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欢

作者: 王忆

1

韦小姐过了今年春天,正巧已是而立之年,但这丝毫不影响她继续在陌生的城市游荡。她的步伐从来都是缓慢的,不需要追赶,也不需要为了生活硬件跟年龄或傍晚赛跑。韦小姐喜欢诗歌,前不久还学了油画,这两件事都是慢的。她不认同别人说诗歌是火焰,擦出火花稍纵即逝。她说诗歌是要一小口一小口咀嚼的,慢慢尝,细细品,哪怕一个空格也是有不同味道的。在宋庄这样朴素并带有艺术气息的村庄,诸如韦小姐这样的,便不能算是矫情,她只是做了一个精致的流浪人。

一年前,她本是租住在一间独立的平房,后来搬来五号院,主要是看上出了门,过马路就有一家私人咖啡店。店很小,大约二十平方米,不过店内临街有一面极为通透的落地窗。平时,尤其工作日,很少有人会进去。韦小姐说,几年前,家人为她安排工作的时候,她就打算开一间咖啡店,不用很大很华丽,星巴克和COSTA都不符合她对咖啡店的理解。她想追求简单纯粹,那就很好。但谁会真正支持简单纯粹的理想呢?没人反对相当于也没人理会。韦小姐索性一鼓作气跑出来,好在家里人为她备足了北漂启动资金,让她过上了至今还算完美的理想生活。五号院其实并没有一个院子,有一条狭长走道,两侧共有三间平房,东边两间为邻,西边还有一间卡在中间与它们面对面。大部分时间,这里是大龄女生宿舍,除非某一天谁留了男人过夜。

韦小姐起初写诗歌,平均一天能写出十多首。她不出门,三餐可靠面包和方便面解决。不过人总有“三急”,住在平房就这点使人迫不得已。从走道出来,往右走不足百米就是公厕,往左走有一家个人开的小型农贸市场,与之为邻的是一家很久不开张的理发店。店门口霓虹灯箱早已落满了尘埃,已经看不出灯箱亮起来会是什么颜色。她假如只为解决“三急”,一天出门顶多三四趟,时间上屈指可数。长期不出门,韦小姐总归给人留下一些“邋遢”的印象。花姑娘难得见着她一面,总得训上一句,你好歹是个女的,怎么不晓得化化妆再出门呢?韦小姐知道她只是好开玩笑,说话直爽,所以也玩笑回怼她,你倒是天天化,那我看也不比素颜好看到哪儿去。花姑娘与她为邻,后来韦小姐的油画就是跟她学的。花姑娘也姓花,芳龄今年得有四十多了,这不是猜的,而是有一回她自己报身份证号报出来的。她来宋庄可有些年头了,同样挪了好多次窝,可就舍不得离开这儿。花姑娘是单身,只不过还有一个十多岁的儿子,偶尔放长假来小住。她原本在城里一家广告公司替人写文案,设计图画,上个月窝了一肚子火回来,一气之下把老板炒了。进门就吐了一口“老血”,自言自语骂道,这破活儿真以为我稀得干,成天起早贪黑赶地铁,一个月工资都不够塞牙缝的。老娘以后就是天天睡大觉,也不遭你这罪了。

她正骂着,小石榴嗑着瓜子从对面开了门问,您怎么着了?跟谁呀这是?这么大火气!花姑娘愣是压着火瞟了她一眼,拿脚一踢开了门。花姑娘一直有点看不上小石榴这爱看热闹的德行,左右邻里谁有点动静,她都要抓一把瓜子出来上几眼。用她的话说,这一外地丫头片子,开口闭口学什么北京腔。小小年纪不学点好的,天天半夜从酒吧回来。动不动就喝醉站在门口哭哭闹闹耍酒疯,还净爱看人笑话。小石榴也无所谓花姑娘搭不搭她的话,只看着她怀里捧着箱子,就明白这院里又多了一个无业游民。

韦小姐写的诗歌很少向期刊投稿,大概是觉得能被选中的概率很小。写诗本就是一种抒发情怀的举动。若真指着情怀过日子,岂不是要等到揭不开锅。何况人总得有点自知之明,你一无名小卒,放到人堆儿里谁知道你是写诗的。韦小姐认为的生存法则是,生活是生活,理想归理想,写诗便写诗。比例不一定要均衡,但一样都不差。所以猫在屋子里写了一段时间后,她也开始觉得天天啃面包吃泡面不是一件正经事了。她开始网罗一些招聘信息,不过又不想跑太远,要是像花姑娘似的,早上四五点就要出门赶地铁,再晚上九十点从城里赶回来,那她何不老老实实回老家接受安排呢?要不怎么说韦小姐心态就是好呢。人一旦心态好了,运气也不会差太多。她傍晚出来上个厕所,下意识一抬头,看见了马路对面咖啡店的落地窗上贴了一张告示牌,前天去的时候还没发现,看样子是刚贴上的。她边走边甩干手上的水渍,凑上去一看,还真就巧了。

推门进去,铃铛一响,老板坐在吧台抬头朝她看去,笑眯眯道,来了。喝点什么?韦小姐每周哪儿都不去,咖啡店是必来的。她倒也直接,指着落地窗问,这是怎么了?下个月闭店了吗?老板依然保持微笑,呵一声,招呼她坐,说还是冰美式吧?她点头,又坐到了落地窗下,不禁又仔细望了望那反方向的告示。老板端上了咖啡和一碟甜品蛋糕,与她正面坐下,说我最近得回老家一趟,所以……你懂的。看着老板轻松的语气,韦小姐不知道为什么也觉得松了一口气,看来他也不是打算长期闭店。

别说,这两天我正估摸着你能来一趟。老板突然像见了老朋友似的对她说,我是有一个想法,就是不知道能不能跟你开这个口。

嗯?你想说什么?虽然听上去有点不情之请的意思,但他似乎是像准备好了有话要说。趁她还没来得及警惕,他便开口道,要是没什么其他事要忙,你来帮忙接手咖啡店怎么样?这让韦小姐实实在在愣住了。似乎大脑还没开始运转,这波信息量就冲了上来。她半天也没作声,这就有些尴尬了。老板忍不住发笑,打破莫名的静寂说,嗨,干吗呢?又不是相亲,表情搞得这么严肃。听他这么一说,韦小姐也不禁低头回神笑了起来。她只是感觉有些恍惚,平常也只来喝杯咖啡,怎么突然间这地儿就要变成她的了。她先是欣喜,但即刻反应过来,下意识反驳道,可我没那么多钱盘下来啊。老板是彻底被她蒙圈的表情逗乐了,忍不住大笑,解释说,我又没说让你花钱盘,那我还舍不得呢。我就回去一段时间,处理完事就回来,我就是打算请你……帮忙照看而已。妈呀,你要笑死我了!这老板竟然当着她的面笑得前仰后合。韦小姐也不傻,倒是想想自己的反应才觉得是真的傻。说罢,老板不用起身,伸手便撕下了落地窗上的告示。

当然,咖啡店老板不可能把店随随便便就托给别人。韦小姐来这儿喝咖啡可有段日子了,只不过他们很少交谈。她通常一杯咖啡能坐一下午,也就是他们现在坐的这个位置,靠窗,晴天雨天都可以一览无余。有一回,韦小姐咖啡喝了一半,诗也写了一半,猛然被他磨咖啡的机器声音惊吓了。她回头好奇地盯着他看。他看到了韦小姐的好奇,笑一笑示意她来试试。其实也没有多复杂嘛。说起来都是机械操作,做起来只要把握好分寸就好了。咖啡店老板觉得她貌似是有点天赋的,短短两小时不到就学会了一系列基本步骤。他问她,你是不是在哪儿学过?她摇头,没学,但看多了也就记得差不离了。他说,你该不会每次来都是来偷师了吧?她想了想,欣赏与喜欢应该不算是偷师吧!然后他们就这么愉快地攀谈起来。虽然之后每回来,韦小姐都可以小试牛刀,然而想多学一点拉花,总是屡屡受挫。于是老板说,这回把店托给你,可以慢慢拉了。韦小姐这时终于能欣然接受,举杯致意道,但愿这段日子我不会让你失望。

2

花姑娘喜欢画油画,白天她的屋子总是敞开的。因为有两三个画架和一大堆作画工具,关起门来是施展不开的。刚开始韦小姐和小石榴都不太能看懂这油画到底画出的是什么,小石榴每次打开门总要眉头一皱,小声念叨,又是一股油漆味,真不是人闻的。她也不敢大肆声张,毕竟花姑娘发起脾气来可是不好惹的。韦小姐接手咖啡店后,便不再躲在屋子里,不过出门的时间也不算太早。宋庄这地方工作日人流极少,能常驻这里的,大多数是像她们这样找个离家远,又靠近帝都,内心有所渴求的。如今每天去咖啡店驻店成了韦小姐开辟的新鲜事,而每回经过花姑娘门前,都见她穿一身碎花连衣裙站在画板前涂涂抹抹。韦小姐边走边闪回着想,她好像有好多件类似的碎花连衣裙,色彩大不相同。向外翻开“营业中”的牌子,时间已经快中午十一点了!实话说,她和老板都很清楚平日里咖啡店压根儿来不了几个客人,要不是每年赶上旅游旺季,一些爱好艺术的人慕名而来,这小店恐怕也很难维持到现在。韦小姐一人看店,一人做咖啡,然后一人写写诗句把这杯咖啡喝掉。老板若是来电问候,她便告诉他,不管有没有客人,店里每天都会保持盈利一杯咖啡的利润。老板说她太见外了,请了她来照看店,不但没给工资,怎么还能让她每天搭上一杯咖啡的钱呢!他说,咖啡你照喝,盈的利你也照收。除了每天正常开门营业,其他不作要求。

如果说韦小姐的生活是不规律的,那小石榴的早餐就是从下午开始的。每天午后两三点钟,小石榴才会收拾好昨晚的疲惫和逍遥,重新化好妆出门觅食。她还没穿过马路,就见着韦小姐在落地窗里冲她招手。这是什么意思?她让我过去?其实这一举动令她们两个人都有些讶异。韦小姐朝她招完手,自己同样有些不明所以——我怎么对着她招手呢?后来又一想,可能是透过落地窗看着那张脸太熟了,所以情不自禁……这也有点太主观意愿了。但不管如何,小石榴也像是接收到感应似的,很自然地推门进来了。午后的阳光照得每张咖啡桌那么炙热,满屋子咖啡因充斥这不算荒凉的房间。两人突然这么近距离面对面,恍惚间显得有些说不上来的尴尬。坐吧!韦小姐垂在两侧摩挲的双手,抬起来都显得生硬。小石榴平常看着挺咋呼,这会儿也被这安静的气氛弄得拘谨起来。等韦小姐背过身去磨咖啡,她才悄么声地深深呼出一口气。

你还没吃呢吧?想喝点什么,这儿有蛋糕和面包,能吃饱吗?韦小姐按下机器磨咖啡的同时,顺手把店里背景音乐开大点声,试图掩去如此莫名的尴尬。

小石榴也不管她看不看得见,自顾自地点了点头。脑回路怎么想也觉得这趟来得稀里糊涂,然后情绪恢复正常才冲着吧台问,你让我进来干吗?话一出,连她自己都感到语气很唐突。不过韦小姐倒没做出太大反应。

她端上热咖啡和蛋糕,还有几袋平时自己带过来的小面包,微微一笑说,我也不知道叫你来干吗,就是刚好看见你出来,估摸着你应该是出来吃饭。尝尝,我做的!她们的眉眼同时落到各自的咖啡杯上。小石榴捧起杯子尝了一口,有些苦,这味儿好像比啤酒难喝点。韦小姐也端起未喝完的美式,随口问了一句,你一会儿直接去酒吧吗?是不是有点早了?

小石榴挑了一口蛋糕塞进嘴里,中和一下刚才喝进去的苦涩,又用手指摩擦掉溢在唇边的奶油。我走过去不早了,还得把晚上的曲目排练一遍,再拾掇拾掇,五六点就该上场了。虽然还没有去过小石榴驻唱的酒吧,但是路过那儿几次,从外观上看像是用一座旧厂房改造的,底层没什么人,只不过侧边衍出一节生了锈的楼梯,爬上去就是宋庄最豪横的酒吧了。小石榴应该是去年才进去驻唱的,她是地道的江苏人,还不是苏南人。听说她老家在江苏最北边,来北京之前估计也说不了一段完整的普通话。这也不能怪她,毕竟在老家那儿周围也没人真正说得了普通话,总是说着说着就拐到苏北话去了。所以要想正儿八经地说上顺溜的普通话,就不得不脱离原始的环境。不过小石榴出来得属实有点早,高二没念完就出来打工了。先是去了江苏省会城市,因为有亲戚在那儿,给她介绍了个饭店服务员的活儿。她每天跟在客人后面点菜上菜,经常以服务的名义站在墙边,聆听客人之间的谈话,观察他们说话的神态、表情、语气、谈吐间的眼神传递……总以为自己也能交流上几句标准的普通话,哪知道省会城市也有地方口音,待了一年多,普通话说得越来越少,倒是带“阿”字的腔调学了不少,譬如你阿好啦菜阿上了客人阿来了……她大概觉得光是离了苏北还不够,也不能总在江苏打转。她想过去上海,因为听说有个小学同学在上海一家工厂里打工。她联系过几次,同学很欢迎她来,还答应帮她争取一间宿舍。但不巧,一听说上海不但开销大,同学所在的工厂还经常拖欠工钱,何况上海话她压根儿听不明白,也就望而却步了。所以为什么每次左邻右舍谁家有个动静,她都特别爱抓一把瓜子出来凑热闹,其实就是想听他们在说什么样的话,为什么事情而吵,关键是听听这里边的人都有什么样的口音。光是站墙角听着,她脑海里自然而然也就补上了前因后果的画面。别看她比韦小姐年轻七八岁,但却比她早来宋庄。至于为什么选择来宋庄,无非那些非常具体的原因。有人说普通话,还有正经八百的“老北京”。假如有人常年在宋庄驻扎下去,没准儿多少年后自己也成了所谓城外的“老北京”。

韦小姐问她,花姑娘是不是还在家画画。她塞了好几片面包下肚充饥,嘟着嘴巴说,嗯,她还画着呢。这花大姨也不说出去找找事做,成天敞着门画画。小石榴叫她花大姨也没有错,毕竟算起来,她们相差快二十岁了。但这称呼真被花大姨听到了,她又怎么能乐意呢。花姑娘画的油画,不认真看是看不懂的。她们俩总是路过她门前一眼,就觉得整个画板上色彩浓重,再看花姑娘身上的围裙恰似和画板上的颜色没差别。忘了是前天下午还是昨天晚上,小石榴一抬眼便捂住嘴扑哧笑出来,这人把颜料涂上了脸都不晓得。幸亏花姑娘作画时极为专注,这才没发现小石榴逗留她门前嗤笑。

小石榴吃完了蛋糕和面包,咖啡还是没能喝完。她眉头紧锁直说太苦,要不下次你给我弄点别的喝吧。韦小姐一听这话,心想她下次还得来?双手略显放松地交叉在一起说,好,下次给你喝别的。等她出了门已经走了十几米,韦小姐听到了收款提示音。这家伙也不问一共多少钱,直接转了五十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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