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梦工厂
作者: 王冠楠再见到赵骡儿是在沈阳一个文创园角落的咖啡馆里,坐在桌子两岸的彼此都不再是孩子。他如今是一名本地小有名气的医生,我目前在一家设计公司做工业设计,为不同的产品画草图,建模。
因为公司战略上的调整,我被公司安排从外地的总公司回到沈阳的分公司发展,回沈阳之后见的第一个朋友就是赵骡儿。他本名不叫这个,不会有人叫赵骡儿,他身份证上的名字最初应该是赵洛,由他爸妈的姓组合而成,后来他父母离婚改了随母姓,胸口塞在衣服里的工牌上挂着的是一个叫洛佳成的名字,这名字对我来说太陌生,于是我还是叫他少年时的名字,赵骡儿。
他人高马大,油性的皮肤黝黑,总是泛着光,浓眉大眼,毛发也浓密,头发和十年前一样微微卷曲,像是非洲混血,但他父母确实都是纯沈阳人,只是沈阳人里总有些像他那样长得黢黑的,也有些像我这样长得白些的。
我俩学生时代有一个组合外号,黑白双煞。一个又黑又壮,一个又白又瘦。但是调皮捣蛋的功夫我俩真是各臻化境、炉火纯青,又是平分秋色、伯仲之间。从小学开始我俩就是同班的同学,初中、高中的升学都未能分开,直到高三那年赵骡儿转学去了别的城市,之后我们各自上了大学,一个往南,一个往西,大学毕业后他回到沈阳,我漂泊在外直到上周才回来。
时钟响了一声,现在是下午一点,钟声打破了安静的沉默,我们开始开口交谈。他外形没太大变化,和十年前高中时期基本无异,但是言语习惯却已大为不同,如今的他会在说话之前思考一会儿,仔细想过之后再说出话来,好像每一句话都是他的病人,他要为他的病人负责,所以字斟句酌,生怕下错了药。
那时候的他并不这样。
我问他,我说现在你的生活如何,他说,重复的工作,看各种各样的病人,治疗各种各样的症状。然后问我现在的工作内容都是做些什么。
我说,绘图、建模、跟工厂沟通产品细节。
我俩笑笑,他自嘲,说现在的工作就是一个坐在诊室里的工人,没有看起来那么光鲜亮丽。我说,我也一样,搞专业技术的工人。
他说,就像你说的,我们和那时候一样,还是工人,还是工友。
我说,可惜咱们的厂子黄了。
祝你夜里好祝你梦里好
美梦工厂的人啊从来不睡觉……
我哼起那首我们工厂的厂歌,哈哈大笑起来。
他看着我,也笑笑。
小学的课堂上,我在课桌上刻画着地图,那是我想象之中的一个世界,这里有山川河流,有鬼怪灵兽,有魔法神功。我准备将它刻在桌子上,以便我随时能够在课桌前进入这个想象中的世界。
“喂,白木你干什么呢?”一个黑色卷曲头发镶嵌着两个大眼睛的脑袋出现在我的眼前,那是我第一次和赵骡儿说话。
“不管你事。”我看了他一眼,低下头去继续忙活手上的活儿。
“我是班长,你这是破坏班级公物!”
我心里合计这人事儿真多,我不再继续刻下去,将铁尺子塞进书桌里。
“你告诉我这是什么,要不然我就和老师说白木破坏公物。”他端详着我未完成的作品,然后用一种威胁的语调向我发问。
我心想,这人真烦。
他眼睛里开始放射出光来,更贴近我未完成的作品,竟然开始点评起来。用手指着一处说这里应该有一道桥,连接起这条河的两岸,这边的魔兽和那边的战士将会为了争夺这道桥展开激烈的战争。他说这边的山脉上应该有不少魔兽的防御工事,在双方交战的时候会给予那些毫无准备的战士们致命一击。
我说河这边的战士们有更先进的科技、更好的装备和更多的工具,他们甚至有威力强大的枪炮,可以用远程攻击来消耗对方,魔兽们根本过不了河。
他拿起我刚刚塞进书桌里的铁尺子,咔咔几下在魔兽阵营的中央画了一个祭坛。他说,这个祭坛能让那些死去的魔兽复活并且更强,战士们这样就没有任何胜算了。
我说,你破坏公物,我要把你告老师。
从那天起,我们变成了朋友。很巧的是我们各自是彼此人生中第一个朋友。我是因为想象力过于丰富,像一颗疯狂生长的树,并且丝毫没有修剪过,我是一个很难和别人交流的孩子,他们理解不了我想的和我说的,同时我也觉得其他的孩子无趣。在这一点上,赵骡儿和我不同,他其实在生活中有很多伙伴,可是伙伴和朋友不同。我们彼此坦白过,我们俩在一起的时候最快乐。
赵骡儿的家境比我家富裕很多,我家算是在小康线上徘徊多年的准小康户,赵骡儿家却不一般,他家有工厂,玩具厂,专门生产一些品质不太高的玩具。用赵骡儿的话说,要是没有他家的厂子,半个沈阳的孩子都没有童年。他偶尔给我拿些他家生产的产品来,但是那些玩具的品质大多介于玩具与垃圾之间,把玩的时候偶尔割手,偶尔染色。
我们两家住得近,是两个相邻的小区,一个高档一个低端。本来是有人开车送赵骡儿上学的,自从我们结识之后便每天约着一起上下学,在上下学的路上我们放飞想象,然后对互相幻想的产物进行点评,不断丰富,在不长的路上便形成了无数个想象中的世界。
有时候我们说路边的一束长在草丛中的花是精灵的宫殿,很多人类看不见的精灵在这里居住,蜜蜂是它们的飞行工具,它们靠着蜜蜂和其他的宫殿搞贸易和旅游。有一天那束花枯萎了,我们还去哀悼那些因为宫殿倒塌而葬身于此的精灵。
有时候我们说树上的鸟巢里其实住着的是一条长了翅膀的蛇,但是它翅膀受伤了现在飞不了了,那些外出的鸟儿都是它的朋友,为他带来食物,直到它能再飞起来那天。有一天我们在那个鸟巢下捡到一枚蛋,我们说可能是鸟蛋,也可能是蛇蛋,不知道,鸟巢太高了我们上不去,所以我俩努力去孵化它,直到有一天它被作业本压碎,所以它到底是蛇蛋还是鸟蛋我们不得而知。
我们在冬天上学时喜欢抄近路,走过一个结冰的湖面。每次上冰我俩都胆战心惊,我们不怕冰面的碎裂,也不怕脚下打滑卡个狗啃屎或是大马趴,我们是害怕被冰封在湖底的怪物,它有巨大且尖利的牙齿和长满了冰霜与倒刺的舌头,偶尔冰面发出的咔咔声就是它在舔舐冰面。
后来上了初中,初中更远些,我们能走的路更长些,所以想象也更广阔些。
太阳是长在天上的红色深坑,它有巨大的吸力能吸去那些死去人们的灵魂。那些掉进太阳的灵魂会从夜晚的月亮掉出来,漂浮在黑夜里成为星星。每一片树木的绿叶都是夏天的卫士,当夏天离去他们便跟着消亡。马路的下方有着另外一个空间,那里的车在我们脚底下贴着马路飞驰。云是天上人的枕头,那些漂浮着的巨人枕着他们睡觉。雪是天上人在很长时间之前留下的眼泪,经过一些岁月被挤压成坚硬的颗粒。
我们彼此的想象在一种野性的生长下产生了一些比想象更奇妙的联系,那是那个夏天我们意识到的事,也是改变了我们未来的事。
那个夏天,赵骡儿被他爸拉到工厂里,说是看他学习不好,要让他提前熟悉厂里的工作,以后要是考不上大学可以直接回厂里接他的班。
赵骡儿死活不去,说自己就是以后不上大学去南方打工都不会回工厂生产弹簧。我跟他说,你应该去生产玩具,改良改良你家工厂生产出那些产品,给沈阳孩子一个更美好的童年,别让他们手都染得花花绿绿的,别让那些玩具接口的白茬儿给孩子们的小手割得全是口子。
他说,工厂那流水线一点意思没有,往那一坐,扒拉扒拉这,扒拉扒拉那,就是一天,老无聊了!
我说,那咋整?
他说,你陪我去。
于是那个夏天,我们在他家的玩具厂成了一条流水线上的工友。
本来我们以为会打打闹闹开开心心,在流水线上吹吹空调,折折腾腾一个暑假就过去了,但是我们没想到,他爸根本没给我俩安排到一起。
他坐办公室,我坐流水线。
流水线上的工作确实如赵骡儿说的,往那一坐,扒拉扒拉这,扒拉扒拉那,就是一天。劣质的恐龙、掉色的坦克、味道刺鼻的猴子、敲鼓的大象、跳跃的青蛙……它们一个个从我面前经过,向我敬礼,我轻轻扒拉它们,让它们成为我生产的产品。无聊,而且流水线上并没有空调,只有头顶上巨大的电扇,我总是担心它掉下来,削掉我们这一排流水线上的头颅。我的头颅,以及对面那几个年轻的女性工友的头颅。
对面的几位女性工友高矮胖瘦各不相同,年纪大些的也不超过三十岁,年纪小些的看起来和我与赵骡儿差不多。有的在和身边的工友扯老婆舌,有的把脸埋在头发里,把自己封闭在流水线上。
赵骡儿的暑假生活也没好到哪去,他和他爸一个屋,虽然有空调,但是更无聊。
我和赵骡儿交换了彼此的情况,也聊起了我流水线对面的几个女工。赵骡儿说她们有的没念过书,有的初中毕业,有的高中毕业,有的和我俩一样,是暑假来干干活儿,挣点钱。
我说那还有没成年的啊,你家这不是雇佣童工吗?
他反问我,你成年了?
为了对抗无聊,我们发明了一个新的游戏。我们共同想象出一个世界,我俩是这个世界中的两个小角色,在这个世界中冒险与成长。在现实世界我每扒拉三四个小时劣质玩具,我们就会去一个约定好的地点放风,放风的时候交换一下彼此的进度,然后再继续进行下去。我们的想象频率相同,步调一致,我俩在幻想的世界里共同前进,不断成长。我俩的想象犹如两根藤蔓,生长、交叉、攀天,然后结出果实来。
我们日有所思,我们夜有所梦。
在暑假结束的那天晚上,我做了一个梦,一个从未有过的真实的梦。之所以说和之前所做的所有梦都不同,是因为这一次我没感觉到自己在做梦,我能感觉到风的速度,水的清凉,风吹过山发出阵阵的呜呜声响,不知名的动物在无边的草原上自由生活。我能飞起来,可以调整高度和速度,我能看透一切,透视山的内核和动物的血肉,我能从夏天一瞬来到冬天,我能在冬天最高的雪山顶上升起一团冲天的火,我能感觉到热,但是没有疼痛,我听到火的另一侧有人在呼喊我的名字,白木白木。我穿过火焰,看见了赵骡儿。
你怎么在这?我们互相问出这句话。随后这句话像一个咒语,将整个世界引爆了。
山川开始向后倾倒,河流开始蒸腾,树木褪去了颜色,所有的生物都被吸进了太阳,然后太阳变成月亮,吐出无数的星星。
一切暗淡下来,剩下我和赵骡儿面面相觑,在看不见边际的黑色里,出现了一座亮着光的工厂。
漂浮是我和赵骡儿前进的方式,我俩对视一眼之后快速的飘向那座工厂。它主动打开大门,让我们降落。
本来稍显暗淡的灯光更亮了些。这座工厂规模不大,目之所及有三四栋建筑,正对着我们有一座四层小楼,左右各有一个一样的三层楼,在四层楼的后面好像还有一栋建筑。整个工厂看起来外表有些破旧,是沈阳常见的老苏式建筑类型,别说,和赵骡儿家的玩具厂还有点像。工厂正门上四个红色的大字有些上个世纪末的年代感——“美梦工厂”。
那是我们第一次来到美梦工厂。
祝你夜里好祝你梦里好
美梦工厂的人啊从来不睡觉……
一些挂在墙角的喇叭环绕式的唱起歌来,旋律简单,歌词好记。
我们正准备向里走去,正对着我们那栋楼的大门却突然敞开,两个人从门口快速走出来,一个男人,一个女人,年纪都不算太大,看起来像是一对夫妇。下一秒,两人便来到我和赵骡儿的面前。两个人很热情的向我和赵骡儿打招呼,跟我俩握手,与我们拥抱。之后他们做了自我介绍,男的叫苏利达,女的叫唐黛,两人是这个工厂的管理者。两个人也是生活中的夫妻。
苏利达和唐黛把我们两个人引进工厂,工厂大堂里的灯光亮起来,点亮整个空间。
“欢迎来到美梦工厂,我们俩的任期快到了,你们俩将成为新的厂长。”
听完他们的话,我和赵骡儿开始张嘴发问,我们要了解这座工厂,我们要了解我们为什么会来到这。
“美梦工厂就是美梦工厂,为人类制造美梦的地方,世界上有很多美梦工厂,为全世界的所有人制造美梦。”
“美梦是需要制造的,其他的梦不用,那些普通的、零碎的、组合起来的梦是对现实的反映,但是美梦需要我们工厂来制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