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德志:深入生活的“崔师傅”
作者: 陆天我出生于20世纪60年代初,小的时候可以看的电影不多,只有一部反特片《铁道卫士》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特别是影片的主题曲,优美的旋律简洁明快,充满激情的歌词让观众们走出影院后就能哼唱:“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天空出彩霞呀,地上开红花呀,中朝人民力量大,打垮了美国兵呀……”
这首歌的旋律很多人都很熟悉,但知道歌名的人并不多,因为开头第一句“嘿啦啦啦啦”响亮又好记,干脆被叫作《嘿啦啦》。其实这支歌曲的名字叫《全世界人民团结紧》,由崔德志作词,张风作曲。这首脍炙人口的歌曲创作于1952年,同在东北文教队工作的作曲家张风从抗美援朝前线慰问演出归来,找到创作组的崔德志,希望同他合作一首抗美援朝、保家卫国的歌曲。听到张风在朝鲜战场上的所见所闻,时年二十五岁的崔德志热血沸腾,马上答应下来。
当时东北文教队刚进入沈阳不久,条件很差,家里连个桌子也没有。崔德志找了半天,才找到了一个大盆,于是把大盆扣在床上,上面放个盖帘。盖帘高低不平没法写字,只好又把一块菜板搭在上面,这才动起笔来。
“诗言志”是说诗歌创作一定要表达人们的志向与愿望,要有激情,写歌词也一样。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年代,在那个热情如火的青春年华,崔德志没费多少时间,歌词就创作完成了。考虑到这首歌创作的目的是激发广大中国人民的爱国热情,要求歌词一定要朗朗上口,通俗易懂,易学易唱,所以作家采用的歌词几近大白话,要达到的效果好比宋代的柳永——“凡有井水饮处,皆能歌柳词”。果然,歌曲发表后,迅速传遍大江南北,轰动一时,成了当时家喻户晓的经典歌曲。此后许多年,不论在哪里,只要有人开口“嘿啦啦啦啦嘿啦啦啦”,马上就有其他人接上“天空出彩霞呀”,然后更多的人应和“地上开红花呀”。年轻的崔德志至此得志,一炮走红,红遍全国。
崔德志1927年农历五月初四出生于黑龙江省青冈县县城。青冈县交通闭塞,不通火车,汽车也时有时无,唯一的交通工具是马车,如果遇到雨天道路泥泞,进出不得,县城便仿佛与世隔绝的孤岛。封闭加贫困导致文化落后,当时县里只有一所小学,直到1943年才有了一所中学。
崔德志从小家境贫寒,他父亲先在河北吴桥老家做长工,后到东北中东铁路卖苦力,又在黑河金矿淘金,十多年后人老体衰时提篮小卖,做点儿小买卖养活一家六口。他父母双亲虽然没有文化,但很有志气,知道拼命赚钱,供养子女读书。
崔德志九岁时家境稍有好转,他父亲便把他送进城里的小学,由于年龄已大,直接进入二年级。他发愤读书,只用三年时间就完成其他同学六年的课程,晚入学两年却同别的孩子一样,十二岁时小学毕业了,十三岁在激烈竞争中脱颖而出,考入外地一所中学:安达国民高等学校。当时家境再次跌入贫困的深渊,中学需要住校,食宿费用较高,父亲实在无力承担,只能让正在读书且成绩优秀的两个姐姐辍学,集中家里全部财力供养唯一的男孩儿完成学业。决定做出的那一天,全家人哭作一团。姐姐伤心的泪水一直滴在崔德志的心上。进入晚年,每当讲起这段往事崔德志依然哽咽不已,为此他一生都在资助姐姐的生活。
崔德志的文学启蒙和熏陶是从儿童时代开始的,他十岁那年县城里开办了一家说书馆,这是全县唯一的文化娱乐场所,他欣喜若狂,被说书人讲的故事所吸引,没钱买票他就从后门溜进去,等说书人说完一段收钱时逃跑,收完钱再溜进去。靠着这样的“免票”办法,崔德志小学阶段听完了《精忠说岳》《小五义》《三国》等几部长书,书中的故事情节深深地印在他幼小的心灵里。他下课时经常向小伙伴们转述,而且擅长添枝加叶,编排一些新的故事情节进去。崔德志担当义务说书人,小伙伴们听得如醉如痴。
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崔德志刚刚中学毕业不久,日本人在东北的文化禁锢瓦解,鲁迅、茅盾、巴金、老舍等作家及解放区的文艺作品出现在书摊儿上,在崔德志眼前展开了一个新的文学世界。特别是鲁迅的作品,使他的心灵受到强烈的震撼。他下决心要学习鲁迅,以笔为剑,刺向黑暗,唤醒民众,“我以我血荐轩辕”。
1946年1月,在亲朋好友的资助下,崔德志考入了哈尔滨大学文学院文学系(该校1948年与东北行政学院合并,1958年更名为吉林大学),走上了文学创作道路。经过系统学习,他在大学二年级的时候开始试笔。如大多数初学写作者,他的早期作品是写自己感受最深的身边生活。他的处女作短篇小说《楼》写一个寒冬的夜晚,外面大雪纷飞,路旁一座高楼里面却是温暖如春,老爷太太正在豪宅里面轻歌曼舞,仆人在为狗切肉,而对面一间四面透风的工棚里,一位失去双腿的老工人饥寒交迫、奄奄一息,他的腿就是在修建对面那座高楼时摔断的。作品用强烈的对比控诉了人吃人的社会现象。文学作品是生活的表情,崔德志的处女作就捕捉到了生活最痛苦的表情,生动形象,催人泪下。
这篇小说发表在当时很有影响力的《哈尔滨工商日报》上,发表时旁边登了一则启事:“请马非先生来报社一谈。”马非正是当时崔德志用的笔名。他怀着忐忑的心情去了报社,编辑原来以为崔德志是位老先生,没想到竟然是一位青年学生。编辑随即约请他为副刊撰稿,从此崔德志崭露头角,陆续在这家报纸以及《东北日报》《知识》杂志等报刊发表了《大娟小姐》《喜相逢》《吴经理》《伤兵们》等多篇作品。
正当他在小说世界里全速奔跑的时候,形势发生了变化。1948年5月,崔德志加入到东北文化教育工作队。这是个演出团体,亟须能够宣传革命精神、能演能说能唱的作品。使命感让崔德志放下写小说的笔,重温大学里学的诗词韵律知识,开始创作快板、歌词、秧歌剧、歌剧等作品。
建国初期的崔德志,坚定地认同生活是创作的源泉的文学理念,而对一个作者来说,如何深入生活,是个极其重要的问题。当时写工业题材的人少,且工业题材的作品又比较难写,但崔德志选择了写工业题材的作品,并坚守一生,写了一辈子。他先后去了鞍山钢铁厂、本溪钢铁厂、沈阳重型机器厂、沈阳纺织厂、丹东纺织厂等许多工厂。由于他长期在工厂一线生活,工人们都管他叫崔师傅,从此崔师傅这个名字就成了比崔德志更有影响力的大号。
1957年,当时已是中国作家协会沈阳分会驻会作家的崔德志,怀揣一纸介绍信,来到沈阳重型机器厂党委宣传部。接待他的人爽快地问道:“你看看是留在宣传部,还是去工会?”崔德志也爽快地答道:“先不去机关了,就到车间从做学徒工开始吧。”接待的人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在崔德志的坚持下,他被分到了一车间,正式开始钳工学徒生涯。
崔德志以前也去过工厂体验生活,但那时都是走过场,蜻蜓点水,苦不着,累不着。这次不行了,学徒工从擦车床、打水、扫地、热饭盒、领材料开始。三十岁的崔德志面对二十多岁的小师傅,哪项工作都丝毫不能马虎。当时崔德志家住沈阳市体育场,距离上班的重型厂有十多里路,每天上下班骑自行车需要两个多小时。刚进厂不久,沈阳下了一场几十年罕见的大雪。那天正赶上崔德志上夜班,呼啸的西北风夹着鹅毛大雪扑面而来,吹得人睁不开眼睛。骑在自行车上的崔德志几次险些摔倒,车子骑不了,他就推着车走。怕路上耽误时间,那天他比平时早走一个多小时。当车间的人以为这样的天气,崔德志不能来了,正想找人替班的时候,崔德志出现在车间门口。看到他黑色的棉大衣上落满了雪花,摘下棉帽子,头上冒着腾腾热气的时候,在场的人对这个来体验生活的作家无不刮目相看。从此,工友们把崔德志当成“自己人”,喜怒哀乐、家长里短毫无保留地向崔德志倾诉。崔德志与工友的感情日益加深。平时他们一起打扑克、下象棋,节假日一起出游,带着自家烙的糖饼、蒸的花卷,拿出啤酒,席地而坐,举瓶畅饮。很快崔德志达到了钳工三级水平,由学徒工转正成为真正的“崔师傅”。
不论我们对深入生活的态度和看法如何,文学创作都离不开生活的体验和生活的阅历。20世纪五六十年代,崔德志大部分时间是在工厂度过的。1955年他创作的独幕剧《刘莲英》在《辽宁文艺》上发表,并在《人民文学》三月号转载。该剧获得全国独幕剧一等奖,那时他还不到三十岁。《刘莲英》是一个以工业建设为题材的独幕剧,崔德志以工厂中社会主义劳动竞赛作为创造人物性格的典型环境,突出刻画了女劳模刘莲英的形象。剧本描写一个正在进行劳动竞赛的纺织厂,每一个班组为了保持本班本组的荣誉,都积极争取获得这次生产竞赛的红旗。在一个周六晚上,一对悄悄相爱的青年,面对落纱工序,在处理抽调本班一个落纱工人补充别班短缺时,发现原来以为互相了解的爱人有如此大的分歧:剧本中的女主角刘莲英正当要表白爱情时,发现她所喜爱的人张德玉偷偷把自己班上落后的工人调给了别人。作者选择一个十分单纯的情节,选择生活中普遍存在又足以表现矛盾的片段,把人物放在矛盾里经历思想情感上的考验,让这个政治上不十分成熟、有三年党龄的年轻女工,在处理问题上表现出大公无私。作者十分成功地描写了刘莲英对待爱情、工作、荣誉的态度,使人感到这个正在成长的女工,既有党性原则,又有温柔可爱的个性。剧作通过对不同典型人物的刻画,在人物性格冲突中展示了大公无私和本位主义之间的矛盾冲突。
1979年末的一天,我父亲下班回家比较早,他说当天晚上辽宁人民艺术剧院有一场观摩演出,是崔师傅创作的话剧《报春花》。父亲一直习惯称呼崔德志为“崔师傅”,他让我和他一起去观看。父亲说,白天在省文联召开了研讨会,崔师傅就为什么要写《报春花》谈了创作体会。崔师傅说:“1978年底,我到一个纺织厂体验生活,我已经阔别那里十多年了。那是一个雪花纷飞的隆冬,厂里召开年终总结表彰大会,披红戴花的先进生产者坐满了礼堂,我应邀坐在主席台上,身旁是一个全厂贡献最突出的女工。她四年干了五年的活儿,今年又用八个月完成了一年的任务,被称为全市纺织系统走在时间最前面的人。她还会唱歌跳舞演戏,是业余宣传队的好演员。听到她的典型发言,我激动得不得了,她的成绩看得见,摸得着,先进事迹动人心弦,是多年来我闻所未闻的,我和她边谈边向场内走去,我问她去市里发言准备怎么样了,因为过几天就要开全市劳模会,她又是纺织系统超额最多的优秀分子。她回答说我不去讲,我问她为什么,她说你不知道我的事儿吗?我问她是什么事儿,她没回答,自顾自走开了,眼眶里还噙着泪水。回到厂部,我仔细询问关于她的情况,宣传科长说她父亲是内控的‘历史反革命’,目前在农村劳动改造。我问她一贯表现怎么样,科长说平时表现非常优秀,十六岁入厂,干了二十多年没回过家。我想这样的人为什么不可以到市里讲一讲呢?科长说,那不归我管,若不是粉碎了‘四人帮’,今天这个台她也上不去。不久市劳模会召开了,名单里果然没有那位女工。我的心揪得很厉害,这是怎么回事?怎么能这样对待工人阶级?不是要调动一切积极因素搞‘四化’吗?”
崔师傅接着说:“几个月后我又到另外一个纺织厂体验生活,采访一名五万米无疵布的标兵,不巧她去了外地介绍经验。我只好自己深入到车间,意外发现一名生产十万米无疵布的女工没被报上名。为什么不对外宣传?厂里说她出身有问题,她父亲原来是‘四清’对象,‘四清’时隐瞒了富农成分,被定为‘阶级异己分子’开除党籍,‘文革’中又被下放了。这两个人的遭遇,使我反复思考了许多问题。这些青年都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受了几十年社会主义教育,他们没有享受过剥削生活,没有做过反人民的事情,走上工作岗位辛苦劳动为国家做了贡献,为什么不能平等对待这些人?搞‘四化’需要各方面人才,不批判反动的‘血统论’,不破除陈旧的观念就不能调动一切积极因素,取得‘四化’建设的胜利,这是新长征路上尖锐的社会问题,文艺创作不应该面对现实,勇敢地直面问题、回答问题吗?”
听了父亲转述《报春花》的创作背景,我产生了极大的好奇心。我和父亲赶紧吃过晚饭,一人骑着一辆自行车来到位于南市场的辽艺剧场。剧场门口三个一群、两个一伙,站着很多人,这些人大部分是文艺界的,许多人是我父亲的老相识。人群中有一位五十多岁、个头不高、相貌朴实和善的长者。见到我们父子俩,他立即迎上来,笑呵呵对我父亲说:“大陆同志,欢迎你光临指导呀!……这是你儿子啊?他小时候我见过,现在长成大小伙子了!”崔师傅在我父亲口中是个了不起的大剧作家,我在内心当中给他画了一个非常伟岸的形象,没想到崔师傅是一个这么平易近人的人。寒暄过后,我就和父亲一起进入剧场。那场演出的节目单,至今还保留着,八开纸对折页,封面墨绿色,上面印着:“庆祝中华人民共和国建国30周年献礼演出,七场话剧《报春花》,辽宁人民艺术剧院。”翻开之后映入眼帘的是:编剧崔德志,导演刘喜廷,舞美设计王纪厚,舞台监督石锐。演员阵容更是十分强大,李默然领衔主演,辛微、宋国峰、辛立平、周红、刘文治、沙金燕等著名演员也都赫然在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