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的爱情
作者: 兵哥邱大龙参加头一年的高考,落榜了。这不丢人,那个年月,万人过独木桥,能过去的是极少数,留在此岸的也用不着变声变色。但邱大龙还是失落了好久。倒不是他学习多好,没有发挥出水平,主要是他有过很大的理想。当年在看过手抄本小说《第二次握手》后,他就梦想着像主人公那样能上北大物理系,然后当科学家。这个理想虽然有些缥缈,有些不着边际,但实实在在有过,所以落榜后多少有点理想破灭的感觉。他声称要复读,可内心对这个选择并不笃定,反而有些虚势声张的意味,还有点外强中干的虚套。
就这样在踌躇中蹉跎了一阵子,舅舅兴高采烈地来找他,说工商局在应届毕业生中招干,通过关系搞到一个指标,让他赶紧准备考试。其实也就是走一个过场,录取肯定没问题。舅舅本以为邱大龙会喜出望外,没想到这小子没什么反应,还拿三捏四地说不想去还要复读继续高考云云,气得舅舅一下子蹦了起来。舅舅比他大十几岁,从小带他玩,他俩之间既是舅甥,又似哥弟,说话就不客气了。舅舅说你小子做什么白日梦呢,就你那点水儿,明年就能考上?为了这个指标,你知道我费了多大劲?再说就算考上个破大学,毕业了指不定分到哪儿,想上工商局也没那么容易,何况一上班就是干部,过了这个村可没这样的好事了,你别不知道好歹!一直小心翼翼安慰他的父母也立马变了脸,说明年再考不上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我们养你这么大也够了。到了这个时候,邱大龙也只得顺坡下驴,很不情愿地答应了。
事实证明了舅舅的高瞻远瞩,许多年后,多少名校毕业生,甚至硕士研究生要进工商局,必须经过严格的公考,层层过关,好比万人过独木桥。
仅剩下的那点遗憾,在上班前的业务培训开始后,很快也烟消云散了。七十多个年轻人,有男有女,都是一色的落榜生,没有任何落差和陌生感,就好似上高中那会儿,重新打乱分了一次班,并且宣布不用高考上大学了,直接分配工作。这是多么幸福的事啊!邱大龙因为看过些杂七杂八的书,懂得多,爱琢磨,凡事都能说出个一二三四,又高大帅气,就当了班长,很快有了一帮能玩到一起的伙伴,心情不禁大好。
一天课间休息,黑子找到邱大龙,说晚上出去搓一顿。邱大龙说好。食堂的大锅饭油水太寡,他们时不时出去找地方改善改善。其实也不用找,培训的地方偏僻,附近就一家川菜馆,饭菜做得还有些滋味,是他们常聚的地方。黑子招呼了七个人,其中有两个女同学,一个是他的高中同学何玲,另一个是他现在的同桌。一伙人吆吆喝喝举起酒杯,不一会儿,靠墙摆满了一圈啤酒瓶。
酒桌上的女士很容易成为焦点,有酒精撑腰,男人们也就脱去了腼腆的外衣。面对轮番轰炸,何玲很有主意,说自己不会喝酒,一杯的量,再多就出洋相了。黑子觍着脸说:“没见过你出洋相,出一个也让我们开开眼呗。”别看何玲长得文文静静,话说出来毫不留情面:“我出洋相你能得着什么便宜?就你那三块豆腐干样儿,还想来消遣我?”一句话把黑子噎得满脸通红。黑子其实姓白,白建国这名字叫起来挺响亮,细琢磨却不够昂扬向上,还有点消极。他个子矮,五官也没太长开,肤色不够明亮,照相要开大一档光圈,嘴还贫,所以在很多场合都会成为调侃对象。邱大龙见局面尴尬,端起一杯酒说:“这样何玲,你给点面子,我陪你俩把这杯酒干了,后面谁再跟你喝我都替了。”“说话算数?”“一口唾沫一颗钉,绝对算数。”三个人喝了酒,桌上又闹哄起来。
英雄好汉也不是随便当的。一时间大家的矛头又都对准了邱大龙,饶是他酒量不小,结束后也不禁有些踉踉跄跄。旁边的何玲连忙一把搀住。女同桌也喝了不少,走路有点摇晃,不得不把手就近搭在一位同学肩上。黑子左瞧瞧,右看看,有些失落,又有点兴奋,出了门大声说道:“咱们唱个歌吧,《年轻的朋友来相会》怎么样?”不知谁就开头唱了起来:“年轻的朋友们,我们来相会,荡起小船儿,暖风轻轻吹……”于是别人也就跟着唱。大家都喝多了酒,嗓子充血,声音都跟劈了似的。一伙歪歪扭扭的身影,走在夜间空旷的乡野小路上,发出狼嚎一般的声音。一条在垃圾堆里觅食的狗受了惊,跳到路上,盯着看了一会儿,扭身逃得无影无踪了。
这次聚会以后,邱大龙对何玲有了一种异样的感觉,上课的时候,不由自主就会用眼睛的余光看向前排的何玲,她脑后那只蝴蝶形的发卡就像活了一般总在眼前飞舞,被搀过的胳膊有一种热乎乎麻酥酥的感觉,而且这种感觉不断向全身蔓延……他不知道这算不算是朦胧的爱情,或者是一厢情愿的暗恋。那个年代,中学生恋爱还是禁区,个别搭讪或递条子给女生的,必定是调皮捣蛋的坏孩子,会受到一致的鄙视和唾弃。这样的事对于在正统家庭长大的邱大龙来说连想都没敢想过。如今虽然走上社会,但那种早恋的耻感还没有完全消除。他不知道该不该,更不知道怎样来表达对何玲与众不同的渴望。倒是何玲,好像并不在意这些,星期天从家里带回来苹果、栗子和其他吃食,毫不避讳地拿到邱大龙宿舍:“给你的,让你的狐朋狗友也尝尝。”室友们就起哄:“为什么是邱大龙而不是我们?”何玲也不羞涩:“他英雄救美,我不该报答一下?”室友们更加起哄:“是以身相许还是来世再报?”何玲笑着嗔道:“去去,这些吃的还堵不住你们的臭嘴?”
邱大龙很是惭愧,自己一个男子汉,竟不如一个女生敞亮大方。转念又想,也许人家纯粹就是心地单纯没有“杂念”吧。
后来有了一次单独相处,是在公交车上。那天刚上车的邱大龙,在稀稀拉拉的乘客中看到何玲。何玲也看到了他。他从何玲的眼神中看到了惊喜,于是挨坐在一起,虽然只是没话找话地说了些家住哪里天气真冷之类不咸不淡的话,但邱大龙心里还是美滋滋的,就像经历了一场约会。临下车,邱大龙递过装着饭盒的塑料袋:“我妈包的芹菜馅饺子,可香了,你拿去吃吧。”何玲掩嘴一笑:“不好意思,我从小不吃芹菜。”邱大龙也笑了:“下次包韭菜鸡蛋馅的。”
三个月的培训结束了,有六个学员留在市局机关,邱大龙和黑子分在办公室,何玲去了市场科。宣布完分配方案,邱大龙注意到何玲回头扫了他一眼,脸上带着一抹欣喜,还有一点羞涩。
报到第二天,邱大龙早早上班,文秘组这屋还有办公室副主任老鲁和兼职党办主任张姐。他刚擦完地板,一个很有气度的胖老哥径直进来,反客为主地示意他坐下,张口问道:“小邱是吧?有对象了吗?”邱大龙不知道这是个什么领导,问的话更让他突兀,一时间摸不着头脑。他想到了何玲——这算不算是对象呢?心里没底,因此有点不知道如何回答。对方见他犹豫且面露羞涩,颇为理解地说:“有了是吧?那就好好处。我手头有好几个女孩子,都挺优秀,以后有需要帮忙随时找我。哦,我是消协老赵。”邱大龙觉得挺好笑,但又不好意思笑出来,只得说声“谢谢”。抬头正看见黑子从门口经过,就招手喊过来,说:“这位老哥要给你介绍对象,快说说你的情况。”黑子满脸兴奋,乐得嘴都合不上了,点头哈腰地说:“谢谢哥,我叫白建国……”老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笑道:“小伙子不错,有合适的我一定给你介绍一个啊。”
正说着,张姐进了办公室,见此情景,虎着脸对老赵没好气地说:“又来拉皮条了?你们太闲了是吧?别把孩子们教坏了。”老赵也不恼,满脸带笑地说:“这话怎么说的,我是积德行善,老话不是说嘛,成就一桩婚,胜拜十座庙。”张姐把他往外赶:“去去,你真进错门了,咋不开婚介所去呢?”回过头又对邱大龙说:“别听他的,年轻人还要以事业为重,多学习多进步,出息大了还怕找不到对象?”没等邱大龙说话,黑子连忙表态,“大姐教导的是,我们一定多向前辈们学习。”
门口有人叫道:“小邱,来我办公室一下。”见是主任老胡,邱大龙忙跟过去。老胡是转业干部,一口四川腔,据说在部队职务不低,很有理论水平,长得有棱有角,若不是脸上那几颗麻子,也算一表人才。他问了邱大龙一些家庭情况,然后点点头,语重心长地说:“我们办公室虽然和别的科室同级,但重要得多,是机关的司令部,领导的参谋部,系统的联络部,是培养人才的地方。你们是新鲜血液,将来还要挑大梁,要注意少说,多学多干,长了本事都是自己的,是将来吃饭的家伙。”邱大龙认真听着,觉得老胡这人挺实在,因为他说的这些,跟爸妈嘱咐的一模一样。老胡又给他几本书,让他了解一下局里的各项业务工作。邱大龙刚要告辞,老胡又突然问道:“有对象了吗?”邱大龙不明白单位的人怎么都对这个问题如此重视,鬼使神差摇了摇头。老胡点点头,“这样好,年轻人要把精力多用在学习和工作上,恋爱的事不着急。”
机关和学校不同,忙的时候通宵加班,闲的时候也很无聊。午休时间,邱大龙喜欢凑到黑子办公室,和几个管行政后勤的小年轻打扑克。这天讲好谁赢晚上谁请客,刚洗好牌,一抬头,见一把手孟局长推门进来,忙站起身,有点手足无措。那两个小年轻倒很随意,笑嘻嘻地说:“局长来两把?”孟局长摆摆手,“你们玩,我上年纪了,中午要睡会儿,你们小点声啊。”
开始还能悄声悄色,怕打扰到隔壁的孟局长,没一会儿就把这事忘到了脑后,高一声低一声地争执,一惊一乍地出牌,直到孟局长“咚咚”敲墙,才又静下来。打着牌,黑子说:“大龙,今天应该你请我们大家。”“为什么?”“这还看不出来?”黑子故作神秘:“老胡看上你了,想找你当上门女婿呢。”邱大龙“呸”了一口:“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别胡说八道。”黑子愈加神秘地说:“说你聪明,其实很迟钝。你不知道,老胡家有一对双胞胎女儿,长得如花似玉,和你刚好般配,要不老胡对你那么好,看见你麻子坑里都带着笑。”邱大龙心里翻个过,想起过往的种种,觉得黑子说得似乎也有那么点眉眼儿,嘴上却说:“你小子花痴了吧?满脑子都是女人,有本事你上,别拿我开涮。”其他人也跟着起哄,黑子有点急了:“我要有你那桃花运,早就……”门“砰”的一声开了,孟局长气冲冲站在门口:“让小点声,怎么回事你们?不像话。”几个人忙住了嘴。
晚饭是黑子请的,除了牌友,还叫了主管的张局长和何玲。到了下班时间,老胡正给邱大龙交代修改材料的事,何玲过来喊他:“大龙,快走了,都在楼下等着呢。”老胡皱皱眉头,看看何玲,又看看邱大龙,收拾好东西,一声不吭出了门,把何玲搞得有点莫名其妙。邱大龙想起黑子的话,心中不由好笑,毕竟在机关磨炼了几个月,心理建设已大有长进,也不管这些,和何玲有说有笑地下楼去了。
张局长也是“老转”,挺豪爽的一个人。邱大龙第一次跟领导吃饭,端着酒恭恭敬敬站起来,“敬张局长一杯。”张局长手一挥:“弟兄们在一块儿,没那么多讲究,叫我老张就行了。”见邱大龙嗫嚅着不好开口,一笑道:“叫局长喝三杯,叫老张喝一杯,自己选。”邱大龙想想局里那些小年轻们也“老张老张”地叫过,就一咬牙,“张哥,敬你一杯。”“好,这才是兄弟,喝。”
邱大龙生怕黑子管不住自己的嘴,又提起中午的话题,忙招呼着打圈,又替何玲喝酒。张局长笑眯眯地看着他俩,说我给你俩喝一杯,我觉得你俩很有夫妻相。何玲说是吗?我咋还没看出来呢?黑子也很知趣,接过话头说:“你俩该敬我一杯,我还是媒人呢,你们不会忘了吧?”邱大龙看看何玲说:“黑子我跟你喝三杯。”
吃完饭时间还早,大家散去后,邱大龙对何玲说:“我送你回去吧,反正也顺路。”何玲假装不悦,说:“不顺路就不送了吗?”邱大龙嘿嘿一笑说:“只要你愿意,天天送。”何玲说:“我说过不愿意吗?”邱大龙说:“你怎么学会抬杠了。天不冷,我们溜达着回去吧。”
一边走一边说,今天的话题格外丰富。不知不觉,两个人的手拉到了一块儿。这一刻,邱大龙觉得心里暖暖的,甜甜的,周围的一切,稀稀拉拉的霓虹灯,过往的车辆,嘈杂的声音,都和自己无关,他只想着就这样牵着何玲的手,一路走下去。
夏天快过完的时候,老胡把邱大龙叫到办公室,说:“小邱啊,市政府跟师大联合办了个夜校大专班,本来只招科以上干部,我单独给你要了个指标报了名,以后咱俩就是同学了,下班简单吃点饭就去上课时间正好,拿个文凭将来用得上。”
邱大龙一点也不想去,他和何玲的恋爱正在升温阶段,上班都忙,也不敢暴露,晚上正是约会的时候,谁愿意天天去上那劳什子课?他甚至想,老胡是不是看出了什么端倪,想用上课占住他的时间,阻止他和何玲交往?但又一想,也不能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拂了人家一番好意,再说文凭也确实有用,就答应了。
周末上完课往回走的时候,老胡看似随意地说:“小邱,明天中午要没事,到我家吃个便饭吧,我老婆老家送来一只羊,咱们涮羊肉。”邱大龙心里一动,他很想看看老胡那一对双胞胎女儿到底是如何地如花似玉,但一想已经跟何玲约好要去正定大佛寺,忙说:“不好意思,我妈明天过生日,说好在家吃饭,改天我请你吧。”老胡说:“有孝心,要得。”
没多久,开发区商务局出事了,牵涉到一桩走私案,市纪委派专案组调查,需要工商局配合,张姐建议让邱大龙去,老鲁说不行,小邱走了材料谁写。两个人争来争去谁也不让步,张姐就去找孟局长,最后还是让邱大龙去了。开发区离市区很远,专案组工作没时没晌,在宾馆吃住,不能回家。邱大龙和何玲联系,要等下班后何玲办公室没人的时候,把电话打过去,压低声音匆匆说几句话,就像地下工作者接头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