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随《送嘉莹南下》诗手迹赏析

1948年初，天地玄黄虽仍未定，但无论是战场上还是政治上，形势已经向着有利于共产党的方向转化。国民党政府危船渐倾，广大民众苦撑待变，一个旧时代行将结束，一个新时代正在来临。3月1日，由中共香港文化工作委员会（“文委”）领导的《大众文艺丛刊》在香港出版，来自左翼文艺阵营的权威批判震动了一大批知识分子的思想世界。历史巨变的重量最终聚焦到个体身上，“南下”离开还是“何必去父母之邦”，渐成为北平许多知识分子不得不面临的选择。4月20日，辅仁大学教授顾随在致学生周汝昌的信中如此感慨：“当今之世，吾辈书生只有抱残篇老牖下，伴蠹鱼枯死而已。勿论飞黄腾达，即饱食暖衣，已属分外。”这一年顾随52岁，刚过知命之年而已，而心境萧条落寞至此，除其身体原因外，时代的剧烈震荡亦是重要原因。

顾随是作家，是学者，在诗词曲创作与研究、佛学研究等方面成绩斐然，但生前身后都相当寂寞。他1920年毕业于北京大学英文系，1929年任教燕京大学，七七事变后滞留北平，太平洋战争爆发后，燕京大学被日寇封闭，此后遂主要在辅仁大学任教，并在中法大学等校兼课。1948年的顾随在生活和思想上并未有太大波动，但细微心境颇有起伏。这一年3月，顾随极为欣赏的“女棣”叶嘉莹将要离开北平，乱世离别，尤使人伤感。叶的未婚夫赵钟荪任职于南京国民党海军部门，身份特殊，此次“南下”上海虽是为完婚，实际上恐亦与时局变动有关。3月12日，顾随致信邀请叶嘉莹至寓话别便餐，并附诗一首：

蓼辛荼苦觉芳甘，世味和禅比并参。

十载观生非梦幻，几人传法现优昙。

分明已见鹏起北，衰朽敢言吾道南。

此际泠然御风去，日明云暗过江潭。

此诗手迹影印件见于《顾随全集》卷十（河北教育出版社2013年版，171页），原稿改动痕迹明显，但修改处仅划圈而未涂抹，因此可清晰看出文本生成过程。《顾随全集》卷一（475页）收释读版，但前三句文字与手迹多有出入：“食荼已久渐芳甘，世味如禅彻底参。廿载上堂如梦呓”。此种差异，应是全集编纂者仅依据叶嘉莹回忆文章而未能与手稿核校所致。

诗中“优昙”，即优昙婆罗花，三千年一现，极为难得，顾随对弟子可谓极尽褒奖。“鹏北起”“泠然”“御风”，皆出《庄子》。“吾道南”典出《宋史》：杨时问学于程颢，学成归闽，程颢目送之曰：“吾道南矣。”“日明云暗”用佛家典，据顾随自注，“乃法眼弟子天台韶国师语”。按天台韶国师，即禅宗五家之一“法眼宗”二祖德韶。《景德传灯录》卷二五记德韶开堂说法“第八会”：当日灵山会上，世尊将正法眼付嘱摩诃迦叶，德韶以此激励众僧，记取、验得，则“譬如太虚，日明云暗，山河大地，一切有为世界，悉皆明现。”“日明”“云暗”，皆是众生眼中世间迷相，破除此等障碍，方能圆融。此诗用典繁复，寄寓情感却极为深挚：祝福弟子学问人生扶摇直上、逍遥无待，又寄以南下讲学、布道传法的重任和期望。

顾随视叶嘉莹为“传法弟子”，其来久矣。1942年秋，在辅仁大学的唐宋诗课上，二年级学生叶嘉莹开始从顾随受业，前后达六年之久。顾随学贯中西，授课艺术高超，如老僧说法，能使讲坛天花乱坠，使聆者凝神动容，深受学生欢迎，其感发为主、全任神行的讲授方式亦深深打动了叶嘉莹。1945年7月叶嘉莹大学毕业后，仍辗转各校去旁听先生上课。

顾随也特别欣赏这个女弟子，经常对其诗词习作进行批改点评，并以诗词唱和，师生情谊渐笃。1946年7月13日，顾随致信叶嘉莹，希望她能在继承衣钵基础上更进一层：“年来足下听不佞讲文最勤，所得亦最多。然不佞却并不希望足下能为苦水传法弟子而已。假使苦水有法可传，则截至今日，凡所有法，足下已尽得之。此语在不佞为非夸，而对足下亦非过誉。不佞之望于足下者，在于不佞法外，别有开发，能自建树，成为南岳下之马祖；而不愿足下成为孔门之曾参也。”南岳，即六祖慧能的弟子怀让。马祖，即怀让弟子道一。顾随希望叶嘉莹不要像孔门曾参那样“唯唯”而已，而要像马祖道一，既得老师真传，则开宗立派。顾随奖掖后进，其心拳拳；弟子胜于其师，尤所乐见。

顾随素喜佛学，于禅宗独有会解。1947年夏开始，应张中行之约，顾随开始为佛学月刊《世间解》供稿，一年之间，谈禅论道，文章后合为一集《揣龠录》出版。在1948年2月所作《从取舍说到悲智（上）》一文中，自述心境：“苦水十余年来，身染痼疾，求医寻方，百计不愈。平居自念，未尝不愧身非龙象，不能担荷大法。八载沦陷，坠落胡尘，虽求道念切，而闭门造车，既未遇大师赐予针劄，亦未得益友共同砥砺。”顾随将抗战爆发以来的北平生活总结为“八载沦陷，坠落胡尘”，民族情绪中亦有个人身世之慨。在这种落寞心境中，得意弟子将要离去，眼前可供谈讲者又少一人，陡增惆怅。

而叶嘉莹和赵钟荪在上海结婚后，辗转流离，由上海而南京，又于1948年11月迁至台湾，此后师生二人通联渐稀，而终生未能再见一面。顾随一生尽瘁于教育事业，弟子满天下，其中佼佼者另如周汝昌、吴小如、郭预衡等。叶嘉莹经历种种人生变故，终身从事古典诗词的研究和教育事业，为传承中国传统文化、促进文明交流做出了重要贡献。她以顾随晚年号“驼庵”为名，在南开大学设立奖学金，可谓薪尽火传，不负乃师。

《送嘉莹南下》诗附于书札中，且多处圈改，显然是偶然欲书，信手写来，因书家功力深厚，仍堪称艺术精品。顾随书法幼承庭训，终生修习。任教燕京大学后，得以师事书法大家沈尹默，终生服膺，心摹手追，登堂入室。顾随自叙学沈心得：“腕力遒时字始工”实为奥诀，取法唐人，上溯二王，而于褚遂良、欧阳通多致力焉。顾随此诗以行书为主，“观”“明”“飞”“过”等几字用草法。字与字间明显的连带不多，但全篇气势贯通，风流俊朗。单字纵向取势，结体峭拔瘦削，正如顾随本人身貌。起收处尖笔突出，锋颖流露较多，健美俏劲，如“世”“去”之长横直起，“曇”字末笔向左下带出，“衰”字末笔向右下之点甚至带有强烈刀感，这或是学欧阳通的结果。颇有意味的是，此幅书法字形劲瘦，但多数字的笔画却较为丰腴，可见书家用笔提得起，放得下，尤其敢于向下按笔，故笔画沉着结实而不枯硬，这必然源于遒劲的腕力。“默老之字下笔镇纸”，顾随此诗书法，同样当此赞赏而允无愧色。

作者简介>>>>

王增宝，文学博士，东北师范大学文学院讲师，硕士生导师。从事文艺理论、近现代文艺文献研究。著有《清末民初小说艺术身份的确认》《〈作家〉复刊履痕：1978-2018》。

［责任编辑 胡海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