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汉帮

作者: 薛雪

老刘是我见过的第一个自我介绍时称自己是老板的人。他说,我姓刘,你叫我刘老板就行。说完,他似乎觉得不妥,又补充了一句,当然了,你是大老板,我是小老板。

我乐了,说,大老板小老板都是老板。他本来脸上就带着笑,这会儿笑意更浓了,黑红的脸上闪着瓷实的光泽。

老刘是我找来打短工的工头儿。过了十一,我自己带的民工有一部分回老家抢秋,这个时候项目上又开始“大战一百天”,进度和节气赛跑,总是想在上冻前多出成果。为了弥补人员不足,我只好托人在当地找打短的民工。老刘就是别人介绍给我的一伙打短工的头头儿,五十左右的年纪,矮矮壮壮,没说话先笑,对方说话时频频点头,表情谦卑。

我问他,你手底下有多少人?他反问,你需要多少人?

我指着前面的一块空地说,那里要建一个涵洞,不大,人多了摆布不开,有十多个人就够了。老刘点着头说,了解,我带12个人过来。我说,12个人半个月怎么也干完了,工钱怎么算?

老刘说,大工一天500元,小工一天300元。算上我,我们是6个大工6个小工。

看着他脸上一成不变的笑,我不由得也笑了,说,你要价太高了,我工地大工才350元,小工180元,而且你这人员配备也有问题,不都是一个大工配两个小工吗?你这是一配一。

他依然笑着点头,先说,老板你说得都对,话锋一转,语气中透着不容置疑,老板,我们打短的就是这个价钱,大小工也是这么搭配的,咱保证给你把活儿干好就完了。言下之意是我计较得太多。

我觉得他提的条件太高,就让他先回去等信儿。

我又通过别人找了两伙人来谈,可是要价更是高得不着边儿。我想肯定是老刘暗中做了手脚,这些当地的小工头儿互相都有联系,也都有各自的属地。全国各地差不多都是这样。我有些后悔当初没同时找两伙人一起谈,也佩服老刘动作敏捷,前脚出门后脚就把消息散出去了。心里虽然生气,却不能置气,项目上一天好几个电话催我把那个涵洞早点儿弄完,说是影响了全段路基畅通,到时候后续的运输、上料都是问题。没办法,我只好硬着头皮给老刘打电话,说我这边基坑挖好了,钢筋制作完了,模板也拉到了现场,你带工人进场吧。

老刘他们来了,算上他12个人,大都四五十岁的年纪,看着还行,是干活儿人的架势。老刘的助手老郝和他年纪相仿,个子不高,精瘦,和老刘的粗壮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其他人围着基坑转悠相看的时候,他俩一起站到我面前讲细节。

老刘说他们每天工作8小时,早饭晚饭不在工地吃,中午工地伙房得给送饭。

我说,送饭可以,每天就干8小时活儿有点说不过去,我的工人都干10小时。

老刘笑得云淡风轻,没说话。老郝说,老板,我们这就是这样,都是干8小时活儿,再说我们又不在您这儿吃早饭、晚饭,您这也是赚了。老刘在旁边连连点头,脸上的笑意更浓了。

临时打短的都是干8小时活儿,这我知道,不过是想争取一下而已。两个人一唱一和,态度那么坚决,我的“争取”失败,只能应了他们。

技术员放好了线,一项项交代施工要求的时候,老刘悠闲地抽着烟和工人们开着玩笑。他们说着当地的方言,有的话我听不懂,看他们一个个笑逐颜开的样子,不知道老刘和他们说了什么。老郝则拿着图纸颠颠儿地跟在技术员屁股后,问来问去,一边还在小本子上记着。

安排差不多了,我上车发动了车子,准备去镇上买菜。我们施工的地方远离城市,除了买建筑材料,我才开车跑出去几十公里进城,一般的柴米油盐等生活必需品,都在镇上买。镇子叫刘家集,这里叫这个集那个家的地名挺多。刘家集的街面比一个县城的集市大不了多少,东西南北两条十字街,街道上有邮局、储蓄所、五金店、粮油店、超市、学校等,还有零星几个饭店。我买米买菜是在一家超市,去过几次熟了,需要什么打电话跟店主说,他在城里进货时就给带回来,赚点儿差价。

我刚发动着车子,却看见路基上驶来一辆电动三轮车,骑车人身体几乎趴在了车把上,车子后面扯起一路烟尘。本以为这是一辆过路的车子,没想到它却一下子冲到了我的车前。骑车人从车上下来,瘸着一条腿,走起路来一悠一悠地,细瘦的身子就像一根弹簧一样在地上弹来弹去,几下就弹到了我的车旁,一张黑瘦的脸扬起对着我,脸上的皱纹抖动着,高高低低地蠕动着笑意。

我落下车窗玻璃,用询问的眼神看着他。他问,您就是许老板吧?虽然是问,但语气分明已经很肯定。我不能坐在车上了,只好下车。

我站到他面前,才发现这个人是个高个子,虽然他一条腿弯着脚尖点地,另一条腿也微微弯曲,但是也比我这个中等身材高出了半个头。他说,老板,我姓姜,叫姜明山,是来给您送菜的。我奇怪地说,我也没让你送菜呀。他急忙解释,我知道你去城里买菜路太远,镇上卖给你的菜又贵又不好,以后你的菜就我给你送吧,保证菜又好又不贵。说完,他就巴巴地望着我。

原来是个卖菜的。我还没想好怎么应对,远处的老刘就大声说,老板,你可别要他的菜,他的白菜都是烂的,萝卜、土豆也都蔫巴了。我面前的人转过头看他一眼,没搭话。我这才知道原来他们是认识的。

姜明山转身吃力地把三轮车推到我面前,我看见车上装了满满一车菜,有白菜、萝卜、土豆、辣椒,还有一条红鲜鲜的肉,分别装在白色塑料袋子里。他一边翻腾着袋子一边说,老板,您放心,菜都是好菜,肉也是好肉,斤两和价格,袋子上有标签,您要是不相信,可以称称看。我拿起一袋白菜看了下标签,价格倒是不贵,就随手把白菜倒了出来,里面果然有几棵白菜的菜帮是烂的。

这时老刘和老郝也都凑了过来。老刘讥笑着说,怎样?我没说错吧?老板,我跟你说,分量也不足,要不你找个电子秤称一下就知道了。姜明山脸上泛红,却不接言,跨上车开着就走。我以为他要离开呢,谁知他却把车开到了看护房旁的空地上,卸了点儿菜到地上。见他这样,我只好抬高了声音说,你不能把菜卸到这里呀,给我送到伙房去。他大声回道,这里卸点儿给他们吃,他指了指老刘,又说,剩下的我给送到伙房。

老刘哧哧笑着,嘴里却说,老板,你看你看,他就是个无赖,你别搭理他。然后他又冲着姜明山大声说,我说你这人能要点儿脸不?我们走到哪儿你跟到哪儿,烦死个人。

姜明山还是没接他话茬儿,说了句,我先把菜送到工地,一会儿回来。上车俯着身子把车开走了。

不用去买菜,我就不急着走了,再说人家已经把菜送来了,愿意不愿意也得等着他回来,把菜钱给他,大不了下次不用他送就行了。可是他为啥把菜卸到这里一些呢?

老刘似乎猜到了我的心思,说,他这是要给我们做午饭呢,谁爱吃他做的饭菜,跟猪食差不多。我说,咱不是说好了我供饭吗?他给你们做啥饭?

老刘笑着说,是,是,咱说好了,可是你也看到了,这家伙赖着不走,你说怎么办?

我心里纳闷,要说他们约好了吧,可是看老刘对姜明山的态度又不像,就说,你们要自己开伙也行,就让他做呗,不过他的工钱我可不管。老刘摇着头说,我可不想让他做饭,也没有跟你要工钱的意思。说完,他就招呼老郝下基坑干活儿。

姜明山很快又回来了,车行一路叮叮当当,在看护房旁停下。我走过去,看到车里装着煤气罐、大勺、锅碗瓢盆等一应用具,米、面、油,还有一个装满水的白色塑料桶。他找来工具、木板、木方,叮叮当当忙碌着,很快钉起了一个两米见方的敞口木匣子,往起一立,就成了一个简易小房子。他又用木方和板子钉了一排架子放进房里,然后就把车上的东西往里面搬。

做这些的时候,他一直没和我说话,只是偶尔看我一眼,笑一下,露出白牙。我也没主动和他搭话,倒要看看他这台独角戏怎么往下唱。

仲秋里,风平浪静的日子,天空洁净,没有云彩的遮挡,阳光虽然不像夏天那么炙热,但是光芒尽洒,太阳地里站久了,也是脸红身热。姜明山把东西搬完,解下系在车把上的一条毛巾,一边擦着脸上的汗,一边进了小房子。

这时老刘和老郝走过来,老刘站在小房子的敞口处,说,你是不是闲得裤裆冒火,跑这泻火来了?老郝也站在旁边说,你就跟锅碗瓢盆亲,多少年了,还忘不掉?姜明山像没听见他俩说话一样,闷头抽烟,不时抬头看我一眼,脸上挤出的笑极不自然。

老刘和老郝又打趣了几句,回去干活儿了。我虽然觉得他俩有些过分,但是听不懂他俩说的是什么意思,也搞不懂他们三人之间的关系,也就不便说什么,想着菜钱还没给姜明山,就让他算算一共多少钱。姜明山说,一共375元,您给我370元就行。我加了他微信,给他转过去380元,他说了声谢谢,把钱收了。我趁机问,你和老刘他们挺熟?他说,一个村的。我又问,他和老郝怎么总挤对你?他咧嘴笑了下说,自己不好的人,心虚,才总说别人不好。他俩,一对儿,都不是什么好人。老刘成天和媳妇闹别扭,吵不过就出来撒气。老郝是他的小跟班,从小到大,他就是老刘的狗腿子,这人,天生的一张臭嘴,你还指望他能说出啥好话来?

我还想问下去,或者安慰他一下,他已经开始择菜、切菜,从一个大塑料桶里打水洗菜。看他准备得这么充分,干起来轻车熟路,有条不紊,应该是常这么干。

老刘又从基坑里出来,他走到我们跟前,又用方言讥讽了姜明山几句,似乎和女人有关,听得我云里雾里。没等我琢磨过味儿来,老刘给我使了个眼色,示意我跟他走。

往旁边走了几步站住,老刘瞥了一眼小房子,笑容里的坏若隐若现地藏不住。他说,老板,你也看到了,这姓姜的就像狗屁膏药似的贴着我,跟老太太尿罐子一样,管哧管卤,说啥他都不走。我也是没有办法,这饭不想用他做都不行。

我想替姜明山说句话,就说,你们乡里乡亲的,他实在要做就让他做呗。

老刘瞅我一眼,说,老板啊,你说得轻巧,可我这不又多出一笔开支吗?你当他白给做?

我明白他的意思,就说,你们不在我那儿吃,我把饭钱补给你,每天每人10块钱。他笑了起来,脸上的肉直抖,像极了刚出锅的颤巍巍的猪头肉。笑过了,他说,老板,你可太会算账了,10元钱哪够呢?是,现在这些菜是你给的钱,可是也只够吃一顿的,再说还有煤气、米呀油呀调料什么的,再加上他的工钱,你给我10元钱?

我说,我的工人一天的伙食费才15元钱,你这一顿就给10元钱,你还不满意?再说,他给你做饭又不是我找的。

老刘瞪大眼睛连连摇着头,说,也肯定不是我找的,你也看到了,是他自己赖着不走。再说,你们伙房的伙食我们这里人也吃不惯,我才没有坚持撵他走。

我说,那是你们之间的事,你们自己解决。要么给你补钱,按我说的数,要么让他走,你们去伙房吃。说完,我转身要走。

老刘伸出粗壮的胳膊拦住我,脸上依然挂着笑,话里却带着锋芒,老板,不至于吧,为了十块八块的,咱这就不合作了?

这根本就不是钱的事。我刚想发作,姜明山从木板后探出头,说,老板,你也别跟他生气,他就那样人,计较惯了。10元就10元,不行我少要点儿工钱。

老刘的脸比川剧变脸变得还快,笑容一下子不见了,鼓着圆眼冲他吼,你说得轻巧,你总是觉得自己很能,结果呢?

又是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姜明山回了句,你能,也没见你好哪儿去。说完,头缩回去了。老刘作势要冲过去,我也没拉他,结果,他脚迈出去又收了回来,对我龇牙一笑,说,既然他这么说了,老板你就看着办吧。

到底是不能因为小钱把活儿弄砸了,也真就没什么道理可讲,有时候道理不得不给“规矩”让路。再一想到姜明山瘸着一条腿,别真就等着算账时老刘不给他工钱。我的心思仿佛早被老刘看透了。我是又窝火又没有办法,最后答应每人每天给他补20块钱。

我第二天去的时候,正赶上饭点儿。姜明山把菜盛了两大盆,一盆是土豆片炒辣椒,另一盆里面装着颜色比酱油淡一点的大肉片子,这里的人管这个菜叫卤肉。工人三三两两地围坐在一起吃喝。老刘和老郝隔着一个用木方和板子订的桌子对坐,桌子上摆着饭菜,还摆着两只空碗和一瓶白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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