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未央

作者: 段玉芝

1

门外传来车声时,永茂正在搭葡萄架,景龙打下手。大门咣当被推开,亚琴拎着小包走进来,叉着腰说,魏永茂,马上给我回齐城!景龙看阵势不妙,打了个招呼,一溜烟走了。

永茂安抚亚琴坐下,倒上茶。他知道亚琴开了二百多公里的车跑来,到了小雪,怒气已是强弩之末。他指指小菜园说,看,辣椒茄子小葱,长得多好,还有葡萄架,用不多久就有一串串的葡萄了。亚琴扫了一眼小菜园说,为了缩减广告费的事,景昊跟老吴闹翻了,老吴跟我说要走。不至于吧?永茂说。我知道他不是真想走,面子我得给他做足,好说歹说,又骂了景昊两顿。景昊昨晚请老吴吃饭,当众赔了不是,总算过去了。高!永茂说,有你垂帘听政,景昊没大的差池。亚琴脸色缓和下来说,别拍我马屁,要是你在,不会出这事。

永茂喝着茶说,你不觉得老吴有时有些倚老卖老?亚琴一愣,景昊也这么说。永茂说,景昊的判断没错,就是方式过激,不过也好,让老吴收敛一下,其他人了解一下景昊。亚琴寻思片刻说,永茂,你更得回去了,再带景昊三年五载的。

永茂端起茶杯去看他的小葱。他早想过,自己不离开,景昊永远不能自立。他和亚琴打下的一片小天地,景昊能维持住现状就过得相当舒服了,他也不指望能扩大。景昊自小被亚琴宠得紧,吃不了苦受不得气,不经点事儿成不了器。

亚琴过来说,听到没有?收拾收拾,明天跟我一起回去。永茂说,亚琴你留下来陪我吧,我种田你做饭,咱们就过自己想过的日子。这是你想过的日子,不是我想过的日子,我过够了种地的日子,再也不想回农村!永茂不说话了。亚琴不放过他,你哪是想退休,你是不想再为这个家挣钱了,你还是想写你的什么小说。写吧,写吧,把那一摊子撂给俺娘儿俩,你做你的大头梦吧!

永茂说,你答应的。亚琴不作声。确实是她答应的,26年前她就答应了。

那时候景昊刚出生3个月,奶不够吃,亚琴去超市买奶粉,16块钱一袋。结账时看到另一个产妇买的是名牌进口奶粉。回到家亚琴冲了奶粉,边喂儿子边掉泪。永茂坐在角落的梳妆台前,背对着他们母子写小说,浑然不觉。亚琴冷不防冲过来,抓起稿纸一通乱撕。写什么写,能当饭吃吗!我吃苦不要紧,凭什么人家孩子喝两百多块钱的进口奶粉,我的儿子喝16块钱一袋的奶粉……亚琴尖厉的声音惊醒了刚睡着的儿子,母子俩哭作一团。

那时永茂在车间做技术员,朝八晚五,忙而不累,回到家就埋头写小说。亚琴在制药公司做化验员。两人租住在亚琴单位附近的平房里。里间放一张床还剩一道缝,外间的沙发茶几低柜挤一起,梳妆台放在墙角,一到晚上就成了永茂的书桌。平房冬冷夏热,夏天蚊子多,儿子身上被咬了一片包。黑马集团最后一次福利分房,要交五万块钱。两人刚毕业,工资加起来不到三千,家都是农村的,张不开口要钱,就没要房,继续租房住。后来他们后悔了,借钱也该要。因为从此再也没有福利分房,自己买商品房,贵得多。

永茂把地上的稿纸捡起来,一页一页,慢慢地撕得粉碎扔进垃圾桶说,不写了,挣钱去。亚琴被他的冷静吓坏了,擦了泪说,我说气话,你还写吧。永茂说,等儿子喝上进口奶粉咱们买了房过上好日子再写。亚琴说,好,到时你再写我绝不拦着。

不久,永茂就申请从车间调往销售公司做销售。做销售除了基本工资,还有销售提成,多卖多得。那时候卖摩托车正是鼎盛时期,黑马集团的跨骑摩托和时尚小踏板供不应求,销售人员收入很高。永茂从此四处奔波卖摩托车,收入大增,兑现了诺言。

亚琴拉了永茂的手说,我也不是要拦着你……我今天早上是想着非要把你拉回家的。永茂说,这里也是家,就算来看我一趟吧。亚琴皱了皱眉,没说话。

永茂拉着亚琴参观他新收拾的家。五间堂屋,地面铺了瓷砖。两间东屋是储藏室,放着农具、自行车和电瓶车;两间西屋是厨房;外间做饭,有煤气罐煤气灶,锅碗瓢盆一应俱全,里间放着米面菜,还有个碗橱。挺像样,亚琴说。永茂笑说,沈总你也太官僚了,老公回来几个月了才来看看。

说着,永茂下厨,做了饭两人吃了。亚琴午睡一会儿,起来帮着永茂浇菜。永茂拎着桶,亚琴舀了水浇。

正忙着,景龙送来煎饼和土豆。土豆是他家种的,煎饼是买的镇上有名的张家煎饼。亚琴问景龙,年轻人都在外打工挣钱,你怎么不出去?景龙说,出去了,挣的钱除去吃住,剩不下多少,我想着咱这是西瓜基地,回来跟着二姥爷学种西瓜,直播卖瓜。亚琴点点头,还挺有头脑。

景龙走后,亚琴对永茂说,你这个远房侄子挺精,会来事儿。永茂说,是跟你我亲。亚琴又问,写得怎么样了?永茂笑笑,写了两个短的,投出去了,还没消息。稿费高吗?看看你,说着说着又到钱上来了。

亚琴的手机响了,是景昊打来的,说飞鸟电动车公司的销售经理赵总下午到齐城来看市场,住一晚,明天去上海。亚琴说,订个好点的房间请吃饭,我回去。儿子和永茂都劝亚琴不要回去,当天往返太累。亚琴说,我正好要跟他争取政策,有些话景昊说不出来。说着起身收拾东西。

永茂说,让景昊试试,不行你再找他,你这么赶着开高速我不放心。亚琴说,那你开车?一起回去吧。永茂沉吟。亚琴哼一声说,不难为你了,不就二百多公里吗,反正我女汉子一条,拼上了。永茂说,我送你回去,但是饭局我不参加,明天坐高铁回来。

2

回到齐城,永茂直接送亚琴去了饭店,自己回家下了个面条。吃过饭觉着累了,年龄不饶人啊,过去开车回老家当天打个来回,晚上一点不觉累,照样呼朋唤友喝一大场。所以写小说再也拖不起了。

睡到半夜,永茂被很大的开门声惊醒,景昊一进门就倒在地。亚琴倒水给他,他乱拨拉,水洒一地,又抱住亚琴的脚脖子不放,亚琴怎么也挣不开。永茂上去,两人一起掰开景昊的手,手一松景昊立即打起呼噜。两人半抱半拖,合力把景昊弄上床,已是气喘吁吁。

看着不省人事的景昊,永茂有些动摇。留下来算了,为景昊遮风挡雨,做个成功的商人。一辈子做个成功的商人?

第二天永茂起不来床,腰像铁板一块动弹不得,一动就钻心地疼。这才想起昨晚往床上抱景昊时闪了一下腰。他的腰是旧伤。十五六岁时从大队水塔往家里挑水,扭了一次,没当回事,连挑了一个暑假,伤着了。加之半夜从热被窝里爬起来,晾了汗,头也有点疼。

亚琴又心疼又高兴——他终于可以在家多住几天,说不定还能回心转意。景昊已经出门了,他昨晚说好要送赵总去高铁站。亚琴说,等景昊回来我要骂他一顿,昨晚几次给他使眼色他都不理,非要陪着赵总喝,还不让别人替,赵总的酒量你又不是不知道。永茂说,要是我嘛,还能偷奸耍滑少喝点,他跟长辈喝,不能这样。亚琴说,这不说嘛,你不能退得这么干净。永茂说,早晚要经历这些,早经历早好,别忘了我也是这样过来的。

亚琴当然没忘。永茂的销售业务越做越大,酒场越来越多。每次醉酒回家,亚琴就接上一脸盆水放到永茂床头那边,要吐就吐到盆里,好收拾,免得吐一地。这是在家能看到的,永茂说在外从来没喝多过。谁信?有一次永茂的同事说漏了嘴,说他出差时喝到胃出血,打了两天吊瓶才缓过来。亚琴又心疼又生气。问得急了,永茂说客户跟他较起劲儿来,他不服输,硬喝,两个人都喝趴下了。不过,永茂说这个客户做了黑马的独家代理,值!

景昊跟着他参加了很多酒场,酒场规则和潜规则学到不少。至于怎么融会贯通随机应变,就看景昊的悟性了。永茂觉得景昊学得不错。学习不怎么样,跌跌撞撞读了个三本,这些倒是掌握得快。

景昊送站回来睡了个回笼觉,起来后一起吃午饭。永茂说,昨晚醉酒,今早开车要查的话还是酒驾。景昊嘻嘻笑,可不,可是谁会查?上班的点儿堵成个疙瘩。我喝了杯浓咖啡压住酒味。没数,亚琴说。老妈先别骂我,我还不是为了在赵总面前保持守信用的形象吗?我做了激烈的思想斗争才爬出被窝。活该,亚琴说。老妈,我现在吃一堑长一智了好吧,以后晚上喝酒,绝不轻诺亲自开车送客人。亚琴终于笑了。景昊见好就收,起身穿外套,老爸,远道归来不能奉陪了,店里还有事。永茂笑笑,去吧。景昊挥挥手臂,老爸放心,你就勇敢地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吧!说话间闪身不见了人影。

理想?好久没听到这个词了,永茂有些感动。这三个店,就是他牺牲理想打拼30年创下的。牺牲理想,心中默念过无数次,从未说出口。永茂在黑马集团干了十几年销售,先后做到省级经理、大区经理,挣了钱买了房,就抽出时间来写小说,也发表了几个。趁着势头好写下去定会有成绩,永茂自信满满。

就在这时发生了两件事。一是亚琴看着房价老涨,而他们第一套房的贷款已经还上,家里还有积蓄,就想再买一套房。理由很充分,按中国传统,男孩子结婚家里要备房,景昊十来岁了,等他娶媳妇房价不知涨成什么样了,怕是买不起。一开始永茂不同意,亚琴就天天在耳边唠叨,还扬言,你不同意,我就去买,我的工资也够还贷款。结果又买了。事实证明亚琴是对的,到现在再买,他这些年挣的钱都得搭进去。当时只花了现在的三分之一。

第二件事是买二套房两年后,永茂的父亲查出癌症晚期。那两年挣的钱除了还房贷大都花在了医院,他坚持让父亲用进口药,还借了一些钱。

父亲去世后,他做销售的收入也减少了。放眼一看才发现,摩托车在城市作为代步工具的时代正在结束。电动自行车和经济型家用汽车的涌入对摩托车市场造成了巨大冲击,加之摩托车的污染问题,导致摩托车市场大量缩减。他数次建议辟出一片厂房上电动车,无果。亚琴也发现了这个问题。这时亚琴所在的制药公司改制,要合并去外地,亚琴不愿去,选择买断工龄自主择业。那时电动自行车刚兴起,他们就拿亚琴买断工龄的钱,利用永茂的人脉,开了一个电动车专卖店。开到第二个店时,黑马集团的效益跌至谷底,永茂也辞职,专职经营电动车。后来,他们又开了第三个电动车专卖店。

第三个店正常运转之后,永茂提出退隐,要写作。与亚琴过招两年,与景昊交接两年,终于实现。

住进小雪老宅的第一天,他坐在年少时用过的写字台前静静地流了一会儿泪。自己的人生就像画了一个圆,兜兜转转,回到原点。庆幸的是终于可以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即便迟到了30年。

午休醒来,永茂看到一条微信,编辑老师对他的小说提出几点意见,建议略加修改,就可以采用了。永茂特别激动,让亚琴拿过电脑,扶他坐起,倚在床头就开始改。反反复复改了一下午,吃完晚饭又看了两遍,才发过去。

精神一好,虽然腰还疼,鼻涕还流,头却似乎不怎么疼了。打开一瓶酒,倒上半杯,就着花生米,喝着看《白鹿原》。

亚琴问他,你一学理科的,怎么会喜欢写小说?初中时学《荷塘月色》,看到注释栏有作者简介,数理化课本上却没有,我发现当数学家物理学家化学家都不如当作家能让人记住。原来是为了留名啊?那时是,早就不这么想了,现在觉得写作让我舒心。还有永茂不想说的——他想通过写作来看清生活,看清自己和他人的生活,以及活着的意义何在——说了亚琴也不懂。

亚琴起身给他倒了一杯牛奶,景昊和我合计着,再开一个店。永茂认真说道,近两年不宜再开,疫情刚过,百废待兴,缓缓劲儿再说。亚琴说,看你紧张的,也就这么一说。

3

永茂再次回到小雪是在一个月圆之夜。明月当空,他走它也走,他停它也停。周围的云朵,被明月染成了彩色。他想起高三下学期,他被即将到来的高考压得几近崩溃。有一天下晚自习,无意间抬头,一轮明月挂在夜空,温柔而美好,他的心瞬间敞亮起来,突然就流下眼泪。永茂记起,此后在他无数个纷乱芜杂的梦里,时常出现这轮明月。他默默看了一会儿,眼睛有些潮湿。

他听到抽泣声,是从一棵树下传来的。他停下脚步。抽泣声越来越大,最后变成号哭。永茂看到树下的人影捂着脸蹲下去,肩膀起起伏伏。待哭声渐小,永茂咳一声,哭声立马停止了,景龙站起来,喊了声叔。永茂问,怎么了?景龙用袖子擦着脸说,没事。路边的这块地是景龙家的,景龙爸妈在上面盖了三间房,有一个没盖院墙的院子。

进了景龙家,永茂追问,什么事?不能说?我妈骂我没出息,让我跟她去打工,说我要是不在蝶城买房,也要在小雪盖起两层楼,要不这辈子娶不上媳妇。永茂环顾一下这房子,外面两间西头堆着镢锨锄镰,中间条几、八仙桌、椅子都很陈旧,地是水泥的,是够寒碜的。景龙爸妈比永茂大四五岁,五十三四了,都在东莞打工,一年回不了小雪一趟,怕也是为景龙置房苦干。这么一想,他妈骂他也正常。就问,直播怎么样了?景龙说,还没开始。怎么还不开始?景龙支支吾吾,似有隐情。他不说,永茂也不好追问,便说,有困难就说。景龙说,行,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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