疯子侯
作者: 程韬光一将成,万骨枯。“猴王”出山,重演失街亭;国军遭袭,血染桐木岭。枪林弹雨,击碎青云之梦;装疯卖傻,难赎投敌之过。以猴易妻,闻所未闻;矢志守墓,痛定思痛。忠骨入土,良知可安?
“耍猴的,给我站住!”延陵镇税务所的侯得山从街头追来,“我要你的猴!”
没有人能挡住这个疯子!他头戴无檐草帽,肩背厚实,上身只穿一件破烂背心,露着肋骨处一道泛着红光的长疤,腰间夸张地扎着一条两寸宽的生牛皮带,捆着一条几乎看不清颜色的粗腿军裤,未系鞋带的军用大头皮靴为他的奔跑伴着“嗒嗒嗒——”的节奏。
炸雷般的声音砸向正要转身离去的耍猴人。“要你的猴!”在豫西的俗语中,也包含着“让人难看”的意思。故而,街上众人不由得将目光投向可怜的异乡人。这人中等身材,四十多岁,模样不丑,尤其是那双眼睛,透着一股硬气。
“完了,一看就是犟脾气!”一老者走近,暗暗地为耍猴人捏把汗,“你怎么惹上疯子侯了?”
疯子侯大名侯得山!老革命,新野人。由于解放邓县时头部中弹,伤了神经,神经病了,就疯了!大家就叫他“疯子侯”,这个绰号侯得山似乎很在乎,他曾放过话,不允许耍猴人踏上延陵街半步,谁来谁倒霉!显然,这个壮实的耍猴人不知道深浅,他来到延陵街时,还把锃亮的小铜锣敲得脆响。
“正割资本主义尾巴呢!”面善的老者不愿看到耍猴人受难,就好心劝道,“你赶紧跑吧,去年,疯子侯把一个耍猴人打得惨呐!”
“为啥?猴子的尾巴也要割?”耍猴人要么见过世面,要么有点儿轴,“我耍猴是让革命群众有个乐子,又不收钱,哪来的资本主义尾巴?”抬头看一眼远处街头正向自己奔来的疯子侯,他嘴角轻挑,嘟囔道,“没国法了?”
“疯子的眼里还有国法?”见此人执拗,老者劝道,“前几天,我可是亲眼看见他动手打人。”
耍猴人听着,脸上的表情也没啥变化,漫不经心地说:“我知道他,他叫侯得山,年轻时耍过猴,后来疯了!”看着老者张大的嘴巴,他懒得解释,仰起头,又不屑一顾地看着正在奔来的疯子侯,“来得好,我正要和你算账呢!”
老者有些着急,压低声音劝道:“前几天,我可是亲眼看见他打了新来的公社书记,还差点儿夺了派出所所长的枪。”
老者说的这事曾轰动延陵街。
那天,疯子侯上街“视察”,之所以说“视察”,是因为他虽不是税务所所长,却是所里三个人中唯一的国家正式干部,据说是老八路,级别比县领导都高。他总是一大早上街,虽瞪着牛眼隔三岔五地高喊几声“割尾巴了”,明眼人却发现他几乎没收过什么税,更没罚收过什么东西。那些偷偷在街上兜售几把青菜、几只鸡苗的农妇,只要和他说几句荤素笑话,他抬抬手,也就过了。至于去年挨打的耍猴人,卖假药不说,还说什么“税官是睡官”,一语双关,让侯得山顿时发了疯病——开打!
公社新来的书记姓铁,名国立,部队营长转业。刚来的那天,铁国立恰好就被“视察”延陵街的疯子侯给撞上了。
铁国立来延陵公社上任,不让县里领导送,也不让县里通知延陵公社派人接。他刚学过毛主席的“老三篇”,尤其对反对官僚作风很上心。他提着那只随身多年的大号公文黑皮包,坐着县里开往延陵公社的早班客车,上任延陵。
刚走到延陵街铁国立就觉得有些饿了,他折身来到街上唯一的国营食堂坐下,拿出够自己吃的粮票菜票,在别人艳羡的目光中,取过白馍和一碗含着几块肥肉的大锅菜,再从皮包里拿出灌在军用水壶中的烈酒,独斟独酌。
酒足饭饱之后,初夏正午的阳光使他昏昏欲睡。迷糊之中,他见对面不远处有一茅厕似的低矮铺子,写着“铁”字,顿生亲切,便头重脚轻根底浅地折进铁铺,一泡热尿就浇灭了王铁梅刚刚升好的炉火。
王铁梅是延陵街有名的“铁姑娘”,为了女承父业的打铁事业,年龄三十好几,一直未婚。她虽说泼辣,但毕竟还是未嫁的姑娘,不由羞怒不已,一巴掌将铁国立打了个趔趄。
铁国立顿时酒醒,这不是茅厕?他的脸膛立马羞红,丢大人了!他使劲晃了晃脑袋,睁眼一看,面前竟站着一个虎视眈眈的女子,齐耳短发,叉腰瞪眼。铁国立一个激灵,不能在女人面前认,马上想起自己是刚来上任的书记,怒道:“我是延陵公社新来的铁书记。”话中找着台阶下,“这抓革命、促生产的前沿重地也太简陋了!”
王铁梅十几岁便跟着父亲在延陵街上为生产队打造农具,见多识广,一听说是新来的书记,看此人面相和打扮不像有假,再看他手中的大号公文包上还烫着“为人民服务”的字样,顿时忘了他刚才撒尿的事,便将已经扬起的巴掌轻轻落下,瞥眼看下身边的火炉,嗔怪道:“马上要割麦了!这炉火灭了,等会儿还咋给生产队打镰?”
“打脸?”铁国立虽说还有些懵愣,不过见王铁梅有点儿胆怯,也就装作忘了撒尿的事,整了整裤子,摸了摸有些肿痛的脸,“生产队要脸,公社就没脸了?”他喘了一口粗气,“我这才到延陵公社上任,你应该鼓掌欢迎,而不是巴掌打人!”
“那你也打我一巴掌?”听这口气,王铁梅已经知道闯祸了,不由怔了怔,直直地看着铁国立,“我不怕疼!”
“打人是犯法的!”铁国立提高些声音,“再说了,我是公社书记,要打也是打阶级敌人、反革命分子!”见王铁梅退了一步,他已经完全占了主动,“这事,我让派出所来处理!”
“我家数代贫农!”王铁梅一听说要把自己当作阶级敌人,有些心怯,“再说,你又没说你是书记,你脸上也没写着书记……”一急就想哭,“我给你赔礼还不行吗?”
王铁梅一哭,铁国立觉得自己刚才的话有些过分,就说:“都是革命同志,就是个误会嘛!”心中的气一顺,再看王铁梅也就觉得长得顺,有巾帼英豪之气,又有梨花带雨的女儿状,不由掏出手帕,伸手过来,要为她揩泪……
这一幕恰好被“视察”至此的疯子侯所见。疯子侯顿时热血上涌,英雄主义油然而生,飞身过来,一巴掌印在铁国立依然肿胀的脸上。
“反了,反了!”酒醒后的铁国立彻底被激怒,“来人!给我抓反革命分子!”
派出所所长杜淳占那天也不顺。只听县里说公社的新书记今天来报到,但啥时候到,谁也不清楚。所以,一大早他便随着公社的主任、副书记、民政所长、财政所长、税务所长等一干人去接新来的书记,一直等到中午过了饭点,也没接到,便跨上三轮摩托车,先回街上的牛肉馆喝汤,正喝着,就听见斜对面铁匠铺里传来“抓反革命分子”的声音。革命的警惕性让他像弹簧一样蹦起身来,革命的职业性让他抓紧腰间的短枪,飞奔而来。
正气凛然的老公安杜淳占一边在街上的人群中蹚开一条道,一边嘀咕道:“铁梅呀铁梅,你这也太不给我面子!竟敢窝藏反革命分子?这要是被新来的铁书记看见听见,如何是好?”杜淳占硬着脖颈直抵铁匠铺的深处,眼睛一黑,迎头撞上侯得山。
“老杜,把他给我抓起来!”疯子侯也是奇怪,好似疯病被杜淳占撞走了似的,不但疯状不存,连表情也是严肃而认真的,“他敢调戏铁姑娘!”
铁国立初至任地,脚跟还没站稳,就连挨两巴掌,心中火气正大,指着杜淳占的鼻子就骂道:“杜淳占,你这个混蛋!延陵街的治安你是怎么抓的?还有国法吗?”
杜淳占年龄并不大,三十五六的年纪,眉毛粗重,细眼有神,宽脸上的几颗麻子,为他平添几分煞气。他在县里曾和时任武装部干事的铁国立一起开过会,也算老相识,见铁国立满脸通红发肿,一身怒气,顿时煞气落地,乱了方寸,忙说:“我的好书记,我一直在公路上接你呢!谁知道你让这个疯子先接住了!”
“敢叫我疯子?”疯子侯一见杜淳占好像与铁国立是一伙的,恼了,又疯了,伸手便来掏杜淳占腰间的枪。
杜淳占一边用手紧紧捂住腰间的枪,一边退让着,央求道:“侯老,侯老,你这是要犯错误的!使不得,使不得呀!”两个人顺势扭在一起,又一起跌倒在铁匠铺里的干柴堆上。
王铁梅啥时候见过这阵势?她“扑哧”一声便笑了。她这一笑,铁国立想起来了,这个疯子肯定就是县革委会马主任说的那个老革命,虽说他是公社税务所的一般职工,但资历说起来吓人,不能惹,也惹不起,便连忙挤出一丝笑,去拉起疯子侯和杜淳占,说:“算了,算了,不打不相识!”
“要打得让你认识我!”疯子侯站起身来,瞪着牛眼,还抓着杜淳占不放,“他哪怕是书记,也不能欺负铁姑娘!”
“侯叔,您误会了,”王铁梅过来拉住疯子侯,“我是见了新来的书记,流下了激动的泪水!”
“啥?激动的泪水?”疯子侯气不打一处来,“我呸!没出息!”对着铁匠铺里堆起的木块踹去。
“哗啦啦——”倒塌的木块差点儿埋住正仓皇起身的杜淳占。眼见着疯子侯抱着脚疼得咧嘴,起身的杜淳占也就挤出笑,赶紧站在王铁梅身后,说:“这可不怨我!”
“赶紧带侯老去医院看看,”铁国立酒意已去,镇定下来,“不能再伤着脚了!”
“我是铜头铁腿的老英雄!”疯子侯咬牙切齿,“横扫一切害人虫!”
听疯子侯又口出疯语,铁国立倒镇静,说:“好了,侯老,改天我请侯老喝好酒!”
“喝好酒?”疯子侯抱着脚看一眼铁国立,觉得铁国立身上还有些正气,也就呵呵地说,“我等着,看你还敢耍花枪!”
“侯叔,大家都是革命同志,”王铁梅趁势连忙蹲下身子,替疯子侯揉着腿,“又不是阶级敌人。”
“改天我请侯老!”铁国立见王铁梅替他解围,热辣辣地看了王铁梅一眼,“也请你!”折身向铁匠铺的后门溜去,边走边说,“铁铺也是抓革命促生产的重地,要好好修缮一下。”
杜淳占也潦草地向疯子侯拱了下手,说:“铁书记请你的时候,我也参加。”赶紧扭头去追铁国立……
“兔崽子!我要收你们的税!”疯子侯没头没脸地骂了句,见王铁梅看着他们的背影在痴痴地笑,知道她没吃亏,顿时觉得脚趾疼得钻心,“哎哟喂——我是脚疼,不是腿,你要气疯我!”
那年,疯子侯正值青年,那时还叫侯得山,是新野“侯家班”的台柱子。除了扮演折子戏里的“猴王”外,其养猴、耍猴的技艺得自家传,闻名方圆数十里。疯子侯小时候读过几年私塾,有些学问,尤其是《三国演义》和刘伯温的《郁离子》,他能倒背如流。机缘巧合,他又随一个游僧学过猴拳心法,拳脚不弱,穿街过巷无人欺负。别人称其“猴王”,他笑纳绰号,暗以“猴王”自居,并从养猴、耍猴中,找到治人治世的道理。
有一次,疯子侯带着徒弟侯党国在猴山驯猴,以毛栗子为诱饵,以秋天不多见的毛桃为奖赏,辅以呵斥和鞭打,几只小猴很快便能钻圈、顶帽、捡钱,让疯子侯有些得意,自言自语道:“做得猴王,就做得了山大王。做得了山大王,就做得了丞相。”见徒弟有些不相信,他也有耐心,就从《郁离子》中的僰人养猴说起……
“说是居于西南的僰人,善于养猴。养成之后,为猴着上衣冠,教猴随着音乐节拍跳舞。一日,僰人携猴为川地一大户人家表演,令人开怀。一孩童为自己不如猴子聪明而羞愧,甚而嫉妒,就想法让猴子出丑。他将毛栗暗藏袖里,待宴席开张、猴子表演、众人专心观看之时,故作无意挥袖丢栗,毛栗滚落一地。猴子喜见爱物,扯掉衣冠,上前争抢,将酒壶打翻,食案撞倒,客人们纷纷躲避。僰人沮丧而大怒,高声呵斥、鞭打群猴,也无济于事。”
“猴子再聪明也不如人。”侯党国爱听师傅讲故事,“毕竟,有好吃的。”
“人有时还不如猴子。”疯子侯说猴,更说人,“人知荣辱,冠冕堂皇。然一旦名利在眼前,更甚于毛栗于猴子眼前,什么公心民意、党纪国法,什么道德修养、礼义廉耻,统统丢到了九霄云外。”
侯党国回过味儿来,说:“那如何让猴子不去抢毛栗子?”
“让猴子做到在毛栗子面前不动声色,唯以大局为先,公心为重。”见徒弟问到点子上,疯子侯颇为欣慰,顿生豪气,“何以做到?答曰:两条,一曰修身,二曰惩治。唯此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