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考察殷墟及安阳工作站题诗赏析
作者: 王增宝1899年甲骨文的发现,是中国古史研究中的一个重要节点。甲骨卜辞的相关研究证明,河南安阳小屯一带即商王盘庚徙殷之所在。卜辞中的称谓亦与典籍记载的商王世系相合,殷代王统得到地下出土文物的证明,这将中国的信史时间大大提前,从而对当时的“中国文化西来说”及近代疑古之风形成了有力反驳。1928年,当时的中央研究院历史语言研究所成立考古组,开始对殷墟进行系统的发掘、研究,这也标志着中国近代考古学的诞生。新中国成立后,殷墟考古进入全新时期。1958年,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组建安阳工作队,并于1959年在小屯村修建了工作站。同年4月份,工作队在安阳后冈南坡发现了一个圆形殉葬坑,“圆坑葬”系首次发现,这引起了历史学家郭沫若的注意。
1959年5月29日,郭沫若出京参观,历经安阳、郑州、洛阳、西安、太原等地,7月11日返京,其间得诗若干,辑为《豫秦晋纪游二十九首》发表。其中关于6月30日殷墟之行者有两首:《访安阳殷墟》《观圆形殉葬坑》。第一首《访安阳殷墟》手稿现藏安阳殷墟博物馆,诗及小注内容如下:
我来洹水忆殷辛,统一中州赖此人。
百克东夷身致殒,千秋公案与谁论?
——一九五九年六月来安阳书为中国科学院考古研究所安阳考古调查队 郭沫若
此诗有多种版本,文字略有差异。《豫秦晋纪游二十九首》小辑最初发表于1959年7月18日《光明日报》(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17年版的《郭沫若年谱长编》误写为《人民日报》),其中,《访安阳殷墟》第二句为“统一中州始此人”。1959年收入《潮汐集》,差异更大:“偶来洹水忆殷辛,统一神州肇此人。”收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4卷(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时,则为“偶来洹水忆殷辛,统一神州赖此人”。2017年版《郭沫若年谱长编》则为“我来洹水忆殷辛,统一中原赖此人”。如上,各版本差异主要集中于诗的前两句,是“我来”还是“偶来”?是“中州”“神州”还是“中原”?是“赖此人”“始此人”还是“肇此人”?殷墟博物馆所藏为手稿祖本,而各发表出版本出现讹误,或是同一作品有不同手稿而出现多种异文?这是一个有待解决的学术问题。
诗中的“此人”“殷辛”,即商朝末代君王帝辛,其人多以暴虐的“殷纣王”形象存在于历史文献中,如酒池肉林、炮烙酷刑、剖腹取心、鹿台自焚等负面事件,皆与之有关,历史上口诛笔伐者甚众。但郭沫若此诗却意在作翻案文章:帝辛征服东夷,统一中州,是对中国历史有巨大贡献的人物。1958年11月,毛泽东也表达过类似观点:“把纣王、秦始皇、曹操看作坏人是错误的,其实纣王是个很有本事、能文能武的人。他经营东南,把东夷和中原的统一巩固起来,在历史上是有功的。”(陈晋主编《毛泽东读书笔记解析》,广东人民出版社1996年,第1158页)当然,在这个问题上,毛泽东的影响只是一方面,郭沫若对古史素有专门研究,早在1945年出版的《青铜时代·驳〈说儒〉》中,已经设专节《殷末的东南经略》为帝辛抱不平了:“这人被周及以后的人虽说得来万恶无道,俨然人间世的混世魔王,其实那真是有点不太公道的。人是太爱受人催眠,太爱受人宣传了,我们是深受了周人的宣传的毒。”郭沫若不仅肯定纣王自焚的英雄气概,而且根据殷墟卜辞的研究,以历史学者的“持平”态度肯定纣王经营东南对于中华民族的意义:“中国南部之得以早被文化,我们是应该纪念殷纣王的。”
《豫秦晋纪游二十九首》组诗的第二首长诗《观圆形殉葬坑》,基本上重述了《殷末的东南经略》一文中的观点,也可以说是对《访安阳殷墟》一诗的注释。相关诗句如:“勿谓殷辛太暴虐,奴隶解放实前驱。东夷渐居淮岱土,殷辛克之祸始除。……武王克殷实侥幸,万恶朝宗集纣躯。中原文化殷创始,殷人鹊巢周鸠居。但缘东夷已克服,殷人南下集江湖。南方因之渐开化,国焉有宋荆与舒。……殷辛之功迈周武,殷辛之罪有莫须。殷辛之名当恢复,殷辛之冤当解除。……方今人民已作主,权衡公正无偏诬。谁如有功于民族,推翻旧案莫踟蹰。”诗语流畅直白,不难见出,郭沫若高度肯定殷辛对于中国版图一统的奠基功绩,也对周人灭商、鸠占鹊巢后又诋毁殷辛的行为进行了批评与反思:新兴政权往往极言前王之恶,后世附会侈陈,遂致臆说失真,这可以说是一种历史虚无主义。
1959年前后,郭沫若做的翻案文章实在不少,为纣王翻案只是其中之一。1959年2月3日至9日,郭沫若完成历史剧《蔡文姬》,将“白脸”曹操塑造成一个爱惜人才、有雄才大略的君主;3月14日做文章《替曹操翻案》,主张“今天我们要从新的观点来追求历史的真实性,替曹操翻案;而且还得替一切受了委屈的历史人物,如殷纣王,如秦始皇,翻案。只有在人民做了主人的今天才有可能。”7月1日郭沫若考察洛阳龙门石窟、白马寺等地后,赋诗曰:“武后能捐脂粉费,文章翻案有新篇。”1960年1月10日完成话剧《武则天》,果真将武则天塑造成一个具有杰出政治才能的正面人物,而初唐四杰之一骆宾王,则被塑造为“徒有才艺而无器识”的无行文人。郭沫若为系列历史人物翻案,固然源自其辨伪求真的史学精神,另一方面也是时代精神的体现:新的时代主体自信掌握了科学的历史观,睥睨古今,改地换天。
尽管争议颇多,郭沫若不失为中国现代文化史上的卓越人物,他在文学、史学、考古学诸领域都有重要贡献。在丰厚学养的滋润之下,郭沫若在书法上也有巨大成就,可称大家。解放后,郭沫若身为国家文化、教育、艺术诸领域的领导人,经常到各地考察,为名胜古迹、机构团体留下了大量墨迹,其书迹几乎遍见于全国。郭沫若书法以行草见长,世人誉为“郭体”。《访安阳殷墟》手稿系行草写就,风格苍老古朴。观其笔法,线条腴润,屈曲波磔,如“辛”之竖画及“人”之捺画,行笔过程中辅以振宕,欲行不行,给人以迟涩凝重之感。藏露互用,如“中”之竖画,起止皆用露锋;“案”之撇、捺,皆于收笔时以笔腹略顿,戛然快提,无锋而止,用笔转换自如。笔画粗细有致,结字亦大小错落,如“我”之下诸字,由小变大,对比鲜明,最突出者如“千”与“案”二字,大小粗细对比到夸张的程度。整体上笔意纵恣,有钟鼎文字的奇致和烂漫,这也符合郭沫若骨子里的浪漫主义精神。不过,此手迹似非郭沫若书法中的上品,偶有瑕疵,如“夷”字之撇画,既欲一笔左下出锋,又欲弯而上翘,处理得并不成功。或情怠手阑,或纸墨不称,郭沫若书写时应未处于最佳状态。
作者简介>>>>
王增宝,文学博士,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从事文艺理论、近现代文学文献等研究。著有《清末民初小说艺术身份的确认》《〈作家〉复刊履痕:1978—2018》。
[责任编辑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