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姨
作者: 陈永和1983年,贞姨39岁,邻里有人说她48岁,有人说33岁,问她,说39岁。第二年问她,还是39岁,第三年邻里也不问了,知道她还是39岁。
自从赵三搬到公园里5号后栋做了贞姨邻居,情况就有了变化。他先是给她起了个绰号39,也不知有意无意,反正听话时,谁提起贞姨,他就反问,是那个39吗?干吗叫她姨?不把她叫老把自己叫小了?大家一听,有理呀,于是,很快,39就叫开了。初一,邻居们相互拜年,赵三给贞姨拜,作了个揖,自我介绍说,在下年已39,请问在上高寿?其实赵三才30,看上去还不到30。贞姨一愣,狠狠盯了赵三一眼,甩身就走。从此有人问岁数,贞姨就不说话,把这人当作赵三,用眼睛盯。
每天上午10点,只要是好天,邻里人都会在公园里5号到跑马场的路上看到贞姨。她牵着一条小狗,京巴,全白,毛色很纯,穿一双黑色高跟皮鞋,跟又细又尖。这种高跟鞋福州没有,是香港姐姐寄来的,跟贞姨脸很不相称。贞姨努力走得好看,大约年轻时真的很好看,一步一扭的,但因为没有屁股了,所以那该有屁股的地方就鼓不出来,一凸一凸变成一凹一凹,很煞风景。但看贞姨脸上表情,跟年轻有屁股时一样,照样有风有情。
她头发编成辫子盘在头顶,圆圆的一圈,辫子上缠着红头绳,有时是绿头绳,或紫头绳,有时就干脆红绿紫三色一起缠,谁也没看见过她真的头发。有一次,半夜来了封电报,邮差敲她家门,半天才开,贞姨披着睡衣,露出没化过妆的半张脸,邮差简直认不出是她,刚好一阵风过,把她睡帽吹掉,后来邮差对人说,她头上光光的,没有一根头发。
这话很多人不信,又不是七八月台风天,半夜怎么会刮风呢?既然没有刮风,她睡帽怎么会掉呢?但不管怎么说,关于贞姨,又多了个话题,住在公园里的人就怕没话题,一有话题,饭都吃香了。
谁叫她是老处女?老处女嘛,就是被人当菜吃的。
贞姨长得细皮嫩肉,白白的,透明的那种白,不能涂脂抹粉的年代就不知道了,有邻居看到她在家里偷偷化妆,反正一开始能涂脂抹粉,她就抹了,眼圈画得很黑很黑,看上去眼睛没有了,就看到眼圈,像熊猫一样,穿一件全色旗袍,红色的,绿色的,紫色的,总之,跟她头绳的颜色一样。
公园里5号原来是贞姨家的房产,前后两栋二层红砖洋楼。贞姨父亲是资本家,一九五几年前栋楼一层加后栋楼被“改造”,贞姨家只剩下前栋楼二层,上了楼梯看到一扇很厚、很重、暗红色雕着花纹的大门,就是她家了。
前栋一层住了两户人家,也都是有学问的,一个是小学先生,老婆在电器厂工作,两个男孩子;另一个在税务所工作,老婆在街道工作,三个男孩子。孩子小,都还不到10岁,经常满屋子满楼梯乱跑乱叫。贞姨看得头昏眼花,用毛笔字写了一张纸条,字很大,竖排,贴在一层楼梯口——请不要大声喧哗。
但没有人理她,不知是没看到还是没看懂,或者是看懂了没有理会。
于是贞姨学会了叹气,只要孩子们一跑一叫,贞姨就打开大红门,从房间里走出来,站在二层楼梯口重重叹气,一边叹气一边往楼下走,声音很大。孩子们一看到贞姨出来,就四处逃散,不见了,贞姨就上楼回到房间。但等贞姨不见了,孩子们就又跑出来,又跑又叫,贞姨只得又从房间出来,又叹气,又下楼,孩子们又逃散,这样一来一逃,多的时候一天会搞七八次,捉迷藏似的。孩子们不烦,贞姨好像也不烦。她从不骂孩子,只是叹气。谁知道她心里怎么想呢?老处女的心思,饮食男女,谁会知道呢?
贞姨上下楼经过的时候,碰到邻居了,也跟他们招呼,如果是男的,就点个头,是女的,也说话,但仅限于天气,也就一两句,今天下雨,或,今天好天,或,下午会下雨……那时候,谁家都没有电视机,只有贞姨家有台收音机,每天都可以听到天气预报。所以老婆们早上都很愿意碰到贞姨,贞姨也天天清晨下楼,说今天下午下雨,老婆们就不敢把洗好的衣服晒到外面去了,说好天,老婆们就高兴,就不用担心下雨了。她们回去告诉老公孩子,老公孩子们也根据贞姨的天气预报,决定上班上学带不带雨伞。有时候天气预报错了,老婆们不会抱怨气象台,而是抱怨贞姨,贞姨今天又说错了,害得我把衣服晒在外面;或,带了三天伞了,雨一天没下;等等。
但下次见了面,又好像都忘了,还是会认认真真听贞姨的天气预报,照她的话做。
贞姨懂不懂大家把她当作天气预报老婆们不知道,但只要有一天清晨没看到贞姨下楼,她们就好像天气不对了,好天看上去也像是要下雨了。
有一次,为了感谢贞姨的天气预报,小学老师老婆煮鱼丸时,多煮了两个亲自送上楼去给贞姨,但被贞姨婉谢,说不吃鱼丸。事后学给税务所老婆听,税务所老婆也觉得不送不好,做年糕时切了两片,用油煎好,送上楼去,也被贞姨婉谢,说不吃年糕。两个老婆就觉得奇怪,这么好的东西她不吃,她平日吃什么呢?
贞姨有个走做的大嫂,每周来三次,替贞姨洗刷打扫。有了个机会,税务所老婆就旁敲侧击向大嫂打听,贞姨在家吃什么。大嫂是岭后人,老实,说吃螃蟹。天天吃吗?天天吃。一天几只?一天一只。其实大嫂并没看见贞姨吃螃蟹,只在垃圾里看到螃蟹壳,虽然蟹壳很多,但一个人怎么可能每天吃两只螃蟹呢?当然只能一只,一只螃蟹要十来块钱,够她一家十几天的伙食费了。大嫂没见过世面,她想象中的有钱人,就是一天吃一只螃蟹。吃鱼吗?吃。吃什么鱼?马鲛鱼。垃圾里的鱼尾巴是大嫂没见过的那种,她觉得应该是她平日买不起的马鲛鱼(那时天然黄花鱼比马鲛鱼贱)。吃肉吗?税务所老婆更加好奇了。吃吃,跟我们一样吃,一天的肉骨头有这么多,大嫂用手比画,做了个山的手势说。她一个人能吃这么多肉,还有鱼、螃蟹吗?
是呀是呀,比我们一家五口人吃得还多。大嫂说。
消化不良才吃得多吧,税务所老婆说,看她瘦的,一定拉出去了……学给小学老师老婆听,一定是。谁说的?我忘了,好像是托尔斯泰,有钱人大多消化不良。小学老师老婆说。是是。税务所老婆应和着,得出这样的结论她们都满足了。
后栋住四户人家——赵李孙钱,他们跟前栋一层两户人家有来往,其中税务所老婆跟钱老婆关系最好,就把有关贞姨的各种闲话传给钱老婆听。
这个贞姨到底哪来的这么多钱呢?钱老婆问。
她父亲是资本家呀。税务所老婆说。她头脑里的资本家,个个都是有钱人。
可公私合营后能留下多少钱呢?就算有,这么多年坐吃山空,还能剩下多少?
她是华侨,天天收到香港寄来的东西。你看她穿的旗袍,那是普通人家有的吗?
钱老婆这才想通了。有钱人都是华侨。是华侨有钱就不奇怪了。
后栋四户人家的厨房连在一起,钱老婆就把话传给其他三个老婆听,大家虽然羡慕每天吃三只螃蟹的生活,但由于消化不良,所以吃了也没用。再说,一个人吃饭多没劲,她一定羡慕我们呢,团团圆圆,合家欢好。李老婆说。你们是吃有钱人家的醋——只有赵三老婆泼她们冷水。
本来几户人家也不知道该怎么称呼贞姨叫小姐嘛,不妥,不像过去,可以不受年龄限制叫女士小姐,那年头小姐变坐台了。叫大嫂也不对,叫大妈就更不对了。后来还是小学老师厉害,发现邮箱里她的信封上写着贞姨女士收几个大字,就让孩子们这么叫了,为了方便,自己也这么叫了,老公们听了,也学着叫了,传出去后,后栋人也都这么叫了。没有一个人知道贞姨到底是名字还仅仅是一个称谓,但这又有什么要紧呢?暧昧一点儿更好。老处女本来就是暧暧昧昧的,令人费解的一种存在。
贞姨本来不喜欢狗。有一天到柴中医家去看诊,贞姨在门口随便挑了一双看上去最漂亮的拖鞋换上(福州很多人家习惯,进屋要换鞋),客厅里没人,椅子上躺着一只狗,看到她进来,狗坐了起来,朝她摇尾巴,圆鼓鼓的小身体,然后跑到她脚边嗅了嗅她的脚,跑到外面衔了只拖鞋来放在她左脚边,又跑出去衔了只拖鞋放在她右脚边,然后去咬她左边脚的拖鞋。贞姨朦朦胧胧知道它的意思是让她换拖鞋,也觉得好玩,就换了,两边都换了,狗把拖鞋衔走了。
过了一会儿,又来了个妇人,穿着她刚才穿过的拖鞋进来,狗又不干了,跑到外面衔了两只拖鞋放在妇人脚边,咬妇人拖鞋。妇人好像不懂狗意,就没搭理,狗朝妇人叫。贞姨就说,它叫你换鞋呢。妇人一愣,才换了。狗又把拖鞋衔到外面。等贞姨看完病出来,发现中医老婆穿着那双拖鞋,她就懂了,把刚才的事说给中医老婆听,中医老婆说这是她的专用拖鞋。
这狗太乖了,什么狗?
京巴。
她叫什么名字?
桃桃。中医老婆说。
桃桃是女的。贞姨不说公的,说女的,也没用疑问句。她断定桃桃是母的。她不喜欢公狗,想着就讨厌。
对。母的。中医老婆说。她不喜欢贞姨用女这个字,好像她跟桃桃一样了。
女的。贞姨又说了一遍。她也不喜欢中医老婆用的母字。母,太难听了,母,不对应着公吗?她这一辈子,就没用过公母这两个字。
中医老婆不回答了,她不是一个喜欢纠缠的女人。
桃桃,桃桃……贞姨叫着,蹲下去摸它的头。桃桃很安静,任她摸,用亮晶晶的眼睛看她,好像看了她已经有几百年了。贞姨一下喜欢上它,那眼神,像某个人的,贞姨没觉得它是只狗。以后又去中医家,只要发现那双拖鞋在,她就要故意穿上,等着桃桃来咬她。以后不看病贞姨也去中医家看桃桃了,开头还隔两三天,后来就变成天天去,再后来就变成一天两次了,每次都说我看看桃桃就走,但哪里是“就走”,看了就走不了了,她给桃桃买好吃的东西,给它洗澡,带它散步。中医老婆觉得贞姨把桃桃当女儿了,有一天就对她说,干脆你把桃桃抱回家吧,我们想了到你家去看它。
中医老婆给贞姨看桃桃的血统证明,上面写的是英文。桃桃是纯正的京巴犬,市价要好几百块,贞姨想留下钱,但中医老婆没要。
贞姨高高兴兴地把桃桃抱回家了。她嫌桃桃名字土,就给它换了个名字,叫娇娇。小时候妈妈叫她娇娇。她喜欢这个名字。
中医老婆一次也没来看过娇娇,她又养了只大狗,叫毛毛,贞姨连最后一点儿担心也没了。
孩子们可喜欢娇娇了,后栋的孩子们也跑到前栋来看娇娇了。
贞姨不让他们摸娇娇,却喜欢他们围着娇娇团团转。
听到孩子们的声音,贞姨会故意抱着娇娇下楼,孩子们看到娇娇,就涌到贞姨身边,叫娇娇名字,好可爱地说,七嘴八舌问,娇娇吃饭吗?睡觉吗?吃不吃肉?无论什么问题贞姨都会一边摸娇娇头一边回答。
摸一下都不行吗?一男孩问。
不行。贞姨说,舔可以。谁想让娇娇舔手?我们娇娇很乖,不会咬人的。停了一下,贞姨又说。她喜欢看孩子们像乞丐一样伸出手,等娇娇赏赐一舔。
有三个大胆的孩子伸出手来,其中一个是赵三女儿。
贞姨说,你们谁先?
我先我先……孩子们叫。
你们剪刀石头布吧。
结果赵三女儿胜出,伸出手让娇娇舔。娇娇边舔边发出嗯嗯舒服的声音。怎样怎样?旁边的孩子们问。好痒好痒,真好玩!赵三女儿说。
我也来我也来,孩子们看到赵三女儿没事,胆壮了很多。
一天三个,就刚才那两个,其余等明天。贞姨指挥说。
娇娇跟孩子们玩的时候,孩子们也不闹了,当然,这是贞姨觉得。
贞姨不让其他狗走近娇娇。别人家的狗,她认不出公母,要是爱上了娇娇可怎么办?其实,那时候养狗的人家很少,整个仓山找不到两三只京巴,公园里一只也没有,但贞姨还是担心,她相信全世界的京巴公狗都会爱上娇娇。
跑马场门口有个厕所,墙上砖砌出很多洞,虽然有女厕所,但没人用,进出厕所的全是男人,散发出一种气味,贞姨觉得臭死了。臭与不臭见仁见智,娇娇可能就觉得香了,进了跑马场就老想往厕所方向跑,贞姨硬拉着它强往另一个方向走,娇娇老是回头,常常就变成屁股朝前脸朝后了,还汪汪汪朝厕所方向叫,很像里面有什么似的。贞姨很生气,硬拽它,有一次脖子勒出血了,就心疼起来,想它大约是看到自己看不见的什么了,就叫公园里11号的裁缝师傅做了一条长长的带子,红绿紫三色相间,跟绑在自己头上的颜色一样。进了跑马场,就把带子放开,让娇娇往厕所方向跑,自己不跟过去,走闻不到臭味的反方向。带子很长,有十几米,贞姨眼睛近视,看不远,只是隔两三分钟拉一下绳子,感觉娇娇还在就放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