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头

作者: 马顺海

这段时间,张扬被一件事困扰着:毕业了干点儿啥营生?去外面闯荡一下,到大城市看看,在本地开个小店……想法多了。

爸妈也总问他想好了没,反正不能闲在家里。“一闲,人就废了。要不,无事生非,就跑偏了。”爸爸认准了这个理儿。

儿子干什么,爸爸却不拿主意。“你也老大不小的人了,自己定。”要求也不高,干啥都行,就是不能泡在家里。

张扬说想开个店,爸爸说行,支持本钱,不过,别指望管装管卸,一管到底。如果干赔了,不再给填窟窿。张扬说想去北京,爸爸也说行,给拿路费置行头,一旦去了,得能自己养活自己,能端哪碗饭得弄准喽。爸爸开个玩笑:“送外卖,干不?”

张扬说了好多想法,爸爸作了多次表态。爸爸听完张扬的想法,说的是哪个都行;张扬听完爸爸的表态,想的是哪个都不行。

爸爸的话张扬初一听,像是同意他去闯荡闯荡,再一想,又总是含着“话又说回来了”的意思,让张扬不得不多想一层。那些事到底能不能行?谁知道呢!

爸爸看似同意他干这个,也支持他做那个。在这样的交谈中,他的就业日期越来越近。张扬慢慢发现,爸爸实际上否定了他一个又一个新打算,越来越多“此路难行”,“此路不通”的牌子立在张扬想要进入的路口。

爸爸说得实在:“闯荡,不要变成了晃荡。一晃荡,几年就过去了。”张扬心里没底,他不能保证自己说的闯荡会不会变成爸爸说的晃荡。

爸爸一定有了章程,只是不往明里讲。张扬想,得改改策略。

“爸,你想让我干点儿啥?”

“你干啥,不能全听我的,也不能全凭你自己想。问题是你得想清楚咱能干点儿啥,完了再说想干啥。”爸爸接了话,然而不接着往下说。这是爸爸的风格。

那年张扬没考上大学,当时就有点儿抹不开面子。爸爸却不急:“说是大学没考上,不是没考好,其实是没学好。”结果已经这样,接受就是了,后悔和埋怨都没用。爸爸不是不好面子,他是不图虚的,够不着的就不够。

爸爸不跟别人比,尤其不跟日子过得好的比。是谁的罪谁受,是谁的福谁享。他相信,一家有一家的光景。你看人家风风光光的,不知道人家付出了多少辛苦;你看人家吃苦受罪的,不知道人家心里多么自在快活。

“你大爷和我同岁,”爸爸经常拿这事举例,“我们生你时,你大爷还在上大学。”大爷是爸爸的表哥,上了大学,后来还当了领导。

大爷和爸爸从小一起玩,大爷去上高中了,爸爸“接班”当了工人;大爷上大学,爸爸结婚;大爷还没对象,爸爸已经有儿有女了……

“你大爷坐办公室,不怕刮风下雨,每月有工资,旱涝保收。可是他当差,就要受别人管。”爸爸不羡慕大爷,“我没你大爷那命,也没他那学问。他那工作,我干不来。我不傻也不苶,活得也不赖。多自在!”

张扬以前听到这话,听听就过去了。有一次,他讨爸爸高兴:“好多人说爸爸就缺一张文凭,要不然……”没等说完,爸爸就连连摆手:“别信这话,更别说这话。自己能吃几碗干饭,心里得有数。”

“不是爸爸没梦想,也不是不肯放飞你。”张扬知道爸爸要进入正题了,“人这一辈子,会遇到大大小小的事,一直都要选一选。一些事不用考虑,直接就定下了;另一些事就要掂量掂量,掂量的是那些事,更是自己这个人。”张扬咂摸着这些话。

爸爸接着说:“普通人也有好日子。远在天边的事情,咱看不见说不清,为啥不从近在眼前的下手?咱就做个普通人吧!”

“眼前?爸爸,你想让我下矿?”张扬不太相信。从懂事起,他听多了爸爸那句“下矿这工作也不是不行”,觉得下矿是出于无奈。他甚至想,爸爸每天看起来乐乐呵呵,在矿上干一辈子也未必甘心。张扬想过下矿,没敢说。

爸爸说:“有人土里刨食,有人沙里淘金。下矿有什么不好?这三年,你学的也和下矿沾边。手拿把掐的事,挺好!”

挺简单,爸爸这一席话,张扬真成了矿三代。

其实,张扬早就想过下矿的事。只是怕爸爸不同意。

顶板上掉下些碎石煤屑,落在安全帽上、肩膀上和伸出的胳膊上,张扬下意识想躲。刚做出要撤的姿势,师傅说:“别怕,没事的。”张扬心想:“这不是冒顶的兆头吗?”师傅紧接着说:“放心,冒不了顶。”好像看到了张扬心里,“这是活岩,薄薄一层。”话说着,手不停,照常干活儿。

那天“落了点”,没赶上收工的矿车。有几个工友嘀咕着,想坐运输大巷的运输皮带出去。张扬听说,皮带机比矿车还快,人趴上去,颤悠颤悠,很舒服。他就想悄悄地跟着工友去走捷径。师傅像是长了前后眼,大声把张扬喊到近前,并排走:“别动歪心思,敢坐皮带,抓住就开除。”

要说,师傅不是个严肃的人,平时也开开玩笑,和工友闹起来能文能武,有荤有素,让人招架不住。师傅属于矿山,属于井下,下了井就精神饱满,像是三十岁的样子,而在井上是另一个样子,说他五十岁应该也有人信。

张扬觉得,师傅有时很大胆,有时又很小心。师傅说“老煤窑”在井下得闲能睡一觉,但是“睡觉都睁着一只眼”,不敢大意。刚下井时,一起在巷道里走,师傅说在井下连走道儿都得重新学,张扬记住了“看好上面,别碰了头;注意脚下,别崴了脚”——碰了几次头,他才真信了。

师傅对张扬管得很紧,有言传有身教,给的多是敲打。张扬对师傅打心里怕,不由得也暗暗起了些小情绪。

师傅带徒弟,这做法在矿上已多年。张扬听说师傅带过好几个徒弟,有合同工,有正式工,也有“结对子”的大学生,有的至今还在队里。他就找机会,打听师傅是个怎样的人。“慢慢处吧!对你没有坏处,只有好处。”他们都说师傅是能人,是好人。

张扬吃不透师傅。

可是,师傅常常能把张扬看穿。他和张扬聊:“你不用琢磨我。”说得张扬一愣,也不给他辩解的机会,“多琢磨事。日子长着嘞!”

后来,师傅叫张扬一起去家属区串了个门。师傅敲了门,冲里喊:“李师傅!我来看你了!”开门的是女主人:“快进来,你哥等你们呢!”

进了屋,张扬主要是听。李师傅性格开朗,说话高声大嗓。“这就是你带的新徒弟啊?”李师傅打量着张扬,“小伙子不错,你可得往正路上带。”师傅点头,张扬赔着笑。

听他们聊天,师傅和这一家人很熟悉,说话随便很亲切,像和和睦睦的家人,又像是经常走动的亲戚。他们都不见外。那种“随便”,也只是都显得轻松自然,听着舒舒服服。李师傅的开朗,是对别人的接纳和欢迎。张扬觉得他很真诚,没有一点儿夸张或做作。

师傅在这里,脸上的表情,说话的语调,也都是放松的,可是一言一语,每个动作,也都有对李师傅的敬重。张扬觉得师傅也像变了个人。

张扬羡慕,师傅有这样的朋友,真好。他对师傅有了新看法。

坐了一会儿,告别出来。下着楼,张扬就忍不住问:“师傅,刚才那位嫂子说李师傅是你哥,我看你俩岁数差不多。”稍微顿了顿,接着问:“听你一直叫他师傅。李师傅真是你的师傅啊?”

“是啊!李师傅是我的师傅,也是我的恩人。”

张扬听到“恩人”两个字,心里一紧,像被谁捏了一下。

师傅说:“我上班时,年龄和你现在差不多。李师傅带了我一年。我和他,就像现在的你和我,一样样的。”

“那他……”张扬要插话,话到嘴边了,又不知道该怎样说出来才好。

“你看到了,他不能下井了。”

“那他的腿是……”

“斜巷坡头,车溜了,飞车,矿车呼隆呼隆下来……”

“我们安全培训讲过这个事故。李师傅是这样残的啊!”

“李师傅是为救我。”

对了,张扬想起来,那次溜车事故,一个新工人吓傻了,看着车飞速下来,竟不知躲避,是一位老工人救了他。

“师傅在人行道上,已经贴紧巷帮站着,躲好了,扭头见我傻在道心,跨出两步,把我拽开。为我,丢了一条腿。”师傅哽咽了,“唉!师傅……”

张扬差点哭了,也跟着叫了一声:“师傅……”

张扬知道自己惹麻烦了,心一直悬着。上班一个月了,第一次见班长发那么大的火。他觉得班长很严格,又好像很照顾他,很亲近。本来是要讨好班长,套套近乎,哪知道冒犯了班长。

那天交接班不大一会儿,刚刚开工,班长大声喊来个人。张扬扭头见班长晃着矿灯在招呼,就兴冲冲地走了过去。班长讲井上调度室来电话,说瓦斯数据异常,怀疑探头有什么故障,要派个人过去查看一下,问张扬行不行。

张扬往跟前凑一凑,想压低声音,又怕班长听不清,一只手在嘴边摆喇叭样,说应该没什么问题。班长不容商量,不看怎么知道,去看看!张扬显摆似的说,不是探头有毛病,老工人都骂那玩意儿老给咱们断电,太影响产量,我刚给它包上了,严严实实。班长一下子变了脸,急了,毫无缓和余地。井下这活儿,你要能干就好好干,不能干,立马滚蛋!要是活腻歪了,别在这儿害别人!骂着人,急匆匆地往外走去。临走,还回头指着张扬训斥,我处理好了那个探头,再回来处理你。

张扬傻在了那儿,没想到是这结果。

下班,洗了澡,回到家,张扬还在想这次麻烦大了。班长发那么大的火,骂了人还不算完,还给区队报告,说要严肃处理。他想不出来是怎么个严肃法儿。爸妈看出来他不对头。听说是动了瓦斯探头,爸爸竟然也和班长一样,变了脸,用食指点着桌面质问,这还叫小事啊!妈妈劝张扬,没啥大不了的,知道错了,明天去赔个不是;又劝爸爸,别光顾训人了,抽空和区长打个招呼。爸爸不依不饶,打什么招呼?让这小子以后还这样干?!就得严肃处理,让他长长记性。

张扬去见了区长。区长倒没批评他,嘱咐说在矿井下干活儿,安全第一,这几天下井,也不要东想西想;回到家了有空看看书,上上网,多了解一些矿上的事;探头这件事,得在安全会上说一说。最后,拍拍张扬的肩膀,到时候,你来旁听。

没被区长黑着脸教训,张扬也感觉意外。他又觉得不托底,很委屈。旁听,说得好听,还不是当着那么多人,让自己承认错误,做检查,出丑。唉!反正这样了,走一步算一步,先按区长说的办吧。

在网上一搜,张扬被吓到了。那么多的大事故,和瓦斯超限有关,和遮挡探头有关,和管理不严有关……自己是好心办坏事啊!那些探头动不得。他明白了区长的用意,也明白了班长为啥骂人,爸爸为啥着急。张扬为自己的小聪明后悔了。

安全会那天,张扬早早地到了区队。区长关心地问他这几天怎么样。张扬知道自己错了,说着要把写的检查给区长。区长没要,笑着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大耳机,让他戴上,坐到后边去。张扬疑惑地笑笑,照办了。

开会的人陆陆续续地来了,有的注意到了张扬,只是扫一眼。班长也来了,看看区长,又看看张扬。张扬看到区长在不停地说话,像是在讨论事,也像是在安排事。区长和班长说话时,会场的人都把目光转向张扬。他有点后怕,太无知了,太不应该了,越想越怕。一会儿区长叫到自己,怎么批评都行,不光接受批评,也不照着念那个费心思写的检查了,要掏心掏肺地说出真心话,不绕弯子,这样才真实,才敞亮,才能被原谅。

可是,区长好像把自己忘了,班长也把自己忘了。他们中间只是看了他一眼,就再也不理他了。要散会了,一个一个站起来,有说有笑地离开了。会议室就剩区长和班长了,两个人走近了,稍站了一会儿,交流着什么。

张扬猜着,该是商量好了,在说怎么处理他。然后,区长转向张扬,微笑着招手,示意他过去,把头上一直戴着的耳机摘下来。张扬下了决心,对他的处理不管多重,他都会接受。

说说吧,你刚才旁听,会上我们都说了啥?张扬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区长明明就是这样问的,一字一句,清清楚楚。区长——我——我——啥也没听见啊……张扬嗫嚅着,声音小得连自己都听不见似的。可是,会议室很安静,张扬都能听到自己咚咚的心跳声。区长又问,啥也没听见,为啥呢?区长问得认真。张扬看看区长,又看看班长,班长也很认真,两眼盯着等回答。我戴着耳机,能听着啥呀。班长说,别嘟囔,大点儿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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