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直在雨中

作者: 喜君

A1

雨水在惊雷声中急下了一阵,变小变细了,悄悄滋润在万物之中,挂着水珠的嫩芽闪着动人的光。天虽深沉,却很清爽。久远的矿区已经闭矿,空中的雾霾霎时散去。

我打开手机,跟着那条陌生的导航线路往前走。这地方是从前我住过的那个矿山住宅区,虽然老旧楼房完全变成了现代式格局,可那条通往矿山的路还在,那个山坡和小学校及操场还在。现在是2019年夏天,我30年没回来了。

涧底酒家,这个微信名字好熟悉啊,某天晚上在家看电视时,朋友圈里这个微信名字吸引了我,我下意识加上了。这个酒家曾经是我的精神伴侣啊,那个疤瘌脖子朋友现在在做什么?

我的手机响了。

“听我的,你不能去!有危险!”

“你怎么知道我要去哪儿?”

“这是个有秘密的时代吗?你不知道我是手机通吗?”

和马华做朋友,才叫危险。这小子是个智能手机专家,你还没明白什么,他已经拿你用的手机偷偷定位监视你了。

“有什么危险?”

“你回来就是了!”

我停下了脚步。

去还是不去?马华到底知道些什么?

B1

1987年,有一段时间里,我莫名其妙地感到茫然与痛苦,不知道想干点儿什么。为了摆脱这种情绪,我天天到离家不远的小酒馆“涧底酒家”喝酒,总是一个人,总是在黄昏,总是要一个麻辣豆腐一个火腿拼盘四两当地金州大曲二两米饭,麻木地坐下,胡思乱想猛啁一大口。两个小时在寂寞中流逝,天拉下脸子好像和谁生闷气,我就晕乎乎走出酒家咖啡色的玻璃门,在沉沉冥冥的马路上漫不经心地走。碰上一个熟人,说我走路的姿势很潇洒。我一扬脖,在心里鞠躬——谢谢嘲讽。

鬼也闹不明白我怎么喜欢上了这家涧底酒家。在我们这个海滨城市,类似涧底酒家这种馆的密度似乎比垃圾箱还多,名字倒都漂亮:相思迷你夜来香,龙女秀月美丽华,一串一串,字字珠玑。涧底酒家依附在一片十几栋矿工家属楼中央的一条臭水沟旁,地脚背气,名字晦气。

不过这个大概十六平方米摆了四张桌子的酒家,却素雅得令我吃惊。白色的墙,白色的碗,白色的桌布,白色的凳子,连筷子也是白灿灿的,一道最有名的菜肴叫醋熘白菜。一直没有露面的老板有意无意地逼你留心这个感觉,有点儿做作和固执。

方桌上面挂的那幅雷锋手握钢枪的宣传画,才给这屋子带来了一点儿活跃的光亮和色彩。

酒家的女服务员每次给客人上菜,总能让精心烹制的菜肴冒出个尖来。一到有客人进来,就会放两首中外古典忧郁的名曲,或是《学习雷锋好榜样》。

那些黄昏,虽然没见天天顾客盈门,可每晚总有三五客人围碟小聚,最后几乎都是大醉而归。

这天傍晚我刚进来坐下,对面就呼哧一下坐下来一位,男的,二十七八岁,高高瘦瘦,脖子上留下一串烫伤瘢痕。我环顾左右,桌旁都坐满了人,只好任他与我面对面。看上去,他比我大一两岁。

他米黄色的风衣左肩磨了两个新洞,还有泥巴和血的痕迹,凹瘦的左腮划出了一丝血印,自然引起了我的注意。他骨架大,脸庞大,宽厚而绷紧的嘴唇密密麻麻裂了好多细缝,有几处渗出浅浅的血丝,却有点宁死不屈的倔劲儿。

组合音响正婉约地演奏着《梁山伯与祝英台》的开场主旋律部分,眼前这位疤瘌脖子朋友静静地听着,盖着耳朵的乱发把脸慢慢地遮住了。我猜想,他可能陷进这支曲子的忧伤情调了。他的脸又慢慢露出来,夹了一筷子沾满辣椒面的炝拌芹菜,喀哧喀哧大口嚼起来,从兜里摸出一瓶金州大曲,咬开瓶盖抬起头就是长长的一口,可能是喝得太猛,有滴浊泪从布满血丝的眼角中一点儿一点儿溢了出来。

出于喜欢写小说的习惯,我偷看起他来。我想起了一个正在构思的故事,直到他又溢出泪来我才知道精神溜号了。

我主动和他干杯,请他喝酒,又点了肉和海鲜。其他人渐渐散去,餐厅成了我和他的专场。

外面不知何时飘起毛毛细雨来。

我试着把他讲述的故事糅进我的小说里。

C1

1

活了26年的琴死在这片矿石沟里。活着的时候,琴的影子一直印在这片周而复始遥望无垠的石头世界里。

念小学的时候,琴的上空太阳永远是火红火红的,照在身上永远是温暖的。琴赖赖巴巴念了八年书,对太阳只能产生这点儿美好的印象。人人都爱看琴几眼,都说她是一尊忧郁的白玉精雕,不忍心碰她,一碰会碎了似的。玉雕不会说话,琴每天上班几乎没有一句话。你看见琴,就会联想到南方那种清瘦的秀竹。琴一听到有人说,善良的人都是些彪子,滋滋泛红的面颊就像被谁扇了一巴掌。

听爸生前讲,这片石头沟原先是两座郁郁葱葱有狼尖毫的大山,叫大屿山。让饥饿逼得从山东老家漂洋过海闯关东过来的爷爷,辛辛苦苦地赶上了开矿。灰绿岩石灰石是日本人侵略东三省时发现的,是炼钢炼铁造水泥的好原料,可以采上一百年。第一代开矿人在日本鬼子的牛皮鞭下,啃着橡子面馒头,搭上性命的危险,老老实实把采掘出来的一车车精矿灰绿岩运往抚顺昭和制钢所。爸说,你爷爷临死前让开山炮震聋了,碎石屑在打铁钎时有那么多崩进脸上的皱纹里,摸一把,疙疙瘩瘩的。两个巴掌,肿得像个小饽饽,血丝呼啦的。你爷爷心眼儿很好,为留住一个帮助过他的生病的难友不被日本人活埋,给那个日本工头下过长跪呢。爸说,这一点儿你很像你爷爷,知恩图报。这些记忆常常困扰着琴的思绪。琴在零米矿石沟底水泵房的窗前,瞅着开采了六十年冒出海水来的苍茫青色的沟底,幻想了几十次大屿山的原始风景,越幻想,越对脚下依赖生存的这片石头世界感到莫名地懊丧与无奈。

2

爱幻想害苦了琴。有一段日子,回忆加幻想,把她差一点儿推进疯人院。她想起小学时代那些心情爽朗的日子,光、碎、草和她,到车站码头商店影院做好事那些细节,老师和同学们碰见他们,都会流露出钦佩或羡慕的目光。想着就扑哧笑出声来,那时的人单纯可爱,不像眼下人这么野性,有时为了一点儿小利益满嘴脏话甚至大打出手。

3

是琴那甜润而抒情的歌声吸引了光。

这世界能把感动滋润到人的心田的东西,大概就是音乐与歌声,还有雪中送炭和拔刀相助了。

琴有一副好嗓子得感谢妈妈。二十年前,妈妈是矿山文艺宣传队的台柱子。当时流行的革命歌曲经妈妈一唱,就有一种与众不同的婉约与抒情。爸告诉琴,你妈要不是因为成分问题,早就成为中央歌舞团的歌手或是艺术家了。他又苦笑了一下,当然,也不可能和我生下你。

造成一家人离散的是一首歌。那一次矿山俱乐部搞革命歌曲大汇报,在众人海浪般的掌声中连唱八首歌的妈妈,一激动,居然忘乎所以地唱起了那首《莫斯科郊外的晚上》。在当时,这绝对是禁歌。尾音未落,妈妈的后背就被人狠踹一脚,晃了晃倒下去了。之后就是挂牌子游大街那些在那个年代常见的故事。琴清楚地记得,那晚爸抱住妈妈的大腿,抹着鼻涕和泪水说,为了孩子咱俩也不能离啊。妈妈尖细而压抑地号啕着,咬破了食指,还是狠狠地一扭头。

妈妈为了琴这根红苗壮下去,坚决搬了出去,算是和爸离婚了。又不到半个月,妈妈在一个太阳没有出来的清晨吐了几口血,溘然长逝。

爸一夜间头发全白了。

那年六岁的琴忘不了,妈妈临走前往死里搂她,怕一下子失去她似的,湿漉漉滚烫烫的泪水淹没了她哭肿的大眼睛。她在妈妈怀里快窒息了。多年的时间里,她都会在这个梦里哭得死去活来,醒了后呆坐在那里,擦擦泪水,才舒服些。

4

妈妈留给琴唯一的财富,是一首她自己创作的歌曲,叫《大山里的流浪女》。这首歌听起来有浓浓的煽情通俗味道,整体有些忧郁忧伤。歌词在琴心里一直是个谜:

大山里有个流浪女哎,

千百年来没有抬起头来,

有一天来到小河边哎,

发现自己美丽又可爱,

一阵大雨搅乱了河水哎,

美丽的少女又变成了流浪女哎……

琴虽然弄不懂歌词深层的含义,但每次一个人偷偷唱完这首歌,就会在擦去眼泪后,心里舒服好一阵子。这个习惯,成了她活着的一种依赖。每次唱歌前,她会前后左右望望,确信周围没有人,才开始歌唱。

琴就是这样,经常一个人莫名其妙地流着泪唱着这首歌,秉承着妈妈给予的演唱天赋,享受着妈妈留给她的这份精神财富。琴动情地唱着,眼前不会说话的石头和没有眼睛的石壁,是最有情分最能理解她的好观众。唱着唱着,细长而麻木的腿就绷直了,仰望天空的大眼睛中泪水就犹如断线的珠子滚落出来。这是琴最幸福最舒服的时刻,这时候总能见到妈妈。

“这首歌真好听,歌词也写得好,你怎么哭了?”

“我没哭。歌是我妈留下的。”

“你的声带天生就好,将来可以成为专业歌手。”

“我不行。”

“不要谦虚和自卑,你就缺少自信和振作。”

琴喘得要死。是她梦里出现过的光。光在她的梦里一出现,一种甜蜜感就温馨可人地袭上心头。光蹦出的每一个字,浑厚中带着温和,听着有些心颤。

细心的琴发现,光和草婚后都不幸福。当光和草离婚引起一片哗然时,琴却在想这是必然的结果,只是苦了他们两岁的女儿梅了。琴在内心问,光,今后你怎样打算人生呢?干脆以后我帮你带梅吧。

那次光来帮琴修水泵,小心翼翼下沟底时,脚下一滑,哗啦啦连人带石头滚到沟底。光昏迷了几十秒,慢慢醒过来了,头发某处染红了。琴细心地包扎了他的伤口。琴试着问他一个人带孩子挺苦的吧,光却反问她参加市电视歌手大奖赛准备得怎么样了。光真好。光和几个好伙伴喊她爸叫祥叔,爸车祸遇难后,光领着当年的小伙伴碎和草来帮琴,协助矿山福利科人员操办了丧事,自己还掏了二百多块钱。爸当年是他们学雷锋业余辅导员,和光有些感情。光为祥叔与医院打的官司虽然输了,但琴还是相信这世界上像光这类侠肝义胆的汉子依然很多。

光,我真心地谢谢你,悄悄替我去区文化馆报了名,我死也不会有这个勇气。为了不给光丢脸,我使出全部的本领把妈妈留给我的这首歌献给了评委。我遏制不住,眼泪这浑蛋将我的忧伤和怀念全部暴露在评委面前。其中一个评委不停地擦眼泪。当我正式得到进入市电视歌手大奖赛决赛圈的消息时,我平静的内心波澜壮阔翻江倒海。我走进了梦境,乐得心里天女散花。光,有了这次重大的人生快乐,死了也值啊,刘主任报复我不算什么。今天是我最后一个白班,明天我就要回家休息,练一天嗓子,后天将走向市电视大奖赛决赛的人生舞台。光,我困难时你鼓舞了我!

头天晚上琴把这个消息告诉了对面的邻居五保户张奶奶。爸不在后,琴把85岁的张奶奶当成了亲奶奶,张奶奶的吃喝拆洗买粮买菜,琴默默帮着操持了多年。

记得那年秋天,草召集几个共青团员和矿山闭路电视台,来到张奶奶家,准备在3月5日前拍一条学雷锋新闻报给市台,题目定为“矿山团委学雷锋小组为五保户义务服务达五年之久”。刚开机,镜头走进一个邻居,醉醺醺地大骂,你们这群年纪轻轻的就学着说瞎话,将来可怎么得了!天天靠着玩把戏当台阶,真正的好人你们不宣传,这老张太太除了琴天天伺候她你们一年来过几回?草辩解说琴就是我们学雷锋小组的,醉汉说那她就能代表你们全体吗?不要脸!把一条好端端的学雷锋新闻给搅黄了。琴为这事歉疚了多日,觉得对不起草。张奶奶就安慰她说,你本来就是我最亲的人。那天起,琴和老人感情更贴近了一层。张奶奶听说琴要上电视,土黄色的脸上淌出了两条弯弯细细的小溪。

光说,今晚下班后我要替你好好祝贺一下,预祝你取得好成绩。琴的眼前就有一把把七彩糖块在空中飞舞。

那天矿石沟烟雨迷蒙,亮晶晶的雨点凶巴巴地,泪汪汪地,放机关枪那样欢快而残酷地爆炸。空荡荡水汽飘散的零米矿石沟,四下里只能听见汩汩的流水呜咽声、老崖残石的断壁塌陷声。站在水蒙蒙的沟底,顿觉这亚洲最大的石灰石矿,四处飘逸着清新与伤感,化成一种顿悟后的陶醉,在身体里慢慢荡漾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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