别人的事把自己搭进去?
所有人都认为老赵和凤儿的努力必定毫无用处,因为那个豹爷在崇安的势力实在太大了。而老赵祖孙俩又太弱小了,弱小得豹爷根本不把他俩当回事,甚至用一种看笑话的心态看他俩申冤的举动。
可是,就当大家都觉得老赵一家的千古奇冤注定无法昭雪之时,事情却有了转机。
那一日,祖孙俩来到四季客栈,寻找一线渺茫的希望。客栈老板知道事情经过,事实上也亲眼目睹了那天的暴行,他虽然不满老赵打扰自己的客人,但念在老人家实在可怜,自己心里也的确有些许愧意,就没有把老赵赶走。
老赵如泣如诉的声音在客栈的各个角落里响起,南来北往的人们又开始发出各种感叹声以表达自己的同情,对此老板无奈地摇了摇头,他知道这一切都是徒劳。
就在老板摇头叹息的时候,客栈内蓦地传来一声巨响,所有人都被吓了一跳。
“岂有此理!”一个人拍案而起,面前两寸厚的楠木桌被他一掌拍得粉碎,巨响便是由此而来。
说话之人是个二十出头、挺拔矫健的年轻男子,身上一袭青衫干净利索,扎一个雪白的头巾,腰间挂了一把引人注目的银鞘长剑。他旁边坐着一个少妇,生得清秀可人,一身素衣虽然简朴,却也淡雅得体,腰间同样挂着一把长剑。两人身边还有一个三岁大小的男童,生得唇红齿白、伶俐可爱至极。这对青年男女,乃关西宏义门弟子徐子轩、常春娥,虽已是夫妇,但二人仍以同门师姐弟相称。常春娥乃宏义门门主常存义之女,夫君徐子轩是她的师弟。孩子小名灵儿。一年前常存义患病离世,夫妇二人携子赴关西守灵完毕后返回徐子轩老家,正好路过此地。
徐子轩余怒未消,道:“光天化日之下杀人行凶,天理何在!更可气的是世态炎凉,偌大一个街坊,竟无一人挺身而出,任由恶人逍遥法外,可耻,可恨!”
他走到老赵面前,愤然道:“老人家,您莫伤心,可否告诉我那个恶人在何处……”
老赵吃惊地抬起头,用疑惑的目光看了看徐子轩,又看了看常春娥,常春娥迎着他的目光,郑重地点了点头。
“你们,能助我收拾了那个恶人?”
“不错!”
“可是那个恶人,据说势力很大,不好对付。”
徐子轩呵呵一笑,安慰老赵:“老人家,我们都是自幼习武的人,收拾这等恶人,本就是义不容辞的事情。您放心好了!那个恶人大名叫什么,此刻身在何处,您告诉我。”
“他叫薛人豹,此刻多半是在天福楼喝酒。”一旁有人壮着胆插嘴。
“如此甚好,我们这就去找他!”
常春娥将孩子抱给客栈老板,留下一锭分量很重的银子,细细地嘱咐了一番。灵儿见父母都要离他而去,不住地哭闹。常春娥哄了孩子片刻,又摘下贴身的一块玉佩给孩子戴到脖子上,这才狠狠心转身离去。
夫妇二人让老赵在前面带路,昂首阔步直奔天福楼而去。
来到天福楼,一问店小二,那薛人豹果然正在楼上雅座吃酒。徐子轩、常春娥三步并作两步上楼,直闯入那间雅座,迎面上来两条大汉正要喝问,被二人一把推开,然后,两人便看到三个人坐在一张酒桌边,正冷冷地看着他们。
下首坐着一个华服年轻人,生得倒挺白净,但眼神虚浮,一看就是过惯了骄奢淫逸日子之人。他腰间挂着一把刀,黄金吞口的刀鞘上镶着数颗璀璨的宝石,颇引人注目;两手十指上戴满了各式各样的名贵戒指,戒指上嵌着夺目的宝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