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见地拉那
作者: 魏艳平1
许多个清晨或黄昏,当我看见不知名的鸟儿轻盈地从我眼前一掠而过,转瞬间拍打双翅翱翔于天际时,总会驻足观看。直至鸟儿消失在天际,我才回过神来。在乡村中学从教十余年的我隐隐渴望如鸟般飞出去,看看外面的世界。当这种想法在芜杂的生活面前变得支离破碎时,一场考试的降临却又让它死灰复燃。
冬日温暖的阳光洒落在校园里,映射出一张张质朴而明媚的笑脸。这个赣江以西的校园收藏了我这个园丁近十年的悲欢与汗水。一个月前,局里下发的国家汉办遴选公派出国教师的通知如一块巨石砸入我的心海,荡起阵阵涟漪。先生定是认为我疯了,做着异想天开的梦。同事知道了我的想法后,都擦亮眼睛拭目以待事情的结果。她们不知道一个平凡的乡村教师的胸怀里竟揣着仗剑天涯的豪迈。
在积极的备考中,考试终于来临。初夏,我只身前往武汉大学,赴这整两日的考试之约。在偌大的武大校园里寻找考试地点时,与一位来自四川的女孩儿不期而遇,她与我搭上话并成为我这几日的室友。女孩儿马尾高高,纤细苗条,腿却不知怎的,走起路来略有高低。她告诉我这是她第二次参加考试,她想去日本。她拿出几本书复习着。她的认真在无形中加剧了我内心的压力。
第一日上午和下午各三个小时的答题使我感到书到用时方恨少。好在第二日上午的心理测试和下午的面试与试讲让我轻松些。在中文问答时,有两个问题让我至今印象深刻:一是你怎么看待文化差异,另一个则是你将如何排遣异乡的孤独。我自认为自己多维度、价值导向正确地回答了面试官的问题,后来才知道,这两个问题如无形的绳索始终缠绕着我在异国他乡的时光。
在日复一日焦灼的等待中,时间变得漫长起来。正当我不再抱任何期望时,一日薄暮时分,姗姗而来的邮政快递打破了校园的寂静。录取通知单上清楚地写着派出国家:阿尔巴尼亚。
我顿时成为学校的焦点人物。这样的结果已是意外,国外的绝大部分孔子学院与中国的某些高校是对口学校,也就是说,能派出去的基本是高校对口学校的教师。来自乡村学校的外派教师非常罕有。遗憾的是那位笔试分数高于我的四川某高校女孩却再次止步梦想。接下来我紧锣密鼓地参加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为期一个月的岗前培训。从专业课程到美学课程再到文化熏陶,从中外交流分析到建筑美学、服饰美学再到剪纸、绘画、烹饪、太极拳再到戏曲的学习,天文地理、十八般武艺轮番上阵后终于结业,随后辗转北京阿尔巴尼亚驻中国使领馆办理签证。
九月底,行程定下,临行前的那一晚,我的心情满是期待,却又隐隐感到一丝不安。不知北纬41度,东经19度,与希腊、黑山、马其顿接壤,隔地中海与意大利相望的阿尔巴尼亚,是一个怎样的地方?
2
在关于鸟的纪录片里,我曾看到一只5个月大的斑尾塍鹬昼夜不停飞行了11天。它不眠不休,从美国的阿拉斯加一口气飞到了澳大利亚塔斯马尼亚州东北部的安森斯湾过冬,行程达一万多公里。而一只黑鹳,途经甘肃、四川和云南,飞三千多公里,抵达缅甸实皆省因金宾附近。
鸟不知疲倦地长途颠簸飞行是为了过冬,是生存所迫。
我也是一只鸟,从北京飞往德国慕尼黑,再从慕尼黑转机至阿尔巴尼亚首都地拉那,飞行时长18个小时。为了这次远行,我准备了长达几个月的时间。
晕乎乎地下了飞机,一过海关就看到了一张热情洋溢的中国笑脸。使馆的欧文先生接过我手里的行李,开车载着我往地拉那市区跑。车上,欧文先生一边介绍沿途的风景,一边介绍阿尔巴尼亚的风土人情。风一路跟着我们跑,把旅途的劳顿一扫而去。刷有各种图案的彩色房子往后倒着,一切都是那么新奇,我的忧虑也渐渐被风带走。
阿方为孔院教师准备的公寓颇为舒适。细细体会,我发现中式与欧式装修风格的迥异,莫过于厨房客厅一体。厨房是人间烟火的出发地,灶膛火光熊熊,炊烟袅袅升起,而这些元素正是几千年来中国人生生不息的乡愁的萌发与传承。欧式厨房则不然,简约是它们的代名词,各式厨具是看不见的,烤箱与平底锅是厨房的主角,喷火、颠勺之事于他们只能是传说。取电,不宜爆炒,适宜小煎牛排。慢火之下,牛排悠悠地发出嗞嗞声,缕缕炊烟被有序地卷入油烟机,缓缓散去。欧式厨房里嵌入式烤箱必不可少,密封好,基本无油烟且功能齐全。肉类、面包抹上黄油或淋上橄榄油塞入烤箱,静待些时刻,打开烤箱,扑鼻而来的焦香热烈,刺激味蕾。食物出箱,转身即坐餐桌,慢慢享用。厨房客厅一体惬意自在。
可我的胃习惯了软糯的米饭和油香四溢的家常小炒。好在电饭煲从国内带过来了,起初也把平底小锅当成炒锅用,只是那天红烧茄子时,既不好翻动,锅里半天无声无息也令我恼火,换炒锅是我到达阿尔巴尼亚做的第一个决定。
倒了几日时差后,到楼下小区走走。不远处,金发碧眼的女郎与满脸络腮胡的欧洲男互相拥抱贴脸,他们神态自若,嘴里柔声细语,一切都是那么自然。他们的问候方式是拥抱,亲过两侧的面颊后,开始低声寒暄。阿国人向来对中国人很友好,看见我,非常热情地打招呼。尤其是老一辈经历过那段特殊时期的阿国人,与我相遇时,笑容可掬地取下圆顶硬礼帽,置于胸前,颔首示好,这一系列动作都非常绅士地完成。若未戴礼帽,则亲切地与我握手问候。有些长者, 停下脚步,饶有兴致地与我讲述当年毛主席援助阿国的故事。
阿尔巴尼亚是“欧洲社会主义的一盏明灯”。中阿在20世纪50年代末因为相同的意识形态越走越近。地拉那孔子学院就是两国友好关系的结晶。而我有幸参与两国友好的文化链接,并深感能为此奉献一份微薄力量而自豪。
沐浴地中海的阳光,用脚步丈量这个可爱的小国,感受异样的风土人情,我生命的时光也因这一次公派阿尔巴尼亚支教的经历而变得丰富起来。
历史悠悠,岁月无痕。这个欧洲小国,风情万种,包容万象。夕阳西下,斯坎德培广场成了人们散步纳凉的好去处。孩子们踩着轮滑,大人们遛着狗,日子自在安详。
深秋的阳光透过密匝的树叶落下来,落叶在脚底下沙沙作响。迎面走来的姑娘,高挑身材,金色大波浪卷发,肤白碧眼,睫毛翘翘,冲我微微一笑。
地拉那给我最初的印象,恰似这姑娘的微笑。
3
我的身份是孔子学院的汉语教师。从熟悉的故乡迁徙到异国他乡,在感受到异域的别样风情后,大使馆告诉我应尽快办理好居留证和工作证,并提供相关的辅助材料。证件是身份的确认,它们能为我的异域生活蒙上官方的色彩。它能剔除我在异域生活的诸多不确定性,变得安全顺畅起来。
为了办妥这些证件,我频繁地穿梭于移民局、教育部、社会福利部这几栋建筑,而工作人员大致地翻看材料后眉眼一抬告知我需再补全A和B材料。待我打道回府整理后再折回去,得到的回复是缺少C材料,总之给不了一个全话,最终的结果还是等待。处理这些文件考验的并非全是能力,更多的是面对现实的耐力。有些问题不是自己力所能及,它涉及各个部门的协调,不能立马解决。好在自己是国家公派出来,有使馆做坚强的后盾,亦能让困境迎刃而解。
我的教学对象从小学生至高中生。孔子课堂最先设在地拉那三七小学。第一次以国际汉语教师的身份授课,我明白肩上的责任与使命。即使在讲台站了十几年,身经百战,可在地拉那孔子课堂,这开班第一课,们似乎难住了我。
为了上好第一课,课前我从使馆借来相关资料,了解阿尔巴尼亚文化,学习他们的语言,如“你好”等一些常用语。五年级的孩子们身穿校服,双手整齐统一地置于桌上,目光惊奇地扫视我。在孩子们的期待中,我开始了孔子课堂的第一课。尽管我心里想着面带笑容,但是我真的不知道孩子们看到的我是怎样的表情。
我用阿语说了声“你好”,打破了沉默。这一声问候,果然为我带来福音。瞬间,孩子们的脸上绽开笑容大声回应我。仅此一句,让我们跨越天堑,在轻松快乐的氛围中开始了第一堂汉语课。
我播放了一组简单易懂的中国宣传片,美食、美景、人物、语言,亮丽的画面、独特的异域文化冲击着他们的眼球,激发他们的学习兴趣,勾起他们对中国的无限向往。
从2004年开始,中国便探索在海外设立以教授汉语和传播中国文化为宗旨的非营利性教育机构孔子学院。几年来,孔子学院的建设快速发展,已成为世界各国人民学习汉语和了解中华文化的园地,受到广泛欢迎。地拉那大学与北京外国语学院对接,在2013年秋成立了地拉那孔子学院。阿尔巴尼亚教育部当时指定了塔法依和三七公立学校开设孔子课堂。
因为独特的地理位置关系,阿国人一般都会说几种语言,阿尔巴尼亚语、英语、意大利语、希腊语和德语。汉语对他们来说已是第五、第六门语言。要让他们开口说汉语,兴趣是关键。对于小学生来说,游戏是兴趣的代名词。
初学汉语,四声是个坎儿,洋娃娃嘴里吐出的每个词儿都同一个声同一个调:洋声洋调。他们的语调虽不标准,却似黄莺歌唱,动听婉转。“你好,你好吗?我很好。”孩子们与同伴一起练习着,一脸惊喜和兴奋,像是开启一场独特的冒险。游戏之外,另一个绝招就是汉语与阿语互换。课堂上,我的身份时而是教师,时而是学生。教他们学中文时,我是教师;他们教我学阿语时,我成了学生。孩子们极具兴致地教我阿语。他们成为我的老师,自然心情愉悦、成就感满满。
初写汉字,孩子们遇到挑战了,简直是张圆了嘴巴爬天梯。人生哪只是说说“你好”那么简单呢?玛莎问:“这些是什么?为什么汉语有拼音还有这些神奇的东西?”黑板上的方块字对他们来说简直是不速之客,是一幅幅形态相似却又风格迥异的画。横竖撇捺折,就是斧子、扳手和螺丝刀。可躺、可跑、可跳、可坐,各个动作都无需理由。他们用笔把横竖撇捺折临摹在纸上,然后搬上各个笔画,去凑成一个个独特的中国汉字。说是凑字,倒不如说是画字。孩子们小心翼翼地画着各种或内敛或张扬或灵动或稳重的画儿。汉字是传承和弘扬中华文化的重要载体,是中华民族的基本标志,当这些瑰宝遇见一群外国精灵时,它们再度披上了神秘的面纱。而我想,这也是汉字的价值体现,传承、交流,它们让中华文化走向世界,走向更为广阔的天地。
呆萌可爱又岂是他们写字时,还有拥抱我时、亲吻我时。起初,他们与我只是轻轻地握手问候,以示礼节。几天下来,这群孩子对我这张中国名片由友好变成喜爱和珍惜。从最初的握手问候到随后每日相见时亲吻和拥抱,黄皮肤和白皮肤的感情一路升温,中西方文化开始慢慢交融。对他们的拥抱,我总是以同样的方式,张开热情的双臂迎接他们。
4
语言的差异带给我们挑战的同时,也给我们带来更多的探索和期待。除了语言,饮食上的巨大差异也碰撞出许多快乐的浪花,中华饮食文化在国外相当受欢迎。
浓眉碧眼,鼻梁高挑,胸前打着两把粗粗的辫子,这就是还带着“婴儿肥”的玛莎,汉语班的班长。清晨我一入教室,第一个冲过来拥抱我的就是玛莎。第一堂课后,玛莎告诉我,她很喜欢中国。汉语课上,她专注认真,敢于表达,也有自己的思想和见解。认识食物这一课时,过渡到中国美食,玛莎很激动地站起来说,她去过“东方城”。“东方城”是地拉那的中餐厅,所处地拉那经济发达区,消费偏高。她接着道,中国食物太棒了。为了让她们近距离地了解中国饮食,我邀请玛莎和另外两个女生到家里做客。得此殊荣,她们高兴坏了。我快乐地下厨,准备了几道拿手菜。一切妥当后,招呼她们坐下。这几个孩子,惊讶中透着惊喜。惊讶的是她们的老师居然这么能干,唰唰唰,一桌美味出来了;惊喜的是,传说中的中国美食远在天边,近在眼前。中餐属高消费,以阿国的消费水平,不是所有家庭都会带孩子体验中餐。可是,满满的情绪被食物带出来了,她们仍旧妥妥地坐着。原来,她们对眼前的筷子望而生畏。“瞧我的。”我示范并鼓励她们试试。玛莎小心翼翼地拿起筷子,木筷上镶着彩绘,“这看起来真漂亮!”她边说边把筷子插入头发,还俏皮地问我是否好看。这出乎意料的筷子用法着实惊着我了。不过,这筷子做头饰倒是一种独特的美。该吃饭了,玛莎高举双筷,似撑着两竹竿去挑菜,挑不起的时候用手帮忙,再不成,放下一根,只留一根筷子去挑。倒腾半天,玛莎无助地看着我说:“薇薇安,太难了!”我最终找出刀叉给她。土豆烧肉成了热点菜,再加个水煮鱼片,那个麻味儿,那个辣味儿,飘在异乡的中国味儿是多么诱人。玛莎呼哧呼哧,辣不停,水不停,吃不停。这是何其特殊的一顿饭,完全有别于阿餐。放下刀叉,玛莎擦完嘴道:“薇薇安,中国食物都这么美味吗?我太喜欢了。”我告诉她们,在我的家乡,人们会做各种美味的食物,尤其是逢年过节,美食从不缺席。小姑娘们眼里充满了向往。于她们,这是另一个世界,另一番天地,除了阿餐,除了阿国,还有如此独特的天地。美食俘获了人心,在此刻,俘获的还是异国人心。往后的汉语课上,姑娘们听得更认真、更专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