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典对读:因父之名

作者: 苏妮娜

人始终是一个讲故事的人,他被自己和他人的故事包围着。通过串联这些故事,他思考发生在自己身上的一切;通过重复这些故事,他活出自己的生命。

——维尔纳·西费尔

不能言之凿凿地说这是出自一个研究者的客观判断——我得诚实地面对自己,承认文章的缘起是我作为个体的情感谜题—解谜过程,亦是现实经历的一种补偿。操持文字经年累月,“以自我作为方法”“以自己为起点”,我发现“自己”这理由没有什么拿不出手的,反而,出自个人理由的研究与写作有意思得多,也靠谱得多。如果我的书写能对认识情感世界产生意义,而不只是自称对学术话语生产有价值,我认为值得。

在我学习、研究,或者仅仅是为了消遣而阅读作品的几十年中,人类讲故事的手段和表演故事的媒介经历了核裂变一般高速的变化,可是人们对情感王国的疆域,对人这个种群的隐秘心灵地带还是知之甚少。从“原型”的意义来看,在古老的神话或是民间传说中,总是有这样的故事:一个国王,或是一个农夫,有三个女儿(而且总是三个),其中最勤劳最聪慧的,也几乎总是最年幼的女儿——我们每一个读者都清楚,尽管她总是饱受排挤诽谤,但又总是能凭着技能或神助改写厄运——在这个富有的王国或者贫穷的农户家业继承战中胜出,她最终就是那个天选之女。《李尔王》就是这个原型故事在莎士比亚时代的回声。我们可以顺着这个藤蔓摸到很多类似的瓜,例如20世纪90年代中国台湾导演李安的《饮食男女》,以及2020年著名的舞台剧以及同名改编并在2022年上演的电影《困在时间里的父亲》。其中核心的情感——父女之爱,那不是作用于认知的,而是属于经验的;那打断骨头又连着筋的残酷的情感模式,是构成成年人复杂情感世界的基座部分。在这些父辈/子辈涉及情感纷争的故事中,并不存在胜利者的江山永固,遗留下来的只是历劫之后的废墟,那遗迹中存有情感的密码。

此文的用意,是审视所有这些经典的悲剧故事中,关于女儿的自我成长、自我完成与父亲的逐渐老去、终至昏聩的过程中,父女关系是如何崩坏的,悲喜剧是如何开展的。我刻意绕开那些家长里短的《都挺好》式的故事,回避时下流行的“大女主叙事”,就是为了避免那些明显的对于男权控诉以及原生家庭伤害的社会归因,因为这太讨巧了。就情感、经验和生命自身有意义的话题,我选择了三个著名的故事样板。只有如此经典的故事才能承载我真正关心的那些问题。我意识到,普通人也必须学习面对这种悲剧处境,学习领会“生命之重”,这“重”作为情感教育和自我教育的命题无法回避。

天道的车轮已经转起来了。

——爱德蒙(《李尔王》)

世人皆知莎剧好,它经历了几百年被推至西方文学的“正典”位置。然而对我们的阅读体验来说,任它怎样伟大与千古流传,比不过一次“心有戚戚焉”。《李尔王》于我,就具备这样“命中靶心”的情感力量。重读或重看《李尔王》,伴随着我作为个体的经验的丝丝痛楚。

在我看来,《李尔王》是莎士比亚剧作里唯一能跟《哈姆雷特》的成就比肩的巨作,但又有明显的区别。这部剧中,王的继承者是女儿,女继承者走到了剧作的中心。《李尔王》问世之后,也不知道经过多少种媒介、多少种语言、多少个剧种的搬演,但改编者们大都心照不宣地保留着这一核心情节:李尔王与三个女儿的情感纠葛。大概只有一次特例:黑泽明借《李尔王》改编为《乱》的日本电影,把三位公主改为三个王子,那是因为黑泽明要用这个故事楔入日本史的讲述,所以必须以实有其事的嫡长子继承制来结构故事——就此彻底改变了原著故事的情节走向和情感意蕴。父子之间的天然感情,让位于残酷的生存竞争,权谋化叙事是朝堂宫闱故事的核心情节。多个世纪以来,君权与父权双重的叙事传统不断自我美化,不断取得历史中的合法性,但它的罅隙总有诸如《李尔王》这类故事旁逸斜出,钻出枝枝杈杈。

总得把故事再捋一次:《李尔王》由两条故事线编制构成,前一条线索是,英国一代雄主李尔终至暮年,英雄老去,不得不为继承人筹谋打算。本拟把国土和权位平均分配给三个女儿,结果横生枝节,放弃了最爱的小女儿,便宜了两个无德失信的姐姐,自己却被驱逐,最后还是远嫁法国的小女儿引入法国军队奔袭讨伐,与两个姐姐在混战中死去。这是个混杂着贪婪、固执、嫉妒等劣根性的王族“宫斗”故事。另一条线索像是前一个的混响或变奏,内容异曲同工,是讲李尔王的军机大臣葛罗斯特伯爵宠信私生儿子爱德蒙,而爱德蒙嫉妒、觊觎、陷害长兄爱德伽,意欲取而代之,在军中取得高位,最终因挑拨王室残杀,自己也阴谋破产、两败俱伤的故事。第二条线索虽然看似着墨不多,但是越到后世,这个叛臣贼子的故事越是吸引人,爱德蒙的那一句“天道的车轮已经转起来了”(这不能不让我们想到这几年流行的一句话“命运的车轮转起来了”),大概是全剧点题的一句核心台词。爱德蒙的线索到这里暂不再提,只说说国王的三个女儿的事情。在莎士比亚四大悲剧中,《李尔王》和《哈姆雷特》更为接近,同为宫廷题材中父子与父女两代之间的故事,但实际上读起来,两者的主题所包括的情感成分并不相同。也许在于,《李尔王》中,父一代是主视角,而《哈姆雷特》中子一代是主视角。但我更觉得应该归为剧中人物面对命运时体会到的自身宿命的成分不同。哈姆雷特是一个被命运驱策的被动成长型英雄,而《李尔王》中的一系列人物,面对更为混沌和庞大的命运,他们是选择过的,甚至曾经有过幸福攥在自己手中的自信(或错觉),因此,其后的每一步落在命运罗网之中,他们都不能赦免于自己的错失,终至无可挽回。

《李尔王》第一幕,李尔王要求女儿们各自表白,然后以此言为凭,分配国土和王权。大女儿、二女儿剖心挖肺地说出此生最动听的表白,而到了考狄利娅这里,她拒绝表白。当时李尔说得何其动情:“现在,我的宝贝,虽然是最后的一位,却并非最不在我的心头;法兰西的葡萄和勃艮第的乳酪都在竞争你的青春之爱:你有些什么话,可以换到一份比你的两个姊姊更富庶的土地。说吧。”

考狄利娅一向秉承忠直,绝不肯在利益面前打一点儿折扣,硬邦邦地回答:“我没有话,父亲。”

考狄利娅认为说出口的爱不值钱,这有点儿像我们现时的说法,顶多值得一点儿“情绪价值”。而李尔王将江山社稷和自家性命,捆绑在这值不了钱的情绪价值上头,也同样令人费解。就这样,李尔给了考迪利亚几次改口的机会,而考狄利娅一一拒绝。她只是说:

“我是个笨拙的人,不会把我的心涌上我的嘴里:我爱您只是按照我的名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

考狄利娅和李尔王在这么重大的事情面前,都没有割舍自己的好恶与一贯的性情,李尔王大概自认遭到在家庭中最大的挑战,他的权威连最弱小也最贴心的那个老闺女都不予理睬,他抓狂了,做出了与所有人——包括他自己——都事与愿违的决定,把考迪利亚的一份馈赠给了前边两个机灵女儿。没有陪嫁的考狄利娅终于远嫁法兰西。

考狄利娅的拒绝表白,与哈姆雷特的复仇拖延,终究所求为何,意欲何为,这大概还够后世的人们猜度几百年的。而这人性之谜本来就是微弱之火,幽幽摇曳在人心中最阴晴不定的地方。

后来,老国王被两个女儿抓住错处,翻脸惩治,驱逐出自己的国土,而这权力正是自己赋予她俩的。老国王以为自己是新封领地的缔造者,就可以享受太上皇的特权,可是他糊涂了,他忘了,王权之下,没有特例,亲情也不例外。这王权是他在考狄利娅身上行使过的。此刻,他最信任的女儿和忠臣肯特都被驱逐出去,手握兵权的伯爵也被自己的私生子爱德蒙算计,为了李尔说句求情的话被生生剜去双眼。老王从女儿的领地逃走,在暴雨中找到一处落脚,终至迷狂。

另外一边,考狄利娅率领法兰西的军队千里救父,又败给爱德蒙。父女两人团聚在惩治叛军的监牢中。老父亲拉着最爱的女儿的手,这里出现一段美妙的咏叹:

来来来,让我们到监牢里去。我们两人将要像笼中之鸟一般唱歌;当你求我为你祝福的时候,我要跪下来求你饶恕;我们就这样生活着,祈祷,唱歌,说些古老的故事,嘲笑那披着金翅的蝴蝶,听听那些可怜的囚徒们讲些宫廷里的消息;我们也要跟他们在一起谈话,谁失败,谁胜利,谁在朝,谁在野,用我们的意见解释各种事情的秘密,就像我们是上帝的间谍一样;在囚牢的四壁之内,我们将要冷眼看那些朋比为奸的党徒随着月亮的圆缺而升沉。①

最后,英法战争结束,一代王朝覆灭,三女儿考狄利娅被绞死,白发苍苍的李尔王抚着女儿的尸身死于心碎。其余人也都各自领受“天道”的奖惩。考狄利娅终于做到了自己说出的话,“爱您,尽我的本分”,但倾一国兵力也没有救出自己的父亲,不知道是否死而有憾?李尔王最终是否解脱于这无常与痛悔?还是早在“旷野呼号”一段落中,做好了承受一切的心理建设,在原宥和解的心情中死去?不得而知。

对于悲剧,有人认为分为性格悲剧、命运悲剧。命运悲剧遵循轮回性,也可能被偶然性操控,可以归咎为天道或天谴;而性格悲剧依据因果律,是性格和决定性格形成的东西(也有环境)一并铸成。命运是外在于“我”的,性格是内在于“我”的,甚至就是“我”的本体。也就是说,这悲剧的编码者和解码者恰恰是承受悲剧者自己。如果什么都可以归因为环境、命运、老天,外在,我们普通人总能活得轻松些;而如果什么都怪不得,我们就只能自己扛着一份罪责。这就是在《李尔王》中,终究意难平的那一部分。我觉得最具备“现代性”和“当代性”的经典悲剧,都具备这种心理深度。

莎士比亚戏剧中比例极大的部分是演绎王朝更迭的历史剧,其中,实有其事的英法战争就是《李尔王》的历史背景。有研究者推测了另一种潜在的人物动机,听上去更合情理,补上了我们对剧中李尔王和考狄利娅的认识:李尔王并非一开始就忽略了天下三分之后彼此割据、混战内乱的局面,对此,他未尝没有自己的盘算。三女儿被他指婚给勃艮第公爵,以最终联姻勃艮第对抗日益造成威胁的新贵法兰西。即便勃艮第求婚失败,法兰西求婚成功,那么考狄利娅大概相当于和亲,也可以部分或者暂时地压制法兰西入侵的苗头。而考狄利娅拒绝听从父王的话做出爱的表白,原意或许是像她讽刺两个姐姐时所说,女人出嫁之后本该拿出一半的爱给自己的夫婿,那么出嫁就意味着对父亲不可能奉上百分之百的忠诚。她的拒绝选择,就是为了不嫁,以维持老王集中统治的局面。按照这个版本的分析,似乎结局的悲剧感、宿命感更强。后来,她被李尔驱逐之后成为法兰西的王后,她一俟听说了两个姐姐虐待父亲,一怒举兵,反而把老父亲一再压制和延缓的英法战争提前了。而前来营救的女儿考狄利娅,最终却以叛国的名义,被两个姐姐把控的护国部队处死在军前。真不妨说是历史对王权的嘲讽。如果按照这个剧情说来,李尔与考狄利娅父女关系的崩裂,其中不仅仅出于对自我选择的捍卫,更深层次地说,他们父女并没有放弃对于国土、对于亲情的职责——这一切也许正是因为过分尽责、过分揽起责任——这是把性格导致的链条反应写进了天道:让性格悲剧成为命运悲剧的组成部分。

唱着咏叹诗的李尔王,终将意识到,是自己一身之辱引发了这场战争,他又何以怪责考迪利亚呢?得非所愿,愿非所得。愿望与现实错位,本来是人间常态,英武的李尔王一度代天之职,作为父权与君权的合一,他的昏聩和集权就是英国国运多舛的前兆。而三女儿呢?善良忠诚的考迪利亚呢?她最年轻,为何在成为继承者的时刻,非要执行个体的选择?她终究认为“对错”凌驾在“好坏”之上,绝不更改地执行她的“本分”,考狄利娅为何如此坚执,而不将其表白视为或是“融化”为“爱”本身?八成她是患上了“诉请羞耻症”,恪守爱“不多一分,也不少一分”的分寸感,非如此不能与两个鄙俗的姐姐划清界限。

考狄利娅就像我们熟人中的那种很年轻又很严肃的漂亮姑娘,她只能躲在神圣的信仰与事业的理想后边去释放爱意,只不过,她拒斥他者的同时,也禁锢了自己。而构成她信仰的内核是什么呢?考狄利娅在与父决绝的时刻,找到了这个可以撑起自己的“自我”的存在了吗?

根据弗洛伊德的主题,不管弑父或是恋父,都存在自我无法实现的焦虑。《李尔王》中,三个女儿与爱德蒙都死掉了,也就是第二代早早死掉了,善与恶俱为尘土,与《哈姆雷特》比较,《李尔王》悲剧的蔓延程度是更彻底的,正是李尔王与葛斯特罗这老一代的昏聩、专权与自负,他们所造成的罪孽迁延、报应到了子一代的身上。这与《雷雨》的主旨是一致的。天道的车轮转过来了——这大概是人类历史中最古老也最写实的一种叙事。“天道”抑或“王道”碾轧之下,没有被赦免的囚徒。而考迪利亚的自我“浮现”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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