断掌
作者: 刘祥平俗曰:男儿断掌千金两,女人断掌过房养。一掌横纹,贫妇屡遭冷眼;三段情缘,俊男频失爱心。穷身奔他乡,孤魂归故里……
升不起的太阳
岗子村在嫩江边上。村中有一个大洼坑,春夏积水长草,秋冬干枯冰冻。有一天,村里来了一个会看风水的南方蛮子,他说这个大坑是寡妇坑,会被男人的魂灵填满,这个村会有越来越多的寡妇。他的话惊煞了所有在场的人。大家从头捋了捋,这两年村里确实死男不死女。男人们唏嘘愕然,女人们惊慌失措,从此谈坑色变。女人们更加小心翼翼地伺候着自己的男人,把他们视为院子里的红太阳,生怕哪天就再也看不到它升起来。
女人王玉芝躺在冰凉的堂屋地上要哭断了气。男人张万承盘腿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怒目圆瞪,咬牙切齿,像一头狮子似的咆哮道:“王玉芝,你真他娘的不要脸,还装啥可怜,你去死啊!快点儿爬起来,给我滚出去!”
王玉芝挣扎着要起来,哽咽道:“我不活了,我死了吧。”
孩子们围着王玉芝呜呜地哭,几只稚嫩的小手把她的身子紧紧地拽着。
“你真他娘的不害臊!我让你去拿手套,你倒好,盯着老爷们看个没完。老张家的脸都让你这个败家娘们给丢尽了,你滚啊,咋还不爬起来往外跑啊,你不是想跑吗?在你心里,我算个啥?想在我眼皮子底下勾搭人,没门……”
像一个从高处猛地掉到坚硬瓷砖上的玻璃杯子,王玉芝的心碎了一地,再无力挣扎,放下手,瘫软了似的,任身下冰凉。
“你真他娘的不害臊,装死是吧?别以为装死,我就可怜你,我张万承哪点对不起你?我把你从大老远带来,给你吃,给你穿,你自己睁大眼睛看看,你都做了啥,你这是想把我气死,真他娘把我往死里逼……” 张万承怒骂着从炕上蹦起来,抬脚向窗户踹去。
“嘭”,窗玻璃炸开了一个大洞,一股寒气扑进屋里。大块、小块的玻璃闪着尖锐的光,哗啦啦地掉进外面的铁锅里。孩子们惊愕地瞧着他。他的脚流血了。孩子们几乎一起哭叫着跑上炕,阻止又准备飞起一脚的张万承。
王玉芝突然恢复了体力,猛地坐起来,瞪圆了杏眼,惊恐地瞧着那只鲜血淋漓的脚,脑袋在颤抖。她忘记了,可以利用这个间隙跑出去,永远地跑出去。
大女儿张丽慌乱打开炕琴,掏了半天,终于找到一块白布。七岁的小女儿张阳去找来了止痛片,快速地用瓶子碾碎。大儿子张山则负责摁住那只虽然受了伤,还试图往上抬起的脚。
“你们别管我,谁都别管我,让我去死!让我去死!”张万承对着张丽吼道,那只受伤的脚躲来躲去。
孩子们像抓泥鳅一样,把他的脚摁住,撒药,包扎。
张万承没了力气,歪倒在炕头。张丽小心翼翼地给他盖了被子。
王玉芝缓慢地从地上爬起来,一直爬到炕上,爬到他的脚下。她掀开被子轻轻地抚摸着那只冰凉的脚。他微微睁开眼睛看着她,那眼神里充满哀怨、脆弱、懊悔。她把他的脚紧紧地搂在怀里,心疼不已。
八十年代初,改革开放给中国输入了新鲜血液,却丝毫没有撼动这个家庭。这个家里的女孩子们仍然生活在被新时代所唾弃的封建社会里。张万承给她们定下了太多可怕的规矩,不准梳马尾辫,不准抹雪花膏,吃饭时不能说话,不能仰身躺在炕上,犯了错就罚跪……没有规矩不成方圆,难道他不知道规矩太多则会破了方圆吗?他对他的女人更加苛刻,不许穿羊角跟皮鞋,不许擦头油,不许和男人说话,不许看男人,更不许像村里的疯女人一样几乎赤身裸体地在江里洗澡……剥夺了王玉芝,一个女人追求美的权利,就连眼睛都失去了自由。
黑夜悄悄地降临到岗子村,孩子们已经熟睡了。王玉芝拖着疲惫的身子收拾完,就上了炕。
张万承伸出一只强劲有力的大手把自己的女人紧紧地搂在了怀里。王玉芝的眼窝子忽地热起来,泪珠子滚落到张万承的胳膊上。
张万承把嘴贴在她的耳边,轻轻地问: “玉芝,你哭了?”
“没,没啊。”
“玉芝,我不是人,我不该骂你,不该打你,你恨我吧!”
“没,没啊。”
“你是不是冷啊?”
“没,没啊。”
“我给你暖暖,你就不哆嗦了。”
“嗯,嗯。”
“你是我的女人,我要爱你。”
“你的脚……”
“皮肉伤,不碍事,不碍事。”
王玉芝的眼泪更加汹涌,一串一串流到了脖子根。他为什么对自己越来越凶?他喜欢儿子,可她也给他生了儿子啊!儿子呱呱坠地时,他欢快地给儿子取名叫张山,希望老了,儿子能像一座大山让他依靠。那他到底恨她什么呢?是因为他的身高一米八,她的身高只有一米五,还是因为她有一双水汪汪的杏仁眼,一身光滑细腻的肌肤,而让别的男人瞧上几眼就夺了去?她蜷缩在他的怀里,像个柔弱的小猫。她多么需要他的呵护、疼爱,不仅仅是在夜里。
张万承的手不再抚摸她的乳房,而是越过她的肚子向下摸去。每到这个时候,王玉芝才能看到那么一丝希望,原来她还是他的女人,才能感觉到,他还是她的男人,他依然是她心中的那轮红太阳。
不幸还是发生了。那天晚上,张万承非要痛痛快快地和他爹张福林、二弟张万金喝上几盅酒,弟弟张万福的嘴边流着涎,也吵闹着要喝酒。张万承出去上厕所的时候,突然在窗户前摔倒,七窍流血。他当晚就被送进了医院急救室。
第二天早晨,急救车把死了的张万承从城里拉回来。王玉芝瘫倒在地上,哭成一摊烂泥,在心里嘶喊,这个可恨但又必须爱的人就这么走了吗?没有留下一句温暖的话,这么多年来,你在闹腾什么?最终就是把自己闹腾死啊!折磨我的人死了,我的那轮红太阳也永远地落了啊!
村里的女人们跟着一边抹眼泪,一边把王玉芝搀扶到炕上。村支书主动跑前跑后张罗着丧事。
张山目光刚毅,任泪水像断了线的珠子从眼窝里流出来,浸湿了嘴角上的黑痣,然后被狠狠地咽到肚子里。村支书安排他这么做或那么做,那他以后怎么做?父亲再邪恶也是他的一座靠山,一棵乘凉的大树,一把保护伞,就在顷刻间,这一切犹如遭遇了八级地震,“哐”的一声,坍塌了。
张万承的老娘被大家拦在炕上双膝跪着,脸几乎要贴在破烂的炕席上,双手捶着炕面,已经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呼唤着:“万承……我的儿啊……娘叫你回来啊,我的儿啊,你回来啊……”她那银白的头发己凌乱不堪,深陷的眼窝红肿起来,一时间又苍老了许多。她知道大儿子委屈了,若不是当年一个紧急电报,逼着他转业,他在部队里也混出个人样了,这些年,亏了大儿子,这家人才没被饿死,大儿子为这个家立下了汗马功劳,给弟弟盖房娶媳妇,给妹妹找婆家置嫁妆,可是却活得不开心。
张万承的爹张福林一口一口喝着酒,继续麻醉自己,含泪的眼睛里又多了一丝恨意,反反复复地自言自语,又像是在低声哭泣:“造孽啊,造孽……”
王玉芝顺从张万承生前的遗愿,把他葬在幸福屯,葬在他亲自为自己选好的那块坟地里。
不久,村里又来了一个南方蛮子。他身后背着神,是神在告诉大家张万承的死因:张万承爷爷的爷爷曾经打死过一只黄鼠狼,抽了它的筋,扒了它的皮,当成了下酒的肉。这个黄鼠狼可不是一般的黄皮子,而是成了精,它忍不下这口气,整日里来寻仇了。张万承之所以像魔一样性情暴躁是黄鼠狼吃了他的心。张万承是爱他的女人的,更爱他的孩子,每次闹腾都身不由己,闹腾一次就离黄泉路近了一步,早日登上黄泉路,也是给人家一个交代。张万承心里明明白白,只是嘴上不说而已。
当大家庆幸张万承的死与寡妇坑无关时,邻居臭万里突然说:“咦!俺万承嫂子的手纹和俺的可不一样。”
南方蛮子两眼发光,问道:“她的是啥样子?”
“咦,就是这条线是直的。”臭万里伸出一只白胖的小手,掌面朝上,用另一只手比画着给南方蛮子看。
南方蛮子倒吸一口冷气,牙齿咯咯地打起架,问:“真的?”
有人说:“臭万里,你可别乱说。”
“咦,俺还能骗你哩,俺俩这么多年邻居了。”
“那她爹还活着?”南方蛮子追问道。
“咦!早死了!”臭万里回答道。
南方蛮子深吸了一口气,咽了口唾沫,神色恢复了正常,心平气和地接着说:“黄皮子找上门报仇这是一方面,那张万承媳妇的手掌上有一条横纹,那横纹就是断掌啊,断掌女人十年出一个,有这样掌纹的女人,父女相克,夫妻相克,母子相克。张万承的老丈人就是让她克了去,张万承自是必死无疑,她的儿子也活不过张万承的年龄。”
屋子里的人个个惊愕地张大嘴巴,瞪圆了眼睛,看着南方蛮子脸上急剧变化的表情。当然,他们还没忘记关系到自己切身命运的寡妇坑,于是大家七嘴八舌地把前一个南方蛮子说的话向这个南方蛮子重复了一遍。
南方蛮子又强调了一遍:“这可是神说的,张万承的魂灵就在寡妇坑里蹦跳着,村里还会死更多的男人。”
男人们听了差点儿被吓死过去,有的竟当众哭了。
南方蛮子的话传到了张万金的耳朵,他愤恨无比,坐在老人家的炕上骂王玉芝恶毒,骂她克死了他的大哥。他认为和仇人就应该一刀两断,而王玉芝无疑就是他老张家的仇人。
小叔子张万富小时候受过惊吓,一直疯疯癫癫的。自从张万承死后,更像是受了刺激,坐在外屋地的柴草上,一阵痛哭,一阵傻笑,病情陡然加重。他有时候想不开,便流着泪跑到王玉芝家,大胆地拉过她的手,仔细地瞧过之后,说:“断掌,克父克夫又克子……”然后悲愤地大笑着跑出门去。
王玉芝放下鞋底子,呜呜地哭,呆呆地瞧着自己的手掌纹,早就听说,断掌有说道,平时不敢往外伸手的,现在连个神经病都这么说,想必岗子村人也都在这么说,原来是她克死了父亲,克死了丈夫,还要克死儿子?不,她宁愿自己死!王玉芝把脸埋在两个手掌心里痛哭不止。
撑起家的男人
男人们不敢明目张胆地在寡妇门前走,那样一定会遭到村里人唾骂。隔壁的臭万里就站在自家屋里的西窗户前,频频地眨巴着两只小眼睛透过沾着灰土的窗玻璃,抻长又粗又短的脖子直勾勾地瞄着王玉芝家的院子。尤其是王玉芝家的狗急促而响亮地跳叫,她即便正在杀鸡,也得把半死不活顺着脖子淌血的鸡扔到一边,任其是鲜血淋漓地在屋地上扑腾,也要第一时间冲到西窗户前捕风捉影。除非天黑蒙了她的眼睛,实在困得打了盹,不然王玉芝家院子里有任何风吹草动,她都要偷窥得一清二楚。
这时,寡妇王金嘴眉开眼笑地登上门来。张万承家那只散养的狗早就一跃身跳过墙头去别处觅食。没听到狗叫就进来人,王玉芝心里一惊,急忙探头向外屋看去。
王金嘴反客为主先热情地招呼道:“大妹子在家呢,我寻思着自己来得正是时候!”
王玉芝惊讶地问:“你?”
王金嘴迎过王玉芝,就像进了自己家似的,一屁股坐在了炕沿上,说:“难怪你不认识我,你这成天被死去的男人管得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白瞎了你这张俊俏的脸,这回你可自由了!你男人死了,你活了,这大道上走过的男人,你随便着瞧!”
王玉芝的脸刷地通红,低下了头。
王金嘴伸出手拍拍炕沿,招呼王玉芝坐到她旁边,告诉王玉芝她就是赫赫有名的媒婆王金嘴,是十里八村男人女人们的月老。她骄傲地说:“我这一辈子搭了无数个鹊桥,撮合了无数桩婚姻。我积了德,要长寿呢。”说着,她对自己很满意似的哈哈大笑,那泛着红光的皮肤更加耀目,丝毫看不出是五十岁女人的脸。王玉芝的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微笑。
王金嘴拉起王玉芝的手语重心长地说:“这家里没男人的日子不好过,下面还有三个孩子,现在我手头上恰好有个和你男人年龄相仿的没窝的光棍汉,他不嫌弃你手上的横纹,愿意来这个家帮你拉扯孩子,他就是想找个热乎乎的家,吃口热乎乎的饭,睡上热乎乎的炕。”
王玉芝急忙抽回手,胆怯地连连摇头,说:“不……不行,他……他死了,我一辈子都是他的人。”
王金嘴瞪圆了眼睛,嗔怪道:“你咋这么一根筋,是被自己的男人吓怕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