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别
作者: 刘齐在五院一条幽暗的走廊,我见到了我哥刘阿音。五院全称是沈阳市第五人民医院,在铁西区兴顺街188号,与我厂家属宿舍仅一街之隔。日后每次路过五院,我的目光总要在二楼一个窗口停留片刻。
我哥侧卧在长条木椅上,盖着一床棉被。我认识它,算是久别重逢。三年前,我姐,我哥,我,一家摊上三个知青下乡,我妈为每人拆洗缝补一床被子,被头为了防污,额外缀了一条毛巾。我哥的这条毛巾恪尽职守,已然失却本色。
我一时难以理解,我哥,一个膀大腰圆的“大砣”,怎么会出现在这里?他曾是沈阳市蝶泳少年组亚军,冠军是大他一岁的专业队员,胜之不武。
我轻唤一声,阿音用臂肘支起上身,憨憨一笑,打量我身上的工作服,说比他们那里农机站的好看。说着递来一盒香烟,灰蓝色包装,一只老鹰张开利爪向下俯冲,下面没有猎物,只有蓝色山影和“云南楚雄卷烟厂”几个小字。当年物流不畅,沈阳市的大小商店无一出售这种香烟。
我哥就是我哥,彩瓣玻璃球、三节大电棒、弹簧拉力器,从小孩儿到小伙儿,一路走来,总能淘弄到新奇玩意儿。平素在康平农村,他和老乡一样,抽的是手卷的旱烟叶,舍不得买烟纸,用旧报纸代替,说是有点油墨更好,不弱火。眼前这种鹰牌香烟,可能是他珍藏已久的宝物,烟盒便受到特殊对待,只撕开小半封口,一只粗糙的大手捏住烟盒,指甲缝发暗,似有辽北的黑土残留。另一只同样粗糙的大手弹击盒底,试图弹出一支香烟,没成功。
这点劲儿都没有?我心一震,嘴上说,别抽了,医院不让抽。
此后我多次悔恨。当天我若知哥儿俩此生,这是最后一次一起抽烟的机会,无论如何不会这么说。
我哥闻一闻烟盒:拿去,都给你。
哥你自己留着,病好了再抽。
让你拿着你就拿着。
一个陌生汉子碰我一下,顺着他的目光,我看见父亲在走廊另一端招手。匆匆过去,我爸嗓音凄凉地说,你哥得了大病。
我招工回沈,跟父亲分手不到一个月,但此时他满眼血丝,好像老了一百个月。
阿音这个病,春节时即有预兆。他总说膀子疼,以为是受了风,不断贴伤湿止痛膏,身上一股药房味儿。父母让他多住两天,不行,非得从辽西我家这个乡下,返回辽北他那个乡下。青年点冷冷清清,参军的参军,招工的招工,病休的病休,差不多走光了。多年后有个女生写微博说,当时她不算招工,只是临时到铁路工地帮忙,我哥连这个都羡慕,说你好好干,争取转正,发一个胸章,乘车免费。女生安慰说,刘阿音你别着急,你爸的问题一解决,你肯定能当兵。
就是这年春节,阿音回父母下放“走五七”的村子,在沈阳转车,到这个女生家串门。女生妈妈留饭,蒸的馒头,炒的肉菜。我妈得知挺高兴,抠哧抠哧,一再追问有关细节,阿音烦了,闭口不言。我妈慨叹,好啊小阿音,你就守口如瓶吧,我没养活你,你是自己贴墙长大的。
走廊里的陌生汉子,是阿音一个队的社员。据他说,队里后来只剩阿音一个知青,照常下地干活儿,一天没耽误。前几天割地,突然就拿不动镰刀了,挺沉一个大长条子,孤零零趴在炕上喘气。老乡们卸了门板,抬着他上县医院,大夫说,可能是那个病,就一个字,这个字千万别告诉本人,跟他就说是关节炎,赶紧,上沈阳大医院。
我妈到小卖部买了些住院用品,拎在网兜里,见我面就哭。
我爸说,别叫小阿音听见,好好查查,兴许不是这个病,误诊了。
肯定误诊,我说,县里啥水平,沈阳啥水平?
我爸瞪我一眼,不要这么比较,各有各的工作条件。
接下来,是办手续、住院、照相。
本来要等很长时间,父母原单位《沈阳日报》,有个跑卫生口的老记者,帮忙联系院方,使一切变得顺利一些。
照相的屋子空空荡荡,很冷,阿音脱下衣服,躺在一张硬板上,胸大肌什么的萎缩不少,尚能辨认。
我爸和我在场,担心阿音着凉,希望快点儿完事。
不知哪里出了差错,迟迟不开机。想给阿音盖上衣服,又不让。
有人冒冒失失推开门,向屋里张望,走廊里更加寒冷的空气泄进来。
我说哎你!怎么回事?快关门!
那人不听,我爸就用当年流行语汇,近乎哀求地呼喊:同志啊同志,讲点儿阶级友爱。
那人仍不听,脖子伸得更长,似乎还想看看门后。我爸急了,嘶哑着嗓子,没头没尾,怒喝两声:无产阶级!无产阶级!
按说当时,我爸自己算不算无产阶级,上边都没给出结论,但那人只认声高,不问究竟,被我爸的气势吓了一跳,连忙关门走人。
片子洗出来,确诊不但是那个谁都不愿说出的字,而且加了四个字:已经扩散。
此后的日子,我白天在厂里干活儿,下班就往医院跑。
一次在医院门厅,几个男的嘀嘀咕咕,见我经过,立刻收声,没收住,被我听到一句:死了,真死了。
我大骇,谁死了,不会是阿音吧?怎么会是阿音!这帮家伙并不认识我哥,看他们鬼头鬼脑的样子,像是在说一个不许随便说的大人物。到底谁死了?没见报纸发讣告、电台播哀乐啊。算了,不费那个脑子,只要不是我哥,爱谁谁。
五院是当年沈阳治疗肿瘤比较正规的医院,体现在住院处把门老头儿身上,就是警惕性和权力感极强,不到探视时间很难通融。但是百密一疏,总有可乘之机。每次我混进病房,都要渲染一番“智斗老头儿”的过程,只为博得我哥赞许,看他露出难得的笑容。
从小到大,哥儿俩跳公园墙、混电影场、违禁游野泳、无票乘火车,浑水摸鱼,配合默契,经历过多种阵仗。可惜现在我哥无法亲自上场,只落得个听弟弟吹牛的境地。听着听着,还可能仰颏大笑,洗得白里泛黄的病房枕头被他压得两头上翘。对他来说,这种笑已变得奢侈,代价太高,由此引来的胸肩剧痛会令他的脸部马上变形。
阿音的病,正式名称叫“恶性软骨肿瘤”。我买了一本医书,上面说这种病在初期常被当成关节炎而误诊。
有些同学和老乡来医院,让大夫一定要救活我哥。他们说了许多好话,其中有一条大夫听不太懂,是说我哥在青年点的睡眠位置。大家解释说,阿音夏天睡热炕头,冬天睡凉炕梢,好地方都让给了别人。知道他想改造世界观,可也没有这么改造的。这个刘阿音,心眼不是一般地实。他的病根儿,可能早就坐下了。
我哥的实心眼儿由来已久,对此我深有体会。
刚上小学一年级,他就策划了一次外逃行动。星期一早晨,趁父母不备,悄手悄脚,将学龄前儿童刘齐领进和平区的一条胡同,拿出两本小人书,胸有成竹地说,你就坐电线杆子底下看,一会儿放学,咱俩逛北市场。我满心欢喜,这下好了,自由了,不用去保育院了。不料小人书翻了一遍又一遍,屁股都坐疼了,我哥还不来接我。胡同尽头,是他就读的北九小学,红砖楼,绿栅栏,深秋,门窗紧闭,听不到琅琅的读书声。不知是他对时间和温度没有概念,还是高估了弟弟的坚强性和忠诚性,可怜我快要冻麻爪了,也没见到他一根人毛。实在扛不住,勉强站起身,站不好,腿抽筋了,哆哆嗦嗦,跌跌撞撞,往家的方向走。迎面碰到我娘,满脸焦急,举手就打,手在空中变了向,狠狠去拍我屁股上的灰。我说回家暖和一下,我哥放学接我。母亲气乐了,放学?一共四节课呢。接下来,我爸一把揪住我,像拎小兔崽子一样,押我去保育院。至于刘阿音,那个东北童谣所说的“一年级的小豆包,一打一蹦高”,他在教室会有啥心理活动,回到家,又会看到什么样的场面?人生宏大,兹事体小,漫长的岁月里,我爹我娘我哥,无一人重提此事。
人们共同守着一个约定:不向阿音透露病情,也无法确认他是否知晓自己得的是绝症。他的一些举动,似乎表明他已有所察觉,只是不愿特意挑明。一次我看见他的宝贝军用棉手套,就是珍宝岛那种高寒地区部队使用的“手闷子”,板板正正摆在床头柜上。这种手套的食指不像其他指头那样,有厚厚的羊毛统一保暖,而是单独岔出来,仅仅包着一层棉布,为的是增强灵活性,以方便扣动56式冲锋枪或40毫米火箭筒的扳机。
刘齐,这个,给你吧。我哥说一句,喘一口气。
母亲天天给他抹蛤蜊油,他的双手细嫩了,白净了,指甲剪得整整齐齐,缺血,也显白。
哥你咋不早点儿给我?我轻飘飘地说,厂里发手套,用完就领。这个还是你自己留着,病好了一戴,老精神了。我故意将更生布缝制的劳保手套和这种厚厚实实的正宗军品混为一谈。
你是,哪个车间?他问。
还没分配。等你病好了,上咱厂看看,领你每个车间转一圈,有个军工车间,专门做刺刀,不用开刃,扎人都能扎透龙。
人家,能让进?
放心,有我呢。我大包大揽,满口应承。事实上,那个军工车间的戒备很严,防我们小青工跟防特务似的。
“病好了”是那一段的常用语,我们说,我哥也说。他说病好了,他要干的第一件事,是回庄屯,看一看咱家盖的房子。
阿音让我摇高病床,打起精神说,康平老乡盖房子,他帮过工,和泥,砌砖,上梁,啥都干过。吃得好,供烟供酒,烟是两头儿一般粗的“洋烟”,酒是纯粮食酒,饭是高粱米小豆干饭,炖大豆腐,敞开造。
我哥问,咱家那个木料,那个砖瓦,质量好不好?
我爸说光有砖,没有瓦,房顶是碱土抹的。
那可得抹实成了,我哥不放心,不然一下雨就漏。
我拿暖壶去水房打水。水房挨着办公室,里边一屋子人,烟雾呛人,就敞开门,听一个人说话。我竖起耳朵,听那人抑扬顿挫地说:各省市自治区党委,各大军区、省军区党委……原来是在念文件。刚念到文件开头儿,忽听有人厉声问,你站这儿干什么?走,赶紧走!
回到病房,我跟母亲嘀咕,母亲说,她也听说,医院内部要传达一个绝密文件。什么事这么奇怪,既要保密,传达的范围又挺宽,连医院这一级的都有份。
父亲把房门关严,近乎耳语地说:小点儿声。
母亲声就小了一些:上头可能出了事。
阿音正好醒来,弱弱地问:什么事?
我爸给他掖掖被,什么事也没你治病要紧。
白天,父母在医院陪护,晚上到一个老同事家借宿。眼睁睁看着大儿子一天天衰落而又无计可施,只好给大女儿去信,安排有关事项。
刘宁:
阿音得了重病,目前大腿以下全部瘫痪,大小便失灵,有相当的危险性,但还有希望救治,有信心抢救。
见信后维莎、嘉陵不要上学,立即请假,父母短期不能回庄屯,如来不及当面请假,可请何队长或庄叔派一社员火速去营坊中学代为请假。
见信第二天,你坐早车来沈,到铁西五院二楼肿瘤病房506病室看望阿音,维莎也可和你一起来,也可和嘉陵一起来,在关雯表姐家住一夜,第二天早车即回庄屯。
来时把家里所有鸡蛋都带来。你们要多穿衣服。给你妈带来一件御寒的上衣,给我带双胶底鞋(上次穿脏的)。你们的棉衣均在红箱内。
最好嘉陵不要来,通过何队长或庄叔请齐振兴、陈长发同志陪嘉陵看家,看一下午、一晚上、第二天一上午即可。嘉陵在家和齐、陈二知青一起做饭、吃饭。
嘉陵可在下一次来探望,或妈妈回去接来,或爸爸回去接来,不要着急。
北窗可请何队长或庄叔帮助砌上,土坯已坏,可用秫秸或其他办法,三个窗户都封闭。
帐子可和庄叔商量,买李长祥同志二十捆秫秸,请人把收尾工作弄好,在西边(队部方向)夹一门。
刘齐一切很好,经常利用空隙来探望,昨夜在此看护了一夜。厂里正在给他们这批知青回来的青工办学习班。
有时间把窗缝糊上。
来时,见到阿音不准有任何悲观失望的表情。爸爸妈妈很镇定,很冷静,阿音情绪也很好,有战胜疾病的极大毅力和勇气。
拿来爸爸穿的毛背心,经常穿的黑短外套、棉袄。
所有夹帐子、封窗户等家务琐事,可等你们从沈回去后再托人办理。先安排看家和探望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