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火山不再喷发
作者: 梁小九1
对我来说,刘艳红是一个在灰尘中浸泡过的名字。灰尘里的刘艳红如同一张薄纸,却在我记忆中有金属一般坚硬的质感。
我后来和小冬聊起这种感受,他那双小三角眼一挤咕,满脸坏笑地说,她软过吗,我怎么不知道?你是不是对她偷摸地下手了?我并没有反驳,模棱两可地“哦”了一声,仿佛被火山岩缝隙中一棵树牵走了思绪。
刘艳红和小冬在办公室里是开玩笑最多的一对。小冬有一种不要脸的劲儿,开玩笑的时候,荤素全来,没深没浅,有时候也让人尴尬。说不过,刘艳红就挥着小拳头打他。刘艳红打着打着突然不打了,手上的劲儿也放松了,刘艳红说,这死胖子一身肥膘,还冬暖夏凉呢。小冬说,被你梅超风一样的爪子摸一下,比打还让人难受。他把手臂伸过去给刘艳红看,说,瞧这鸡皮疙瘩,起一层。
小冬说,要不是刘艳红的胸脯像显示器屏幕那样平坦,或许他早就委身于她了。小冬说这种事情,总是一副玩世不恭还带几分炫耀的样子,特别招人恨,仿佛他把自己前半生都搭在女人身上似的。
刘艳红胸部虽然没有发育起来,但人长得并不难看,身材比例也比较协调,因为瘦,锁骨陷下去得特别明显,身上竟有点骨感美的意思。她的工位在我和小冬对面,第一天到公司报到,和大家打了招呼后,见小冬手里拿着一枚早餐剩下的鸡蛋,在空中比量,刘艳红一把抢过去,说了声感谢,然后在桌上敲破蛋皮儿。小冬说,试试。刘艳红说,试什么?小冬说,放在脖子下面的那个窝里。刘艳红“扑哧”一下笑了,去了皮的鸡蛋就稳稳地陷在那个深窝里。刘艳红说,这个鸡蛋小点儿,拿个恐龙蛋来。
刘艳红的到来给公司沉闷的气氛增添了一些欢声笑语。在我们公司,刘艳红的职位是广告AE;我和小冬都是业务员,也就是到处跑广告的。我们拉回来的广告,她负责给做排期,在网站上刊发,还部分地承担维护客户关系的任务。我们是一家刚组建不久的互联网媒体公司,老板姓包,员工都管她叫大姐。包大姐先前在报社也是一位名记,跑过政务、司法,农业,积攒了不少社会资源,报纸唱衰的时候,她就转身扎进互联网的滚滚洪流之中。在最初的几个月里,公司搬了三次家,最后包大姐在政府那边软磨硬泡威逼利诱,据说还找了市里某位领导帮忙使劲儿,才在产业园拿下了几间办公室。那几间房都是老式格局,互联网公司一般都是大平台作业,一排排电脑,人在前面盯着屏幕,一水水地铺排开来,仿佛和机器融为一体,看起来才有互联网公司气质,也更能体现互联网思维,这也是包大姐理想中的互联网公司的模样。因此,包大姐要求对办公环境进行改造,办公室主任就请人来规划设计,要把几个房间的墙壁砸掉,形成一个办公大平台。于是,装修队开始砸墙,满屋子乌烟瘴气。包大姐没给我们放假,员工这边上班,隔壁那边就叮咣乱凿,我们就在电钻的噪声中埋头干活儿,下班走出办公室,一摸脸,手上一层灰尘,嘴里也都是,牙齿咬动,伴有轻微的吱吱响声,感觉摩擦系数增大好几倍。于是,赶紧钻进洗手间漱口、洗脸,再照照镜子,人模鬼样的,觉得自己也真是傻得可以,最次也要戴一个口罩啊。
可是,我们都没有。
我和小冬还好,以拜访客户为由,一天总要离开办公室几个小时,但下班前得再回来打卡。那段时间运气不错,一个楼盘即将发售,开发商决定在我们网站投放广告,小冬就给刘艳红发信息,告诉她在办公室等我们,有广告要上。我们回去的时候,正赶上整个大楼里的员工下班,电梯一直不下来,我就和小冬在楼下抽烟,小冬抱怨包大姐对员工不太人道,让员工在这么恶劣的环境中工作,这不是要人命吗?
包大姐把拆掉办公室的墙壁看作一种仪式,她说拆除的不仅仅是一面水泥墙,更是拆除思维的墙。那时候她张嘴闭嘴都是互联网思维,但她实际上是一个整容失败的女人,从第一次失败开始,接下来就要用无数个失败来弥补。听说她隔一段时间就要到韩国去打针,否则那张脸就没法见人,估计整容失败对她心理打击很大,所以做事风格也改变了。我们刚把烟屁股掐掉,老板从电梯里走出来,小冬马上和包大姐汇报了今天的战绩。包大姐说,祝贺你,小伙子,好好干。说完,风一样地飘走。
那天包大姐穿了一条通红通红的裙子。也许是刚打完针没几天,整个人气色极好。包大姐着急走,肯定是赶着去和客户吃饭,她钻进那辆路虎车,上车的时候臀部曲线突出,连带一股熟女的风骚。小冬说,看见没,这岁数还拼色相,估计屁股也打针了。
我们站在办公室门口,屋子里只有刘艳红一个人坐在电脑前,其他人都走没影了。天已擦黑,光线暗淡,刘艳红给我的是一个侧影,看起来像一张纸片。她脊背弓着,脖子探出多长,脸上反出电脑屏幕蓝幽幽的光。我感觉她的头发毛突突的,甚至睫毛上也挂了灰。就在我们走进刘艳红办公桌的时候,她对面的墙壁轰的一声被凿出一个大窟窿,窟窿里露出两个戴黄色安全帽的人。他们并没有停手,电钻还在突突突地点击着墙砖。显然刘艳红也被吓了一跳,她抬头看我和小冬,一副惊讶的表情。小冬说,你咋不开灯,给谁省电字儿呢?刘艳红对小冬说,别像个鬼似的,吓我一跳。也不知道她是说扒墙的两个工人,还是说小冬,但小冬接下了这个话茬,你见过对你这么好的小鬼儿吗?说着把一杯珍珠奶茶递送过来。刘艳红说,这还差不离儿。刚接过奶茶的那一瞬间,刘艳红“啊呀”一声,奶茶摔在办公桌上,里面的珍珠和汤水迸了出来,溅到了我的身上。我本能地往后躲闪,撞到了小冬,一只脚踩在他的脚面上,他“啊”地叫了一声。再看刘艳红,身体一下子委了下去,蹲在地上,手捂着额头,我看到她的手指缝隙里渗出了灰色的液体,像一条爬行的蚯蚓。你咋了?我问。刘艳红说,出血了。小冬说,咋弄的?刘艳红说,被崩了一下,可能是石子。这时候,那两个砸墙的工人也停止了突突,他们表情怪异地嘀咕着。小冬对他们吼,还看什么,你们砸到人了!
我们顾不上研究广告上刊的事儿了,马上把刘艳红送到了附近的医院。好在那块飞来的石子不是正面打击,而是擦着眼眉飞过去的,刘艳红眼眶上方留下一道血痕,眼睛肿得和一枚烂桃子差不多。医生给上了药水,包扎了一下,说,问题不大,没伤到眼睛。走出诊疗室,刘艳红脸色苍白,蔫蔫地一句话也不说,我们在医院走廊里一下子陷入沉默。就这样过了好一会儿,她拉住我的手说,我会不会成“独眼龙”啊,现在这只眼可是看不清东西了,你得扶着我。我说,一切万幸,没事,休息几天就能重见光明。小冬说,红姐,你别担心,肯定能嫁出去,嫁不出去,来找我,人们都管我叫啥来着,对,是接盘侠。刘艳红说,滚犊子吧,你!说完,她突然笑了。
2
刘艳红休养了一段时间,再来上班的时候,公司已经旧貌换新颜。最显眼的墙壁上装饰着一排美术字:今天不努力工作,明天努力找工作。里间是一个宽敞的大平台,让办公室的格调提升起来,看起来也有点互联网公司的气质了。刘艳红戴了墨镜和鸭舌帽,遮挡了额头上的伤疤。她走进办公室,开始故作惊讶地自言自语,说是不是走错了地。她看到小冬跟她眨巴眼睛,她说,瞅你那熊色,这两天又肥了一圈,倒是白白嫩嫩,来,让姐摸一下。小冬嘿嘿地笑着说,红姐最能吃我豆腐。
聊到豆腐,刘艳红说她老家的王毛驴豆腐那才叫豆腐。刘艳红说这话的时候,语气中有一种难以掩饰的自豪与优越,仿佛世界上只有王毛驴豆腐和其他豆腐。小冬说,红姐,行啦,你说王毛驴这名字叫的,土得掉渣,你这是让我们去吃豆腐渣吗?他一边说还一边在自己胸前比画,说,我要吃白面大馒头。我听完差点笑喷。刘艳红也听懂了小冬话里话外不怀好意,但她没有生气,只是对小冬说,下作玩意儿!能不能正经点,然后就开电脑,忙自己的事了。
那段时间公司来了一个新员工,人长得眉目周正,个头也高,就是说话太冲,好话也能让他说拧歪了,总像人家都欠他几百吊钱似的。他被分配到了业务组,但和我们不是一条战线,我对他的印象也仅限于此,加之他没干多久就离职了,以至于连人家名字都说不太清楚了,只知道他姓钱,就叫他老钱好了。老钱一来,立刻谈了一个家喻户晓的客户,就是他常去消费汉堡炸鸡的麦当劳。我们都以为这是一个天大的单子,因为总感觉麦当劳餐厅里的人每天都乌泱乌泱的,广告更是遍地开花,晃得人们食欲大增,这些信息都给广告业务员宣示着,麦当劳有钱,舍得投广告。小冬说,真是瞎猫碰着死耗子了,让他逮着一条大鱼。我也跟着羡慕嫉妒,但这时候还没有到恨的程度。直到老钱把合同签回来以后,我们才知道这笔买卖的价值是1.5万元,他为这点钱前前后后大约跑了一个多月,每天忙得脚不着地,跟人说话语速也快,那神采就如同前方是一座金山,务必最快时间抢过去,谁要干扰他,谁就是拦路虎绊脚石,对待拦路虎绊脚石自然就不能客气,他能人挡杀人、佛挡杀佛。我和他没有业务交叉,接触也少,那会儿对他只是敬而远之,可刘艳红就吃尽了苦头。或许也是在给自己鼓舞士气,老钱总是预支一些捕风捉影的合作信息,他先是让刘艳红给留二百万的站内硬广资源,第二天又要再追加二十万非标资源,并让刘艳红给他提供资源清单,刘艳红一一照办。刘艳红也觉得这是一个额度不小的合作,干起活儿来激情满满,实际那是一种几杯哈啤进肚、脸色红润就认为自己健康的错觉。很快,老钱又让减资源、换配置,说客户准备分期投放,第一期要投二十万,刘艳红就又给他提供了两万元的资源配比,直到最后一次,老钱让刘艳红做一个两万的资源包,刘艳红说,要不要脸,两万块,半条广告挂不到天黑,还做啥资源包?这让老钱特别不高兴,一下子就火了,或许这股火也不是完全朝着刘艳红来的,二百万到二万的落差太大,早就窝了一肚子火,不知道找谁发泄,恰好,碰见了一个软柿子,是该捏一捏了,否则都对不起自己一身壮肉。他对刘艳红说,你什么态度?怎么对待客户?能不能有点职业精神?老钱说得特别激动,语速又快,让我想起不久前那些砸墙工人手里电钻的突突声。我似乎坐下病根儿了,一想到那种突突声就闹心,而那边的老钱还不依不饶,说刘艳红瞧不起他,看人下菜碟,做人有问题。刘艳红也急了,你说谁有问题?你说谁看人下菜碟?你得把话说明白,我看人下菜碟,哪一点没有配合你,你说清楚!别自己无能,往别人头上扣屎盆子。
小冬在旁边和老钱说,咋说话呢?都是同事,有事好商量!和一个女人吼来吼去,像不像个老爷们儿啊?!老钱说,没你的事儿,少掺和,她欺生,看我刚来,就给我使绊子。
刘艳红说,你太能诬陷人,还是不是男人?说完,刘艳红就哭了,哭得像一个丢了娃娃的小女孩儿,让人看着有些心疼。小冬过去安慰,效果不理想,刘艳红的哭声反倒越来越大,很多人过来围观。
老钱说话嘴巴带啷当,我也听不下去了。我站起来,指着老钱说,你把嘴擦干净,信不信抽你!说着我就把一把塑料椅子顺在手上。老钱一看我杀气腾腾,一下子软了下来,说,郝哥,我这不也是为了工作吗?客户那边急着要广告位,明天就下单,耽误了谁来负责?小冬说,好好说话,和气生财,何必这样呢,都是同事,低头不见抬头见。然后,拉着我到公司休闲区抽烟去了。
第二天,我们听说老钱签回来一个1.5万的“大单”,都暗自对他表示异样的祝贺。刘艳红在QQ上对我说,就这点业绩,也不嫌丢人!我说,算了吧,也不容易。她回复说,不过还得谢谢你出手搭救,真是无以为报……我想回一句无以为报就以身相许的话,又感觉这个玩笑开不得,就回了一个表情,然后又打了一行字:看不惯那张臭脸。
包大姐对老钱这个订单没有否定,还在工作会上进行了重点表扬。她的意思订单金额大小都不要紧,要紧的是精神可嘉,她看到了一个员工为公司利益不屈不挠的拼搏精神,培养团队就要培养出狼性,关键时刻要奋不顾身。包大姐在上面讲话,我听见有人就在下面附和,嗯嗯,苍蝇腿也是肉!我估计这话老钱也听到了耳朵里,此后的一段时间,老钱可能也觉得颜面扫地,工作越来越没有热情,最后,讪不搭地卷铺盖走人了。
老钱离开公司之前,还跟我道了个别,并拿出一包软中华放在我桌子上,说同事一场,以后江湖重逢,还得照应。我抱拳拱手,说,祝君前程锦绣,来日方长。但我们后来就再也没有见过。想一想,很多人一旦离开,天各一方,再难相见,这和你喜欢不喜欢这个人没啥大关系。
3
一起工作的那段时间,刘艳红、小冬和我,三个人像一个小帮派,没事的时候总到公司的休闲区抽烟、闲聊,一起吃午餐,偶尔也打打牌或者到对面的斯卡拉夜场喝喝啤酒,看看二人转,听听段子,消磨一下夜晚的时光。斯卡拉还是小冬拉扯着我们去的,那时候黄小小在斯卡拉的舞台上很火。这个胖女人下身一条绿裤衩,露着两只棒槌样的粗腿,上身穿一件花布肚兜,头上扎两个小抓髻,涂着红脸蛋儿,像年画里的胖娃娃。她眉眼和嘴唇上的妆化得十分夸张,丑得用她自己的话说就是特有安全感,走在大街上绝对不担心被人劫色。黄小小在舞台上甩动一身肥膘,连翻带跳地证明自己是一个灵活的胖子。我们座位和舞台的距离比较远,感觉她的腰和屁股一般粗壮,胸前两团肉乎乎的东西,在她蹦蹦跳跳的时候总是上下左右地乱颤。黄小小唱歌一般,但她段子讲得精彩,给观众带来一浪接一浪的笑声。她偶尔还和台下的大哥互动一下,坐在前面一个戴眼镜很绅士模样的男人就惨遭她的调戏,携带她那两枚喧喧腾腾的乳房就飘到了眼镜男面前。她手里的麦克风差点直接怼进人家嘴里,让人承认自己是个骚包。眼镜男一下子很慌张,操着一口南方普通话,吭哧瘪肚地说了半天,也没有说出一个完整的句子,一时间气氛有点尴尬。黄小小说,咱家南方大哥贵人话语迟,有那事儿也不能明说,偷摸干就得了,不像我们家老爷们,嘴上没边,乱跑火车,大哥比较含蓄,有内涵,我喜欢。你就看看人家带出来的这美女吧。多俊,但我敢打包票,她不是亲媳妇!你们信不信吧。哈哈。小冬说,废话,上这地方谁带亲媳妇?说着,他还瞟一眼刘艳红,刘艳红也没理他这茬。这时候,我注意到眼镜男旁边的女子,一头长发,穿着打扮也比较时尚,我的角度看不到她的正脸儿,但背影却那么熟悉。这时候,我注意到眼镜男旁边的女子,一头长发,穿着打扮也比较时尚。刘艳红眼尖,一下子认出前排雅座的女人是我们敬爱的包大姐。好在包大姐只顾着和客人喝酒看节目,没有注意到我们。发现包大姐在娱乐场所陪客人,让我们下班后喝酒放松的生活增添一点乐子,仿佛人家赠送一道硬菜,我们可以就着这道菜八卦老板私生活,酒自然也能多喝两瓶。小冬说,包大姐让人给包了,还私下生一个孩子。刘艳红说,真事儿咋的?我说,怪不得她一直不结婚呢。小冬说,我有一次给她开车,去机场,她打电话,我听个大概。我说,能吼得(hold)得住这个大姐的肯定不是善茬。小冬说,听那意思,那男的挺有实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