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过村庄
作者: 汤成难一、词语
有的词语天生就是钻石,绚丽、璀璨、熠熠生辉。常常想起一个词语,这个词语就缠了过来,怎么也不能让人定下心。这个夏天和秋天,重新认识了很多词语,比如“麻麻亮”,比如“霞光”,比如“破晓”,比如“暮霭”……它们变得生动和亲切,我把它们记在备忘录里,像一个收集词语的人。
每天傍晚,我都要被天边的那抹颜色吸引,红色、橙色、淡紫、赭石、群青……我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留意天空。搬到苍颉村后,逐渐恢复了跑步,原本每天早晨围着一块漂亮的花圃转圈,每次跑十圈,怕记不住,便每跑一圈捡一片树叶放角落里。扫地的大妈看见了,歪着头对着树叶琢磨半天,大概以为我摆的八卦阵什么的,对我充满好奇和崇拜。
后来我改成沿着乡间小路跑,每天选不同的路,看看究竟有多少条路通往所谓的外面的世界。
花花整天和我形影不离,就连我在洗手间,它都要挤到我的脚旁。当然,花花最喜欢的还是去野外。只要我说一声“走”,它就嗖地蹿出门去。午后没有阳光,到处雾蒙蒙的,想起电影《带着动物们去旅行》,电影里从头到尾弥漫的雾气、铁轨、小火车、木屋、奶牛……都在雾气里虚化了,最后,女主人划着船带着动物们回到她从小生长的地方。画面很美。我也多想有一艘小船啊,带上花花,在水路纵横的乡野穿行。
一天下午,我和花花找到一个僻静处。其实,这里到处都是僻静的。落叶满空山。发现一个石碾子,好像在等我到来,于是坐在上面虚度半日,感觉甚好。看着树叶、枝条、浅岸、花苞、婆婆纳……无数的词语向我涌来。花花到处闻闻,咬两口植物,像神农那样尝百草。有时突然冲到我身边躲起来,吓我一跳——每当遇到可怕的事物时,它都会藏到我身后。我原谅了它,毕竟它是条母狗。有一阵花花不见了,不知钻到哪儿去了,当它再出现时身上沾满苍耳、鬼针草、狗牙根,还有我说不上名字的草籽儿。花花带回来很多词语。
花花玩累了也乖乖地坐着,我们各自看着远方,安静的,仿佛对一切都了无牵挂。
晚饭后我们还会去跑步。在乡村跑步不像在城里,密密匝匝的人围着一个毫无生机的湖。而这里,大地辽阔,只恨腿不够用。月光落在庄稼上,水盈盈的,一边跑步一边感叹着路两侧庄稼的好孬,草重了,秧稀了,地里旱着呢……突然觉得自己像一个经验丰富的农民担心起收成来。
已经有青蛙咕咕叫了,还有一种奇怪的叫声掺杂其中,不知道是什么。父亲曾固执地说是蚯蚓,小时候我总嘟哝说,就没见过蚯蚓张开过嘴巴。后来读汪曾祺的散文,才知是一种叫蝼蛄的小东西。然而,当确定不是蚯蚓的叫声后,顿觉兴趣索然,若是蚯蚓的叫声才有意思哩,它会把自己拉直得像一支长笛吗?
蚯蚓真是一个奇怪的东西,比如它们吃的是土,拉的还是土,多么高级。那些拉出来的土都开出了小花,我称之为泥花。我曾经认为蚯蚓一定是有志向的,即它们要改变地球的形状。现在再看那一颗颗土粒,谁说不是蚯蚓收集的词语哩。
二、跑步
稻子吸饱了阳光,已经金灿灿的了,河面、田野里升起了雾气。
花花喜欢和我到田野里去,它对农民放在田头咿咿呀呀唱戏的收音机感兴趣。几分钟之前,我还在担心迷路了怎么回去,转身看到花花,心里就有底气了。
没有雾的清晨,少了灵气,就连跑步的我都觉得身子不够轻盈。喜欢现在的天气,还没到“相逢不出手”的时候,树叶尚未泛黄,野花还能闹嚷嚷地开着。昨天在路边和一个大姐打个招呼,她正在割山芋藤,热情的大姐非要给我一些山芋。我说不要不要,她愣是装了一袋递给我,盛情难却。又问我在附近厂里上班的吧?我连忙说是的。后来我迷路了,怎么也走不到原来的路上,我怕她看着我在这儿绕来绕去是不是还想讨山芋,不得不穿过一片农田和荆棘。
刚走到路上,远远地看见一个卖手抓饼的摊子,心想,这在城里卖的玩意儿,怎么跑到我们乡下来?再往前走,发现真的是大马路了。这条路繁忙得令人沮丧。这是乡村通往城里的公路,电瓶车、自行车、汽车,呼啸而过,让人觉得时间也在快马扬鞭。
又有一天,我发现了一座小桥,独木桥,架在一条安静的小河上。我在桥边停下了,没有继续向前。我不想很快走完所有乡道或田埂,我希望认识这儿的过程是缓慢的,是每天带着发现般的欣喜的。
喜欢阳光明媚,也喜欢云雾缥缈,只不过这两种景象不会同时出现。带着花花走在鲜少有人经过的小路,总觉得这些路是我的,它们构成我生活里很重要的部分,它们正等待我的到来。我常常在夜深人静时带花花去一处无人问津的健身器材区——那是花花喜欢的地方,可能因为有其他狗味儿。我在“太空漫步”的器材上扒拉一下腿脚,想起大步流星、步履不停这样的词语,真的,这种感觉很妙,尽管秋天重得压得我喘不过气,但此时却觉得身子无比轻盈。
只有一天跑步没带花花,因为它犯了错,躲起来了。少了花花的晨跑乏味很多,路有种走不到头的感觉。乡路纵横,每一条路都伸向我所不知道的地方。听人讲,过去这一带被称为山上,因为地势起伏,有点丘陵的意思。一路看见好几个大姐在挖山芋,是山芋丰收的时候了。我也没好意思上前打招呼,生怕大姐们又要塞给我山芋。今天一直跑到了文昌路,这是扬州的主干道,车轮滚滚,多么陌生,仿佛它们在推动这个世界旋转。
往回走,经过河边,发现倒映在河里的树叶又明亮了些,树叶一寸寸黄了。透过树叶,远远地看那些佝着腰的菜农,他们坐在田埂上,休息,抽烟,像落日一样庄严又平静。
很快进入收割季节,收割机张狂地驶进稻田。花花胆小,看见收割机、汽车、狭路相逢的狗,哪怕是一只鸡,都不敢继续向前,站在原地向我求助。早稻已经割掉了,一天工夫,地里就剩下稻茬了,心里既觉得空落落的,似乎也有一点收获的喜悦。
连续阴雨,好久没跑步,再出来时,大地的颜色已经绚烂。一棵乌桕就撑起秋天的颜值。在村里走,总是遇见很多狗,它们对我好奇又很友好,在我鞋上嗅嗅再目送一阵才离开。刨了山芋的地里栽下了油菜,它们需要经过一个寒冬到明年春上才能让大地一片金黄;蚕豆要经过一个冬天;油菜要经过一个冬天;枇杷要经过一个冬天;麦子要经过一个冬天……想到这些将陪自己一起度过寒冬的植物,心里突然踏实了许多。
三、植物
这里最近的购物点儿就是镇上。从家到镇上骑车十来分钟,很方便。镇上有超市,挺大,对我来说商品丰富得有点过分了。我常常找个理由骑车出门一趟,哪怕是为了买一块豆腐。
去镇上,要经过一片湖。这半年来从没有在这儿停过,每次只是把车速降低,偏着脑袋看两眼。湖面平静,没有一丝波澜,只有黑水鸡弹出的细细波纹。湖中有个小岛,岛上树的姿态婀娜。湖四周围有跑道,跑道上也不见人,附近的老百姓不会从上面走,多绕路啊。我喜欢湖两岸傍水而居的人家,房屋被红色水杉掩映。每个门外都有一个干净的水板凳,鸡犬相闻,黄发垂髫,并怡人自乐。有点世外桃源的意思了。
再往前,热闹了一些,房屋也挤挤挨挨,不过还能看到路两侧的农田,种着稻子、荞麦、青菜……附近的人挺朴实,一次,我停车在路边对着几丛芭蕉拍照,一农妇经过,她也停下来,狐疑地陪我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是不是想要这棵芭蕉?我说我不要。她说你要是要的话,到我家拿个锹来挖。说着要我跟她回去拿锹,弄得我连忙摇手说不要不要。我喜欢这种不由分说的热情。
现在正是农忙,不喜欢收割机在稻田里横行,而喜欢每一颗粮食从农民手上经过的踏实。我这是站着说话不腰疼。稻子割完了,地里只剩稻茬,空荡的田野有了辽阔之感。大概这辽阔激发了花花,它要露一手,跑出一个漂亮的弧度,然后在我面前戛然立住。我担心稻茬会戳破它肚皮。有一次,它要跃过一条水渠,大概估错了水渠宽度,一头栽在水渠上。站起来时,傻了,摇摇晃晃,目光呆滞,把我吓坏了。它这逞能的性格多么像我。
不少田地被“规划”了,但又没有及时新建,地里荒草丛生。农民们又返回来,在荒草里刨出一点菜地。于是到处可见荒草包围的菜园。也有在荒地里搭简易房的,房子四周种上菜,河坝、土坡、渠边,都能成为菜地,整整齐齐,密密匝匝,一寸土地都浪费不了。只要有土地,就能活着。在村里走,看见不少土地庙,庙里供着土地爷爷和土地奶奶。
秋天是藤蔓植物的世界,丝瓜、冬瓜、扁豆、长豆、南瓜……爬满了家前屋后,似乎密谋好了,它们要统领我们的村庄。前一年捧着南瓜篓子的人随意扒拉下的南瓜子儿,今年冒出了新芽,结出一只又一只南瓜。我每天在野外闲荡,摸清了哪里有南瓜,哪里有丝瓜,哪里有冬瓜。瓜在风里招摇,快要引发我顺手牵羊的毛病了。
一天,院墙外面的邻居送冬瓜来,说吃不完,大家分分。冬瓜比水缸大,得七八户才能分完。瓜长这么大,有点刁难人的意思,这是藤蔓植物向我们人类宣战了。
四、花草
院子外面的菜地没有一分属于我,却与我有关。我每天都会走过去,看日落,看野花,看麦田,看倦鸟归林。这里的冬天我还没见过,只见过春天的样子,桃花盛开,杏花盛开,油菜花盛开……对得住“春意盎然”四字。发现河边竟长了很多板栗树和枇杷树,板栗结了,都是瘪子儿;枇杷树的花开得很好,明年应该丰收。这让人感到某种希望,虽然这希望仍不能改变什么,一切照旧。
每天都有一群狗来找花花和小黄,然后串通好了去田野里撒欢儿。在这个村里整日闲荡的,除了这些狗,就是我了。我每天都有躺平的感觉,沮丧,浑浑噩噩,既不快乐,也不忧伤,然而在田野上的时候,却感到快乐而又忧伤。朋友来玩,说是想看稻田和落日。我骑车带她在村里疾驰,太阳落得太快,车拐个弯就沉去几丈。回来时天已半黑,风吹在身上瑟瑟冷。我们经过一片荷塘,据说是宝应人承包的,夏天,从这里经过,我会放慢车速,或者干脆停下来看一看。我喜欢荷花并非因为出淤泥而不染,而是喜欢它傻乎乎开那么大,以及欧阳修和友人用荷花行酒令,让人觉得荷花不那么孤傲了,有了烟火气和酒气。还没到踩藕的季节。好一个“踩”字,因为得用脚在淤泥里寸寸移动来感知藕的大小和方位。完整的藕价格会高一点儿,所以踩藕是技术活儿。
我从没有见过那个宝应人。荷塘安静得很,荷花静静地开。也难怪,养藕和养鸡、养鸭、养牛、养羊不一样,无须放牧,也无须看管,莲子在荷塘里兀自生长,生生灭灭。农历十一月后就要踩藕了,当宝应人踩藕时我要来看一看,顺便告诉他,这个夏天,因为这一塘荷花,变得不太一样了。我要谢谢他。
中午,我把院墙外的荒地清理一下,太杂乱了,找来铁锹、锄头、钉耙。干农活儿我是好把式。四周特别安静,不远处的装修声早停了,好像一切都在沉睡,就连花花不小心踢碎土坷垃的声音都有点惊心动魄。偶尔,有一阵风,杨树阔大的叶子啪啪鼓掌,很快复归平静。突然,身后传来咔咔两声,像是骨头断裂的声音。这比方或许不对,因为我不知道骨头断裂是怎样的声音,仿佛冬夜枯枝被大雪压断。我立即转身,寻找声音来源,是一片枯叶从树枝剥脱了。咔咔——声音是寒冷的,像刀子蒙上了锈,声音里带着某种竭尽全力和意难平。
树叶过于阔大了,即使变成了焦黄,也没有萎缩多少。从树上到地面,它悠悠地——中途被几个枝丫挡了一下——缓慢又安然地摇到了地面。我愣在那儿,手僵在半空,原来,落叶是有声音的,这咔咔声从我心上划过。
很长一段时间我都没法继续干活儿,想搜寻一两句读过的句子来抚慰此时的自己,然而脑子里反复跳出一句“阿难白佛言”。是啊,我好像还有很多不明白,即使活到了不惑,仍在迷茫。四十不惑也许不是指活到了四十就明白一切,而是没有明白的就无需再明白了。人生短暂,百代之过客也。
放下铁锹,坐在石头上,看着眼前的花花草草,心里突然生出许多感激。格桑花打苞一个多礼拜才开,月季打苞半个多月才开,龙胆花打苞两个月才开,茶梅打苞三个月……还没开。这些竭尽全力绽放的草木抚慰了我,枯枯荣荣,生生不息。
五、友谊
每天和蚂蚁斗智斗勇。悄悄吃一个苹果,把果皮收拾干净,不承想那一丝甜味儿还吸引来了蚂蚁,它们从草地一路爬上窗台,再从窗台逶迤而下,找到了那一丝甜味儿。
小时候做连词题,辛勤的什么,后面一定连接“蜜蜂”,觉得没有比蜜蜂更勤劳的生命了。现在我告诉你们,错,是蚂蚁。我从来没看见蚂蚁停在哪里休息,它们永远步履不停,行色匆匆。蜜蜂干的是技术活儿,蚂蚁干的则是体力活儿,不是在搬运,就是在去往搬运的路上,它们才是大自然的搬运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