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鼹鼠
作者: 王开东北江河远阔,山海唇齿,却非全境黑土,如以辽宁中部为线,辽东属黑土,辽中、辽南、辽西土皆黄而干硬,种庄稼尚不如辽东长势,莫说种人参。素称百草之王的人参,在辽中部、南部、西部,历来归于传说和故事。
就算辽东乃至吉林黑龙江大部的黑土,可种植人参的地方也非随手拈来。人参对土壤结构非常挑剔,其次是坡向、坡度等等自然条件的限制,设若这些条件一一满足,也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客观因素添堵。侥幸前缀条件百分百符合,天敌这一关也难逃,偏偏人参这东西天敌很多,野猪野兔、飞鸟鸣虫、老鼠鼹鼠、两条腿的盗贼、天气征候等等,无一不是。说起来,长大一片人参颇为不易,尤其模拟野生人参生长环境的林下人参,个中纠缠,一言难尽。
我们的人参地在炮手沟南山,炮手沟位于满族故地旧门,门里隶属吉林乌拉,门外是辽宁,乃清代修筑的柳条边门之一。我这么说,意在告诉你,此地属长白余脉,打清代延续至今,炮手沟是人参生长的福地。近百年来,陆续有人走进炮手沟,开荒辟野,种植人参。而我这个后来者,纯属误打误撞与炮手沟相识,逐渐认识并了解了漫山的植物、动物。交往过程中,风干的生活竟添几分生气,我这个失水已久的人,不知不觉充盈起来了。
炮手沟离沈白高速公路约2公里,穿越林中小路,来到长满落叶松和天然林的一爿东坡,就是了。炮手沟的富有令人惊讶,这里住着一群“歌唱家”,每天早晨,花尾榛鸡、沼泽山雀、大山雀、凤头百灵、短趾百灵睁开眼睛,洗漱完毕后就跃上树枝,敞开高音、低音、美声、花腔,歌声嘹亮悠扬,日落不息。当然了,奢华空间里也不缺反派角色,它们也是多彩世界的组成者,尽管以人类的审美看来一点不可爱。
我数得出来的反派角色有地老虎、黏虫、金龟甲、叶峰、吊死鬼、蝗虫、蜗牛、千足虫、黄毛山耗子、鼹鼠……软体黏虫老老实实的,趴在哪里都极少移动,抓在手里,恶心得想吐;截虫为了一己私利,嘴巴进化成锋利的锯子,逮到可食的东西,哧哧地拦腰锯断,安然享受美味;在人参地,好几棵人参齐刷刷断为两截,这是坏透顶的地老虎干的;也有翠绿的叶子一夜之间剩下叶筋,不用问,螟蛾类害人精咬食叶肉组织是拿手好戏。
不受欢迎的群体中,鼹鼠最讨人厌。
我管它叫瞎眼巫师。
鼹鼠终年躲在黑暗中,热衷于建造比蛛网结构还复杂的地下城堡。它把头和爪子作为建筑工具,构筑了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暗道。这么说吧,只要愿意,整座山都是它的“戈德里克山谷”。是的,打第一次看见鼹鼠暗道,我脑海里就浮现出《哈利·波特》中那个著名的巫师戈德里克·格兰芬多的居住地。鼹鼠怕冷,春天和深秋活动量不大,而夏季,几乎每天都能看到它的出行轨迹——土被拱起曲里拐弯的线段,说明巫师趁着黑夜升坛做法了。
鼹鼠每一次出行,对人参都是灾殃。它拱松土层,诡计多端的黄毛山耗子逮住机会,紧随其后钻进去,精准摸到人参,咬断茎,嗑掉人参,种参人就此蒙受损失。冬天,寒风顺着鼹鼠构筑的地下暗道长驱直入,冻伤休眠的人参,等冰雪融化,白屈菜、延胡索示春的时候,人参伤亡无数,损失比黄毛山耗子咬的更惨重。
鉴于鼹鼠破坏力巨大,种参人人人喊打,想尽办法抓捕。但鼹鼠从未彻底消灭,在长期斗争中,它练成逃生秘笈。种参人能防住野猪、老虎、黑熊,甚至监视居心叵测的窃贼,但是对于鼹鼠却防不胜防。而我和这股“黑恶势力”之间展开的博弈始于6月,尽管我多次精心策划,也只取得了小小的胜利,离赢得全面告捷还远着哩!
树叶每一次的回归,都在反哺森林,献出最后的爱。落叶积存,化为厚厚的腐殖土。鼹鼠利用腐殖质的掩护,年复一年修筑它的王国,暗道网络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只有经验丰富的参把头,才能分辨清楚主道、分道、临时道——你看看,鼹鼠有多拽,多嚣张,走个路,弄得跟皇帝出巡似的。
当我这个外行走遍人参地,遍布的暗道网惊得我目瞪口呆——很多地方是空的,脚一踩、手一挖,表土陷下去,凡是这种情况,人参苗荡然无存。我决心抓捕鼹鼠,否则人参尽毁!于是,我咨询种参人李晓东。李晓东的家离旧门村十多里地,是个远近闻名的能人,养过鹿,跑过长途,后来到处赶集。二十年前,他在自己的林地陆续种林下人参,积累下丰富的经验,每次我遇到问题,他都不厌其烦地给我讲。鼹鼠也是他人参地的心腹大患,耗费他不少气力。知我为鼹鼠犯愁,李晓东传授我两种灭鼹鼠方法:
一是老鼠药拌虾米、小鱼干或者肉皮,放在鼹鼠出入的洞口。鼹鼠和黄毛山耗子不同,嘴刁得很,不吃死物,也就是说,药山耗子的妙招对付鼹鼠无效。二是荤油拌玉米面,兑老鼠药,调和成黏糊状,塞进鼹鼠的洞里,同样,鼹鼠不吃玉米面,但荤油油香扑鼻,鼹鼠嗅觉灵敏,闻到香味儿从洞里出来,走一步,爪子上沾一些毒饵,再走,肚皮也沾上了,鼹鼠不舒服,拼命地舔舐,毒药进嘴,一命呜呼。
“此鼠非彼鼠,这场仗既消耗时间精力,又斗智斗勇。”我心想,先尝试第一种办法,不灵再换第二个。
“鼹鼠先生,总有一款适合你!”我望着整爿山坡,向鼹鼠下了战书。
我买来小鱼干、虾米,猪皮烀熟,切成细条,和老鼠药、鱼干虾米拌好,矿泉水瓶斜割两段,留下带瓶盖的一段,装入拌药的毒饵,凡是发现的鼹鼠洞口,一一放上。
静等几天,一只毒死的鼹鼠没见。请教李晓东,他说:“鼹鼠即使毒死你也看不着,因为它们死也要死在隐秘的地方。”
“那怎么办?”我傻眼了。
“你注意观察下毒饵的洞口,有没有新拱的迹象。如果没有,说明近几天没走那里。如果有,你试试第二种办法,双管齐下嘛。”
李晓东说得不假,放毒饵的洞口有的有新迹象,有的没有,看来,玉米面要派上新用场了。
我买来十斤猪板油,炼了一大钵荤油,搅得玉米面黏糊糊、油汪汪,再兑入粉色的老鼠药,别说,拌了毒饵的玉米面精致如寿桃蛋糕的面坯。万事俱备,选个晴朗日,我带着新毒饵上山,只要发现鼹鼠拱起的暗道,就掘开一段,塞入毒饵。
“这么香的东西,总该诱惑你忘了姥姥家吧?”一想到鼹鼠一耸一耸地被勾引出来,浑身沾满黏糊糊的玉米面,伸出小爪子用舌头舔舐的情景,我忍不住笑出声。
三天过去,所有塞玉米面的洞口一切如常……一周过去,毒玉米面一点没少。
鼹鼠先生聪明绝顶,我的第一计划受挫。
两种办法连续失效,李晓东眨巴着眼睛说,还有一个办法。
关于埋桶的方法,李晓东是这么说的:
第一步:买味道大的鼠药,兑火碱、干冰和玉米粒。
第二步:拿一个比较高的桶,或者上面开口的完整大桶,在腰部正中开两个小孔,插进一个横杆。横杆两头固定在两根小柱子上,两根小柱子之间挖一个坑,深度刚好容得下半截桶。
第三步:玉米粒装桶里,如有鼹鼠过往,闻到气味儿,走到圆桶的一半时,桶就翻了,鼹鼠扣在桶里面,出不去,必吃毒饵。
这与我在俄罗斯科普作家比安基的《森林报》中讲述的捕猎方法类似,看来欧洲和亚洲针对敌人的办法高度一致,值得一试。问题是满山埋桶,埋多深、埋多少啊,这可是门技术活儿,没干过的,教给你也干不好。算了算了,我想到头疼,打了退堂鼓。
放弃了埋桶,李晓东倒也没反对,其实他也只讲理论,没亲自实践过。没实践与验证的事情,总归不太靠谱,李晓东谨慎,不积极推荐。不过,他还有一个撒手锏。
“这一招最有效,对于你也最难。”李晓东说。
我知道他要说什么,的确,鼠夹子不是谁都会下,它的窍门在于夹子和鼹鼠暗道底部的高度距离。高了,鼹鼠从夹子下钻过去;低了,翻板不翻,打不着它,很多种参人掌握不好这种捕捉方法。下夹子的另一个难度,更令人兴叹——在蛛网般的暗道中,分辨出哪条道是鼹鼠的主道,这条主道不仅一只鼹鼠来回走,而是一窝老小的必经之路。找准这条路,下一只夹子能打十几二十几只。早些年,李晓东就这么打鼹鼠。
下鼠夹子我实在打怵,又躲不过去,只好硬起头皮。
逼上梁山,背水一战。不试试,怎么知道自己行不行呢?有时候,逼一逼自己,未尝不是一种磨砺。
我先买鼹鼠夹子。跑遍乡镇和城里,只有一种古老的鼹鼠夹,箭筒形,有两根活动的铁叉,插地里特别难把握深浅。我正为难,及时雨来了——李晓东买到一种新型的鼹鼠夹子,比传统的鼠夹子易操作。我依照李晓东的信息,从河北沧州买来六个鼠夹。这一天是7月8日,我记得没错,因为我看见林间小路旁开了一朵粉色的大蓟花,它仰脸向我微笑,我把它拍下来了。
收到鼠夹子,我一番忐忑——支撑翻板的铁棍支开翻板,要“嫩”,支“老”了,鼹鼠碰撞到翻板不翻,鼹鼠借机逃跑。“嫩”是老种参人的行话,意思是铁棍和翻板的支撑点刚刚碰到翻板的小孔边缘,这样的角度使翻板平衡,稍微一点外力,夹子啪的一声合上,鼹鼠在劫难逃。
初试没经验,支开夹子的小铁棍和翻板,上下颠倒,我研究着“嫩”和“老”的界限,正摆弄得入神,突然“啪”地一下,夹子关闭,给我的食指当鼹鼠脚爪夹住,疼得我“嗷”地叫出声。我掰开鼠夹,抽出食指,转动着揉搓。狼狈的我引来周围一片笑声,环视一圈,确定是看护房台阶的芨芨草、江西腊、大丽花、虞美人等,草本植物群嘲我。
我是挺笨的,这有什么办法呢,外行吃亏,天经地义。
经过反复演示、熟悉,终于把握好小铁棍支撑翻板的角度,接下来,就是攻克怎么认准鼹鼠主道这个难题。
李晓东教给我一个分辨主道的技巧。他说,看鼹鼠是否反复在一条道走,或者挨着一条暗道来回拱,如果是,说明它常走这条路,如果不是,那就是偶然经过。然后,将鼹鼠走动多的路踏平一两米长,破坏的目的,是测试鼹鼠的反应,倘若踏平之后,它又原路拱一条道,再踏平,连试几次,鼹鼠仍执着修复,必是主道无疑。
我半懂不懂,围着人参地绕圈,每见到一条鼹鼠暗道,就踏平一段。但我说了,鼹鼠可不是一条道走到黑的,往往在一条道周围修筑若干条,乱成一团麻,对我这种生手而言,根本辨不出哪条是主道。绕了一天,理论在现实面前崩溃,糊里糊涂的我选了三个地点,分别位于人参地南北各一处,人参地外和小水池之间一处。后者是进入人参地的必经之路,耸立着一片松林,一只鼹鼠从春天就常来常往,至少是它的一条老道。
三个鼠夹下好,精心盖上青草和腐叶伪装,以迷惑鼹鼠——别看坏家伙零视力,但对光超级敏感,一旦觉察到天光,立即掉头。就好比一个盲人,眼里没有路,心中盛着太阳。
此仗一开,我心里没一点儿底,为一举成功,特意拜了拜人参地中心那棵老榆树。老榆树底下立着三块石头垒起的山神庙,我坚信山神住在老榆树下。万物有灵,这也是满族人的习俗。我说:“山神爷,请您驱走鼹鼠吧,群山茫茫,您是主宰,您让谁消谁就消,您让谁长谁就长。”
说完,我给山神磕了三个头,神圣明广大,不需贿赂,考验诚意。
节气在二伏,浩瀚的太平洋制造一场接一场的台风,登陆中国,到达东北后,三天两头下雨。李晓东说,多雨和高温天气,有利于捕杀鼹鼠。这说法支持了我的信心,对捕鼠满怀希望。
下完的夹子立在原地,就像一块石头等待大海……
几天过去,鼹鼠似乎刺探到我的战略部署,一个个按兵不动,以往走过的路上一点儿新痕迹也没有。
“鼹鼠成精了吗?”我对李晓东嘀咕。
他说:“再等等,别急。”
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等吧。
又过几天,我去遛鼹鼠夹子,最先看到人参地外的那一个夹子。这次鼹鼠倒是行动了,但鼹鼠夹子还在原地——这货实在奸猾,在老路上新开辟一截通道,绕开夹子并入老道。“嘿!这个坏东西,智商还不低。”我一边骂着鼹鼠,去遛其他两个鼹鼠夹子。到这时候,说实在的,我不抱什么希望,我觉得夹住鼹鼠一靠技术,二靠运气,这两样我均不占。
天有点阴,树林里光线暗淡,斑鸠、沼泽山雀、煤山雀、红腹红尾鸲等歌唱家们,因为天气不好,提前谢幕收工,飞回巢穴躲避即将到来的一场风雨。我在树林里缓缓行走,四周什么声音也没有,夏季的森林地面潮湿,柔软的腐叶张开巨大的嘴巴,吸干了脚步声。待在太寂静的地方,人会自觉地发毛,我心里忐忑,树枝响一下都疑神疑鬼,不由加速往山的下缘走,想抓紧遛完鼠夹下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