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姆渡,枕着东海涛声入眠

作者: 段华

长江下游,临海地带的大地之下,深藏着一个震惊世界的秘密,一个枕着东海波涛长眠了数千年的超大城郭。

公元1973年5月,浙江省余姚县罗江公社的一个排涝电站工地正在紧张施工。每年夏天,非洪即涝的江南水乡压倒一切的工作是防汛排涝。汛者,大江河自上而下的洪水也。涝者,天上倾盆而下的雨水一时排不出而使庄稼被淹,则为涝也。三点水与劳字结合,大概仓颉是想告诉人们,遇到水灾,一年的辛劳就泡汤了。事关全年农业保产甚至丰收,这个排涝站的建设刻不容缓,已进入夏季了。建排涝站就等于与自然灾害赛跑。兵贵神速,农亦贵神速。打仗,时间就是军队;抗灾,时间就是粮食,而粮食就是百姓生命,就是“国之大者”!

铁锹深创,银助翻飞。“叮当”一声,一把锄头碰到了类似石头或半截断砖或半片碎瓦之类的东西,没引起人们的注意,“叮当!叮当!叮叮当当!”一连串的“叮当”终于引起人们的警觉。

“有东西!”联想到听说20年前,这里就挖出过半截陶罐什么的传说,稍年长的农民起了心思:“停一下,是什么东西发出的响声?”

于是,一片片黑色的陶片被民工的手捡起、擦亮。一件件原始的古陶残片,一块块动物骨骼,还有零零星星的用石头打磨钝刀的石器,从泥土中翻身而起。阳光下,这些器物发出星星点点的光点,有如一双双如梦初醒的惺忪之眼,兴奋地打量着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

闻讯赶来的罗江公社副主任罗春华伸手捡起这些物件,想起前不久公社礼堂放电影时,加映的新闻简报上曾有一期“考古大发现”,那画面不正是这模样吗?“立即停工,说不定这是国家的文物。”他又风风火火赶到大队,用手摇电话机向县文化馆报告。

“陶片、骨器和石器?在哪里?快领我去!”正在余姚县搞文物调查的浙江省文物管理委员会的王世伦兴奋不已,第一时间赶到罗江公社。

初夏的雨说来就来,钱塘江和富春江的汛期也将接踵而至,排涝站的建设迫在眉睫。怎么办,省文物管理委员会和和省博物馆负责人多方协调,立即组建了由汪济英、劳伯敏、傅传仁、魏丰四等人牵头的考古队,牟永抗、梅福根等文物干部随后加盟,考古队就在“情况不明决心大,心中无数点子多”的状态下,以吃泥巴萝卜,吃一截揩一截的模式,拉开了这场揭开长江文明最早形成的沉重帷幕。

5月底、6月初,江南水乡酷热难当,考古现场泥泞遍地,而考古工具则是近乎原始的洛阳铲之类,面对蒸发着腾腾热流的烂泥,背扛炎炎赤日,考古队员付出的是和农民劳作一样的体力,更要付出的是精心发现和呵护祖国宝藏的脑力,体脑并用,心力交瘁,不少队员中暑倒地,吞几粒人丹又挥起洛阳铲。手指磨出鲜血,染红了新出土的石器、陶片,让参观者直观的见证了这一种中华文明古今血脉的赓续传承。

围观的人群中不时发出啧啧赞叹声,埋头发掘的考古专家们仍在专注地工作,突然,一位围观者的声音钻入了专家的耳鼓:“不同质地和器型的陶器,在层面上肯定是有区别的,不能胡子眉毛一把抓哟!”

“您是哪个单位的?”弯腰工作的汪济英直起腰来,走近这位旁观者,礼貌地问。

“我是杭州大学历史系的教师。”

“杭州大学历史系?毛昭晰教授所在的系?”

“鄙人就是毛昭晰。”

王济英大喜过望:“您就是毛教授?久仰久仰!您是研究世界古代史的著名学者,欢迎欢迎!”说着竟忘情地将满是泥巴的双手伸向对方。

毛昭晰教授毫不犹豫的迎上前去,两双手紧紧相握。

正是毛教授这一次的“场外指导”,让考古团队的脑洞大开。果然,在三号探沟的试掘时,他们心细如发地分辨,准确地判断出上下文化层土物件的迥然不同。这个思维持续于河姆渡遗址发掘全过程,也因此获得连续不断的惊喜。

“胡子”和“眉毛”得以区分,在千万平方米的总面积下,考古人员发现了上下叠压着四个文化层,每一个文化层叠压的是500——1000年漫长时光。河姆渡的先民们用这种类似盖楼的方式,向今人诠释什么叫沧海桑田,什么叫千年一梦。

最底层的文化层诉说的约7000——6500年前的故事;第三文化层讲述的是约6500——6000年前的精彩;第二层文化层展示的是约6000——5500年前的先民生产生活状态,第一文化层演出的是约5500——5000年前的厚重史诗。

第三、第四文化层覆盖的,有一幢干栏式木构建筑,这是一栋规模宏大的有底层框架带有前廊过道的长屋,约7000年前的先民,就具有了爱美观念和科学理念,他们懂得用吊脚楼的方式让人隔离潮湿和泥泞,还可防止毒蛇侵扰。而这一排排在中华大地上最先用人工打入地下的整齐木桩,以及这些木桩所承载起的梁、枋、柱、檩经天衣无缝的榫卯技艺构筑而成的宏大建筑群横空出世的那一刻,这个蓝色星球上所有的人类都会投来仰视的目光。

干栏式建筑是中国长江以南新石器时代的重要建筑形式,这种形式与北方地区同时期的半地穴房屋形成鲜明对比,它代表了中华文明发展的另一条主线,它同时向人们宣布,长江和黄河一样,都是孕育了中华文明的母亲河。

令全人类社会羡慕嫉妒,但不一定恨的,还有河姆渡遗址出土的人工栽培水稻的旷世奇观。

河姆渡遗址中出土大量零星的陶片和斑驳的陶器,不少陶器上出现了线条简洁明快的稻穗图案。难怪新中国国徽的设计者和审批者如此重视稻穗,是稻穗和齿轮的图案构成了新中国的工农联盟为基础的伟大意象。河姆渡遗址出土的陶器上的稻穗图案是长江下游的先民们用泥土、火焰的朴实、炽烈的情怀,发出的“民以食为天”的无声呐喊。

1987年的再次发掘,是对前一次出土带有稻穗纹陶器的深情呼应,在第四文化层之下,150吨炭化稻壳隆重出土,一个穿越7000多年岁月风烟的巨大粮仓惊艳面世!其数量和保存质量均为全球罕见。炭化稻壳中夹杂不少炭化稻米粒,这表明当时的河姆渡地区水稻不仅供养了勤劳的先民,还因为种稻面积广阔有大量余粮囤积。如果这些稻谷是用来作种籽,那么可见当时的水稻栽培技术已经高度发达,而且水稻生产已成规模化甚至集体化的趋势。

以稻作农业为主的河姆渡文化的社会经济,呈现多元发展状态。遗址中除大量稻谷、稻壳,稻草等遗存外,还有不少桃子、酸枣、菱角、薏仁米和藻类植物遗存。先民的居住地已形成或大或小或简或繁的村落。伫立河姆渡遗址,透过历史烟云,人们仿佛看见这里炊烟袅袅,鸡鸣鸭叫,桑竹摇翠,稻浪泛金,好一派原始农业田园牧歌图景,这一切都雄辩地证明,长江和黄河一样,也是孕育中华文明的母亲河。

河姆渡也是民间音乐舞蹈的源乡。小巧玲珑的骨哨,吹响既可模拟动物的鸣叫以助智慧型狩猎,也是一种自娱娱人的吹管乐器。当代流行于江浙民间的小竹管笛,明显地带有当地远古骨笛之遗风。陶埙造型圆润古雅,仅有一吹孔而无音孔,它用最少的孔之数无声地显摆其资格之老。

“中原逐鹿”这一成语似乎在宣称鹿出自中原,其实长江全流域都是鹿的故乡。

河姆渡先民以视奔跑强悍的麋鹿即犴为图腾,常跳起奔放古拙的犴舞来表达对图腾的虔诚和崇拜。7000年的沧桑巨变,没有消解余姚人古老而年轻的潇洒舞姿,余姚西部平原及西北马渚一带犴舞仍有流传,马渚西北的牟山和泗门一带的犴舞迎新年习俗,典雅古朴,热烈喜气,观之顿生思古之幽情。

河姆渡遗址,请原谅我的笔拙,写不出你的博大精深,说不完你的厚重辉煌。我只想告诉你,站在你面前,作为中国人,我不想骄傲都难!

作者简介>>>>

段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电视艺术家协会会员、湖南省报告文学学会名誉副会长。作品曾获中国电视剧飞天奖、金鹰奖,中宣部五个一工程奖,金盾文学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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