痕迹

作者: 张惠雯

十月的某一天,母亲过世了。我叫她母亲,但按照血缘关系,她其实是我姨妈。当年我亲生父母家里太多孩子,他俩都是工人,据说家里吃不饱饭,就把我送给了条件好又没有孩子的姨妈。姨妈年轻时当过兵,落户在另一个小城。两家不住在同一个地方,倒有利于保守秘密。

母亲去世时74岁,诊断出癌症后又苦撑了一年多。我在她离世前五六天到家,所以,我俩最后在一起的几天都是在医院度过的。我上次回家还是四年前。因为疫情,四年中我没能回家。我一直担心她等不到我,但她还是撑到了我回来的时候。和四年前比,她的体型似乎变小了很多。因为瘦,她的皱纹又深又密,但她的眼神简单得甚至有些懵懂。她躺在那里,像个面容因某种古怪疾病发皱了的孩子。每当我往她的床边走近,她都会费力地朝我伸出手。于是,我就握住她的手,在她床边坐下来。 她没有多少力气说话,我们相处的主要方式就是握着对方的手、看着对方。大部分时间,她昏睡或是闭目躺着,我尽量不去打扰她。我知道有时她闭目躺着并不是困倦,只是在默默地忍受痛苦。姨父告诉她,要是疼你就喊出来吧。但她很少大声呻吟,她一向是个好强又注意形象的女人。

从病房狭长的窗户看出去,是典型的故乡风貌——灰突突的天空下粗陋的楼房顶杂乱错落,街边竖着乱七八糟的广告牌的钢架和灯箱,街上的机动车辆、电动车和行人纠缠成一团,看起来很喧闹,但我几乎听不见声响,于是这番喧闹嘈杂的景象就显得很怪异、阴郁。当瞅着这样的“风景”发呆时,我会想起小时候的理想。我的理想是逃离这个地方。我当时觉得省城郑州是最远的地方,所以我总在猜想从哪条路能逃到郑州去,远离那些骚扰我的坏孩子。但我始终没有勇气逃走,因为胆怯,也因为正闭着眼睛、独自吞咽痛苦的女人非常爱我,那个有点儿软弱的姨父也对我好。我平常是叫他“爸”的。但我知道,他和真正的爸不一样。在我心里,他只是姨夫。我的痛苦是在学校里、在外面,因为那些不断欺辱我、骚扰我的小孩儿。在家里,我的日子还是好的。很长时间里,我生活在这种分裂状态中,不明白为什么我得承受这些。我想,这样的生活在我生命里留下的痕迹大概就是我的漠然。我习惯了漠然,漠然地对待人与事,漠然地隐忍。因为,当那些孩子孤立、嘲笑或是追打我的时候,我学会了漠然地忍受,发现那样会比哭好过一些。

我和姨父轮流看护着母亲。我有点儿不敢直视她。此时衰弱的她和我记忆中那个人太不一样,我担心此时的印象太过强烈,会抹去她以往的影子。曾经,她是个利索灵巧的人,是人们眼里那个讲究、爱美的女人,甚至说得上有风姿……她走的那一刻刚好是姨父在她身边,我当时被替换下来,去医院餐厅吃晚饭。可我有点儿食不下咽,没吃到一半就离开了。起初我还走着,但经过住院部那个光秃秃的院子时,不知为什么,我加快了脚步,小跑起来。我感到心慌。等我跑上楼,她已经走了。姨父这些天也已经变得形销骨立,他那双黯淡、塌陷的老眼绝望地看着我。我们俩同样震惊,同样茫然失措。但我们甚至没有抱头痛哭的机会,因为护士、医生开始忙活,给我们交代这些那些,他们技术性的娴熟、冷漠反倒冲淡了我们的悲伤和惶恐。

接下来是葬礼。因为家里太小,楼层又高,不便让亲戚们登门祭拜,我们就在县殡仪馆租了个小间做灵堂。关系比较近的亲戚都赶来了,包括我的另外两位姨妈和一个舅舅。我生母没有来,因为她几年前已经过世了。她也是身患癌症,但不是肺癌。

主事的亲戚有点儿不知道怎么安排我。一方面,我的身份是儿子也是外甥。另一方面,他们感觉到我不是那种容易说话的人。他们对我说,我还是应该行孝子礼、披麻戴孝,也就是说身穿麻布长袍、头缠白布条,终日跪在灵位前,等每个来吊唁的人慰问……但我告诉他们我不会这么做,我说我不想这么做不是因为别的,而是我觉得这都是没有意义的虚礼。他们听我这么说很愠怒。我也不愿和他们争执,只是找了套黑衣服穿在身上。我觉得姨妈和舅舅们大概会在心里暗说,毕竟不是亲生的啊!我从他们的神情能看出这种思虑。他们尽可以把我想象成不孝的养子,我也没有必要向人证明我的感情。只有姨父站在我这一边,他说:“孩子在国外待久了,不一定非要照这边的规矩,该尽的孝心他都尽了。”但我在心里反对他说的话,我没有尽过什么孝心,我多年都不在他们身边。可我也不想反驳他,我不想说话,更不愿意参与到那些商讨某些礼仪细节的争执、吵闹当中。我看起来可能是最置身事外的一个人。

现在和过去不一样了。过去还会把遗体保留两三天,让亲友看看遗容,但现在一切都在催促着你赶快把事情(包括亲人的身体)处理掉。我母亲在去世第二天就被火化了。她的遗体被推进焚化炉里那一刻,姨父的身子突然瘫下去,我赶紧抱住他,他才没有摔倒在地上。在灵堂里,和她有关联的是那盒骨灰和那张遗像。那大概是她40岁左右拍的照片,神情微微含笑。母亲年轻时很漂亮,她也是个能干的女人。就像姨父说的,她是家里的顶梁柱(我觉得主要是精神的),她走了,也就没有家了。母亲没有生过孩子,因为我没有结婚,所以她也没有儿媳妇。亲戚们说幸好表姐妹们也来了几个,才有人哭,不然多难看。这几个表姐妹好多年不见了,有的看起来只是面熟,两个年纪小的我则根本不认识。当然,我生母家里最年长的姐姐也来了,我是说我的亲姐姐。她代表那个家庭来参加姨妈的葬礼。她忧愁地对我说:“爸身体也不好了,来不了,来了精神上也承受不住。”我们没有机会多说话。她看我的眼神暗含着责备,我知道那是因为我没有参加生母的葬礼,如今也没有提出去看望生父。

第一天来的亲戚最多,表姐妹们哭的声音很尖厉,那声音让我很难受,因为我觉得她们把这当成了义务的表演。而且,她们的哭喊越发衬托出我的“冷漠”。第二天,她们的声音低下来,干涩无力。没有人的间歇,她们开始说话。第三天,在有人来的时候,大家只是低垂着头。人少的时候,她们还问我一些有关美国生活的问题。我的姨妈和舅舅大概觉得渐渐和我熟络了一些,开始提我生母的事情,说她后来是多么记挂我,多么想见我……

看着母亲的照片,我总是想起她对我说过的一些话。当然,那是在我长大以后。她说,别人的母亲为自己亲生儿子能做的,妈妈也都为你做了。她这么说不是要让我感激她,而是希望我不要去怨恨我的生母。但她不知道我纠结的不是自己缺少什么,而是:为什么是我?为什么是我?!见到我的生母时,我也没有问过她这个问题:我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还有一个弟弟,为什么是我被送走了?但这个问题一直在我心里。我看起来什么都不缺,而且比我的哥哥姐姐弟弟们都过得舒适,也许母亲和姨父对我比亲生父母还要好,毕竟他们只有我一个孩子。但我的童年并不是只有衣食无忧的生活,还有屈辱、抑郁和茫然,因为周围的孩子嘲笑我、欺负我,倒是这些粗野的孩子首先向我揭示了一角真相。

第一晚守灵,还有几个年长的亲戚待到后半夜。第二天夜里,亲戚们都被安排去附近的旅馆休息了,只有我和姨父在灵堂过夜。虽然是早秋,但夜气已经很凉。又空又凉的夜,姨父和我聊些往事打发时间。姨父讲起我小的时候家里炖大锅鸡吃,每当鸡炖好,母亲就先给我盛一大碗,碗里一定有鸡肝、鸡胗这些独一份的东西,还有一只鸡腿;他也提起母亲给我暖被窝的事,说那时冬天没有暖气也没有空调,电热毯都没有,母亲怕我睡凉被窝,她总是自己先钻到被窝里把被窝暖热,再把我抱进去。姨父说得动情,说还不光是暖被窝,我被抱来的时候还很小,别的孩子在这个年纪一般还没有断奶,母亲没生过孩子、喂过奶,但看过别人喂,所以她给我喂奶瓶的时候,一定要学着别人喂母乳的姿势,把我揽在怀里喂,说这样孩子才会觉得亲。“说实话,亲生的妈也不一定能做到她这地步。”姨父感慨道。我一点儿也不怀疑他说的话,但他以为这就是我儿时生活的全部?在他的记忆里充斥着这些温情、幸福画面,但我自己的记忆里并不是这样。但我恐怕永远不会告诉他真相。

我眼前这个衰老的、心碎了的男人,是我见过的最温良的男人。我印象中他从未和我母亲吵过架,他从没有对谁吼叫过。他当然也有悲伤、愤怒的时候,甚至有过精神上的危机。我不知道他如何独自消解掉那些东西的,就像他不知道我童年时的困惑和挣扎一样。这些天,我们一直待在一块儿,两个孤独的男人,在一群来往穿梭着忙碌的人中间,面对着人生最可怕的损失……我似乎有点儿明白了他如何应付那件事的:他容忍了一个男人最无法容忍的事,无非是因为他不愿意伤害她,无非是因为爱,那种已经深入骨髓的、变成了惯性的爱。

我们也谈到姨父将来一个人如何过活的问题,这是不得不谈到的问题。他说他不想去美国拖累我,他也不会习惯那么个新环境。如果他动不了了,就想去养老院待着,那里起码有同龄人做伴儿。这倒是符合我的心思的,因为我从没想过要他或是母亲去美国和我一起生活,我无法习惯再和家里的老人共同生活。我过去还担心他会有这样的想法,现在他自己这样说出来,我感到暗自释然。我说,离动不了还远着呢,现在就是怕他一个人在家生病或是摔倒了,没人知道。我建议找个乡下的亲戚过来和他一起住,算是照应,每月给人家点儿钱。他说怕和别人住一起还不习惯,再想想吧……

第三天夜里,姨父那张脸肿起来了,脸色青灰,很可怕。我劝他回去睡一晚,第二天早上再过来。姨父起初不愿走,我说如果他高血压发作病倒了,等于给我添乱,我的回程就可能被耽误了。我的话起了作用,因为他最不愿意给别人添麻烦。快夜里11点的时候,他终于磨磨蹭蹭地走了。

我一个人待在冷飕飕、空荡荡的灵堂里,反而觉得安心一点儿。至少,我现在不需要试着安慰另一个人。我从不相信人死后还有灵魂,但我此刻却有一种怪异的感觉,就是觉得周围存在着一些看不见的东西,像是母亲留下的什么,像是空气里飘浮着她的什么——气味?目光?我不知道。但一定有点儿什么。我还有个荒唐的想法,就是觉得她如今有了超能力,如果我在心里想对她说什么,她就能感觉到。所以现在是我俩单独在一起了。这种想法很可笑,但我还是忍不住这么感觉。我想她此时明白了我没有说出的惭愧,就是我那么久都没有回来。其实,我在外面的时间久了,确实越来越少想起她——这个抱着我、曾用体温给我取暖的女人……我想到她躺在病床上总是朝我伸过来的那只手,她大概很想像小时候那样拉着我的手,但我只是在她弥留之际才给她这个机会。

我现在终于能随意地哭了,不担心被人看见,不担心有人突然在我想哭的时候走过来说些安慰的话。谁能安慰得了一个置身于死别中的人?那大约是人世间最深的孤独。如今,最让我悲伤的并不是她死了,也不是我的遗憾,而是那种令人恐惧的空虚——一个对你来说曾那么重要的生命突然消失、它留下的痕迹也会慢慢淡去直至全然消失的巨大的空虚。我想到给予我生命的那个人,我的生母,我对她更不熟悉。据说她最后两次住院时想见我,但那时候我回不去,我还没有拿到绿卡,刚找到工作,如果我回去,我很难再回到美国,我可能丢掉我的工作。当然,我也可以不顾一切地回去,然后再想办法申请通过其他途径过来,但这会很困难……她走得很急,所以我甚至没有接到病危的消息。当我得到她的消息,那已经是死亡的消息。他们说她最后一次出院后,看起来情况不错。一天晚上,我姐姐正给她洗脚,她的身子突然就歪倒下去。她去世后,我的亲生姐姐联系了我。我没有回去参加葬礼。既然她已经走了,我回去看一眼死去的她,那又有何意义?

我很疲倦了,把姨父的黑色棉背心盖在身上,靠在椅子上想睡一会儿。就是这意识蒙眬时候,我觉得一个身影悄悄地出现在灵堂门口。我腾地坐直身子。我朝门口看过去,不禁打了个冷战——那儿的确有个细细高高的影子。我一下子清醒过来,用了几秒钟的时间确定那是个上个年纪的男人,不是鬼魂。随后,我站起来,朝门口走过去。

我朝他走过去的时候,那人一直站在门外没动。我确定自己从未见过这个人,可直觉几乎立刻告诉了我他是谁。在这样的时间,出现在这样的地方,这样的年纪,这样的神情,他还能是谁?

那人个子很高,想必年轻时是个身材挺拔的男人,但老龄的衰弱让他的身板显得有点儿单薄、伛曲,像一株干缩了的高大植物。他神情谨慎,没有直接走进来的意思,而是站在灵堂门口等待我的反应。他有点儿讨好地看着我,大概从我的神情里看出我并没有阻拦他或立即赶他走的意思,才慢慢跨过门槛。他就这样迟疑着进了屋子。他先看了一眼灵堂正中间的那幅遗像,但立即把目光移开了。然后,他看着我,想对我笑,但又笑不出,一副不知要哭要笑的古怪神情。我决定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说,等他开场。他似乎在揣度我的心思,最后确认我没有强烈的敌对意识,才对我点点头,介绍说他姓郑,是我母亲的老朋友,从外地赶过来的。他说话慢条斯理,语调平和得让人觉得温柔。我悄悄打量他,他很整洁,穿着深灰色的风衣和黑皮鞋,白色的头发向后梳着。无论从装扮还是说话的态度来看,他都不像这个小地方的人。

“你是小栋吧?你妈过去经常说起你……我是说过去我们共事时。”

上一篇 点击页面呼出菜单 下一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