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室笔记:记忆、遥想或断章(下)
作者: 王川4
你心绪平静,对日落时分的瞩目已持续了两个傍晚。你知道,第三个夜晚之后的另一个早晨,你将躺在一辆被金属短栏围护着的窄小平车上,由护士推着,穿过长长的医院走廊,进入手术室。当然,还是不能预测那个结果。谁都帮不了你,那种事情只能自己面对。你怯于向大夫打听,他们也并不告知你具体方案,好像很懂你,要在最后一刻才揭开谜底。于是,一切再无可能修改。被动的交付里也许包含了一种消极性自慰,一种带着快意与报复的延迟满足。
但除了自己,你还能报复谁呢?有一刻,你脑海里突然冒出多年前一位老者对你说过的一句话:没有扣动扳机的枪才是最骇人的。那么,等待切割肉体的手术刀也是。起落之间,会有一块滴血的鲜肉从你身体上分离下来,如遭了虫噬的枯萎花瓣,如不得不放弃的被整个肌体批判与排斥的“思想”——体内反叛的异端必须被执行死刑。枪与刀,不过是落实恐惧的具体工具罢了,如果不借助恐惧,它们哪有威力可言。
你想起了几张孩子的脸。幼小稚气的脸,浮现如明净的灯盏。他们的光才刚刚点亮,却同样遭遇了疾患,童年冷却、凝固在黑暗里。在上上下下永不停歇的电梯口,他们被父母抱着或用儿童车推着,像鼓胀的羽绒服包裹着的软绵绵的小圆球,只有脑袋稍稍转动,口罩上面的眼神好奇而无辜。刚刚来到世上不久的单纯如白纸的傻孩子,像破壳不久的小鸟,在胆怯里噤声,小心翼翼地挪步,并不晓得遭遇了什么、即将面临什么,一个巨大的难题才摆出第一个问号,一系列分子式就可能在破解之前戛然而止。棉帽的边缘露出被剃光头发的头皮和额角,蜷握着手指,挓挲着小胳膊,依赖且无助。有的眼睛里汪着晶亮的泪水,却并不号啕,在惶恐中抽泣几声。对他们你不能过分注意,否则他们便会别过脸去,或把头轻轻搭在父母的肩膀上。那个拥抱父母的动作代表着对陌生人的拒绝。如果在狭窄的电梯里,人们拥挤着,表情麻木,孩子们便知道不会有可怕的事情发生。有个小男孩在大人林立的缝隙间一直挑动着手里的钓鱼玩具,棉帽脱落,露出短而稀疏的头发,他年轻的爸爸顺手把帽子重新扣在他的脑袋上,他毫无反应。被医院绷紧了敏感神经的孩子,只好躲进自己的专注里,屏蔽着一切。
从某种意义上讲,医院是最沉默的地方,患者与医护之间省略了用于表达日常生活的丰富表情和语词,所有的交流只在疾病与治疗之间进行,机械,简洁,明了。连孩子也明白这一点,在进入医院的那一刻,他们收敛了在家中的放任,像躲进森林小屋,警惕着狼外婆随时出现、砰砰敲门,惶恐中不敢作声。他们纯天然的水晶般的懵懂一下子被磕碰了边缘,人间的“异象”露出了坚硬而狰狞的一角。他们看到原以为最强大的父母也要遵从医生的意志,他们似懂非懂、无所适从。他们越来越不愿说话,那些不想说出的话会像种子一样埋进心里,终有发芽的一天。
他们的眼神照见了你多病的幼年,“不要打针,不要”。你祈求着父母,他们用汪着的眼泪与你共情。疼痛与哭泣是助长剂也是浓缩剂,在它们反复的浸泡里,你很快长大,童年短暂如几声抽噎。选择性记忆往往筛掉痛苦,但对孩子,疾病却是埋藏最深的记忆,敏感、讨好、察言观色、小心翼翼是它的分泌物。沉浸于任何一件玩具,对枯燥、重复的游戏着迷,不愿多一句言语……疾病附身,像犯了重大错误,借“玩物”逃避 “罪责”,反反复复将那些词语的种子按进心里。“不愉快的童年”,那是海明威心里的种子,也是很多孩子心里的种子。原本,孩子痴迷的应该是你小时候玩过的万花筒,一只眼睛贴住圆圆的小孔,慢慢旋转,里面光灿、夺目的彩色冰晶排列组合,魔幻般的图案,就像一个迎面打开的未来世界,一个很快被关闭后仍无比想念的世界。那是母亲在你生病时在医院门口买给你的,恐怕也是你今天有悖常理地喜欢这所医院的缘由吧——你在沉默与安静中看到了自己。但你不希望有一个孩子出现在这里,病案、诊断、处方、药剂、手术……那些干瘪、尖利的术语无疑是对他们的“判决书”。
5
然而,不得不说,这里也是一个有趣的所在,像一道谜题充满魅惑和趣味,谜面虽枯燥,谜底却幽深。
这冬日荒芜的大地,容纳着一片嘈杂、拥挤、破败、脏乱、无序的城乡接合部。缓慢涌动的车流,横穿马路的行人,低矮成片的百货店面,热气蒸腾的熟食摊位,低音炮般的噪声由远而近,敞开的门头房像张着大嘴呼吸。所有的忙碌都近在咫尺,交叉层叠,粗粝、低端的生存景观在刺骨寒风里亢奋、热烈着。这是接近春节了吗?你看到了摆在门边案板上的猪肋扇、羊杂碎、敞开笼屉的包子、捞进碗里的汤面、玻璃盒中的麻花和点心,货架子上貌似水灵新鲜的瓜果蔬菜。你嗅到了掺杂着土腥味的缕缕香气迎面飘来,一股风将你脚边小摊上摆放的大人物画像掀起一个边角,又将一层黑土吹覆了上去。
这一切接近于你小时候乡村大集的景象,但冷清多了,人太少,仿佛整个世界都在准备进入静默。没有鞭炮齐鸣、浓烟大作,没有扯破嗓子的叫卖,更没有坐在坍塌了半截的土墙根上、穿着黑厚棉袄、抄着手、用冬阳般混浊的目光朝集市张望的垂暮之人。但这里却已超越了乡村的速度,不完全是午饭滋滋啦啦的油盐酱醋,而是放下手里的筷子就可以卖卖物件的从容、悄声追赶城市生活的步伐与节奏、刚开始起步的可以遮挡某种粗陋的“富足”……不紧不慢,一片坐以待客、独享生存的架势。银行、药店、鞋店、布店、服装店、内衣店、杂货铺,水果店、干果店、包子铺、快餐店、麦当劳、肯德基,海参店、礼品店、义肢店、假发店、有机灵芝店,牛肉汤、羊肉汤、菜煎饼、肉夹馍、甏肉干饭、西安凉皮、南京小笼包、岐山臊子面、蒸汽石锅鱼、手撕大骨头、河南滋补烩面、三江源牛肉拉面,网吧、台球、浴池、理发、足道、按摩……品类繁盛,一应俱全,那能让你消费一辈子的架势,统统装进了二层的水泥廉租门头房里,硬生生地把马路夹在中间,延伸到远处。只是所有的物类都缺乏光鲜亮丽的奢华气质,而只有一个“满足基本生活”的标签,还有一个“满足病人、家属及陪护用度”的标签,人们目标明确,直奔需求。
经营各种店面的大多数是守门店、看孩子的妇女、老人,骑电动车拉货的汉子,游荡至此的外地租赁者。他们曾在土地上劳作,健康、豁达、肌肉饱满,使得这城乡接合部居然有了一种结实的安稳,一种粗乱其表、闲逸其中的内敛、壮硕之美。昔日的田园被解构重组,乡土大地被水泥覆盖,粗陋的建筑披着一层“烂尾”的袈裟,门窗、墙壁错落如斑驳的百衲,沉寂中渗透出瓦解与创建同步进行的激情。一种隳颓与新生并峙的后现代景观。一处流浪世界归来、一无所有后的最终居所。却同样流淌着从城市草创时代溢出的一部分雄性激素,同属人类荷尔蒙的势力范围冲击与漫漶之地。
当然,你也可以这样看:城市如一个个巨噬细胞,不断侵蚀着昔日的田园,癌化着它的躯体。城乡接合部就是那巨噬细胞模糊的边缘,晦暗、混沌、潦草、粗蛮,带着强烈的占有欲和入侵性,寻机蔓延、扩散。于是,这里遍布生存的草创或遗留之物、坚硬而丑陋的建筑垃圾,“田园将芜”的喟叹和“新垦地”的期许都成了遥远时代的挽歌。但也同时生长着另一类茂盛、操劳、奔波的平凡和朴实,为城市庞大的躯体输送养分,并不断分解它的排泄物。它是城市的“牺牲者”,却没有历史——“历史的叹息起于废墟之上,而非天地之间”。是的,除了兜售、等待、奔忙、喘气、咀嚼、排泄,这里没有叹息,没有思考,没有华贵被褥下软塌塌的勃起。
也许,它还是一根被斩去了树冠的树桩,根须与辽阔的大地仍保持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尚存重新发芽的可能性——你从来自四面八方俨然已成为土著的那群人的眼神里能看出一丝端倪。不过,废墟终将出现,当城市肥硕的“战袍”覆盖的那一刻,横冲直撞、排山倒海的铁甲工程机械和技校培养出的操作人员将荡平这里的一切,让被遗忘的乡愁之上再加上一层钢铁水泥的封土。但不是现在。而当城市逐渐沦陷为“精神的废墟”时,它莽生的壮硕与强劲比城市的更高贵,更有胆魄,更值得尊敬——它就发生在现在。
这是你的错觉吗?不,你曾经生活在类似这里的一个地方,在你的青年时代,在傍晚沿街的小酒馆里,你与多年后离散的女人临窗而坐,卡车呼啸而过,桐花纷落如雨。你确信,生活开始了。一角脏乱之地足以容纳春夏的勃勃生机,马路两边人行道上的窘困生活被小矮桌上的啤酒、凉菜和肉串滋润着,要用漫长的岁月让它们变得凝固、僵硬、难以咀嚼下咽。
城市的边缘地带充满着养分。你不知道深入这片城市的“飞地”是否也是因为缺乏了某种“养分”。“飞地”是感觉上的,实际它与城市已连为一体,但仍让你觉得它们有本质的不同,有一块巨大的“空间”将它们隔离——空间是分种类的,不完全的地理意义上的。它只是城市的衍生物,或医院的附属品。是一座医院赐予这一切,而这一切又被医院收拢、镇住,不敢大肆声张,带着一种压抑的神态。人流、车流在喑哑中熙来攘往,川流不息。爱与痛的川流不息。时间被凸显出来,在一切之上,在一切之中。城乡接合部兀立在时间的笼罩下,似乎每时每刻都在发生蝶变。你想过这个问题,如果隔上一年再来,恐怕会看到一个面目全非的陌生之地。但愿不会再来了,你想。时间强化着它的声音,强化着它穿过某个空间时的忌讳。
很多次,你从病房乘电梯下楼,悄悄溜出医院大门,主要的目的是觅食、购物。但你在外面逗留的时间越长,就更疑心那是对人世尚存的过度贪恋所致。明明并不饥饿,到了饭点还是义无反顾地迈开脚步出门,急迫,匆忙,像被朋友唤出去喝酒、吹牛、漫游。你故意将购物分为多次,一次是购买睡衣,只一种便宜实惠的款式,穿上去像个避世的僧侣;一次是购买塑料盆,用以洗脸、洗衣;又一次还是购买塑料盆,准备手术后用稀释的高锰酸钾液清洗刀口;更多次是去吃牛肉包子,推开门,冷风呼呼地灌入,细碎的雪花跟着飘进来。你才意识到,这样的店家,没有大块的牛肉和上好的水酒,真是遗憾;掏手机而不是扔几粒碎银子付账,真是遗憾;出门后,身子既不晃荡,手里也无哨棒可拎,却是捏着一个塑料盆,真是遗憾,且猥琐无比。左右看看大街上人,个个捂着帽子、戴着口罩、缩着脖子、两手空空,真是遗憾……却又立即释然。
进进出出,你熟悉了医院外的街景、大门内分流人群的隔离栅及用于收束过道的红色天幕。除了防控,这里没有更多细节。出示健康码是唯一的细节。细节被一个特殊时期简化、省略,人们朝着一条通道归拢、进出,就像树木进入严冬。但树木还有漫长的循环,有迎回春天的固定方式。而进入医院的人,余生忽然缩短得像被通缉的逃犯,除了丢弃和隐匿,把原来的从容、琐碎遗忘了大半。有人说,“意义就是细节”,细节是表情、动作、颜色、爱憎、热烈、冷漠、慵懒、期盼、失望、哭笑、欢愉、言语、沉默,是只有生命拥有的善或恶、洁净或污脏、沉着或蹇促、胆怯或放纵,是 “活着”的东西塞满了过程。“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在被简化的日子里,你还能“善”自己的“生”吗?你明白,唯有疾病不听从任何意志,带着与你的身体“鱼死网破”的叛逆勇气,像一个独裁者,一个专制、愚蠢、粗鄙的大帝一样毫不妥协。多少患病的肌体能经得住这恶症的循环呢?不过,疾病的肉体尚存希望,可以手术、服药、靶向治疗、有的放矢……
这一刻,你忽然怀念起市区公园和街边花园的广场舞、夜晚吹萨克斯的老者、站在音箱边唱着怀旧老歌的退休大叔、举着手机相互拍照的情侣、站在滑板上表演高难度技巧的少年……他们闪烁在城市的各个角落,沉湎、缓慢、深情、高调、顽皮、坦然。像浮现于很多年前你生命的那个中间地带一样,在湖边,在公园,在游廊,在广场,在街前,在入云的广厦和矮旧的平房间,混淆着年代的背景,跳跃出你的视野,浸染了遥远又亲切的光晕。
怀旧是一种情感需要,仅此而已。如果你回到往昔,你同样会怀念现在乃至未来,只要你经历过。一度,你不喜欢那样的自给自足,总觉得要到外面转转,走得越远越好,背着帐篷跋山涉水,快意恩仇般游荡江湖,似要决绝地扔下一个时代,逃离世间的“拖累”或“慈悲”,从身体里蜕脱出另一个躯体,把身后的一切丢进虚空。后来,你否定了自己,世界再大也不过坐井观天,天地慈悲亦不能令你洗心革面,还不如退缩回来,干脆让无所选择成为最佳选择。母亲的这一生不就是这样吗?祖祖辈辈的这一生不就是这样吗?能一直“这样”,也是好的,向世界投降,再多的荒凉都不过是生活的点缀——那时,你怎么就看不到今天呢?如果能,你完全可以提前几十年就在无所选择中陪着时间顺水行舟了。
你想起有一次去探望母亲,她猛然间问了一句让你无比吃惊的话:“我的腰鼓呢?我的鞋呢?”思维混乱的母亲是因为见到你才想起过去吗?你曾看着她和同事们在学校操场上一蹦一跳地打着腰鼓,砰砰砰、哗哗哗的节奏汇成一片。丛林般挥动的臂膀伴着双腿踏出的铿锵,让你渴望一顶军帽、一枚袖章、一把带刺刀的钢枪。那是一座城市的前身,也是你的前身。但刺眼的、光辉灿烂的白昼,从没抵消你深夜的噩梦,你常梦见身子飘起来,在儿童医院门前昏黑的小广场上飘荡,巨大的飞蛾围着幽暗的路灯和你的脑袋呼呼地旋转。你睁眼看着屋顶,听着父母沉睡的呼吸,无法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