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物件四君子
作者: 郭宏文“故乡何处是,忘了除非醉。”随着年龄的增长,那珍藏在记忆中的故乡,不但从来不曾遗忘,而且轮廓越来越清晰,气息也越来越浓郁。那山,那水,那土地,那乡亲,还有那老宅,都变成了一个又一个精彩有趣的故事,总也说不尽、讲不完。那老宅中的那些老物件,大小、形状及色彩虽然不一,但没有闲置无用的。这些物件中,我最喜欢饭盒子、蒜缸子、油坛子、酒盅子。我将它们称为“老物件四君子”,在我的心目中,它们不亚于传统书画中的梅兰竹菊。
饭盒子
我们那个山屯里,让我羡慕的人很多,老赵家的大儿子赵根就是其中的一个。赵根比我大五岁。我刚上小学时,他就骑着一辆自行车,到离我们那个山屯十六里的中学读书。自行车的后架上,绑着一个黄帆布的书包;前把手上,挂着一个用羊皮手套的料做的兜子,兜子里装着一个饭盒子。每天放学回来,饭盒子在兜子里哗啦哗啦地响,惹来和我一般大小的孩子们好奇地盯着看。
赵根的父亲在一个产钼的矿山上班,山屯人都叫他“大工人”,一个月开一百多块钱的工资。一块钱面额的票,可以成扎拿回来,是山屯里唯一一个号称“开资不打扎”的人。当工人就是有派头。穿一身八条垄的棉袄、棉裤,戴一块“钻石”牌手表,家里点的是嘎石灯。那嘎石灯,不仅比煤油灯亮得多,还可以拿到屋外去,不怕刮风下雨。不像煤油灯那样,风一吹就熄灭了。山屯里,哪家要办喜事,都到老赵家去借嘎石灯,图个喜庆。
赵根是山屯里第一个骑自行车去上学的孩子。早晨,我常常站在我家的大门口,偷偷地看着赵根在屯口的大道上踏几步,然后骑上去,很快就看不见踪影。晚上,我又偷偷地迎接他,目送他回到他家的院子里。自行车前把手上挂着的饭盒子,总是哗啦哗啦地响,那声音,脆生生地好听。看着听着,我就期盼自己快点长大,长大了也像赵根一样骑自行车去上学。
我读完小学五年级后,终于有了走出山屯去上学的机会。我欢呼着,把我的黄书包刷得干干净净。
母亲总是一眼就看透我的心事。她从柜子里拿出一个花手绢的小包。那是母亲的钱包,我家所有的钱都在那个小包里。那里有多少钱,只有母亲知道。那里的数字,母亲是绝对保密的。她把拿出的钱装进贴身的衣兜里,又把小包送回到柜子里。母亲花了一块八毛钱,在供销社的代销点买回了一个饭盒子,和赵根的饭盒子一样,也是铝的,很亮很亮,在我的心里闪着光。有了这个饭盒子,我便有了走进新学校的一种渴望。
母亲拆了她珍藏的两副羊皮手套,给我缝了装饭盒子的兜子,比赵根的那个兜子新得多。从我上小学的那天起,母亲就一直告诉我书包里只能装书本和文具,不能装其他东西,装其他东西,容易弄脏弄坏书本和文具。母亲一边缝兜子,一边自言自语:“羊皮这东西隔凉隔热,保温!”当母亲把饭盒子装进兜子,我拎起它就跑出宅院。羹匙在饭盒子里“哗啦哗啦”地响,在我的心里变成一支美妙的歌曲,我也有了和赵根一样的饭盒子。母亲笑了,说了一句“穷汉得了狗头金”。我知道不是好话,但我却拿它当好话听。
一个新饭盒子,让我翻来覆去地欢喜着。但我知道,我不会像赵根那样骑自行车去上学,母亲的那个花手绢小包里,没有买一辆自行车的钱。我注定要像我的叔叔那样,每天往返步行三十多里。
母亲总是希望我小的时候多受一点苦。在母亲的眼里,我比妹妹们特殊。母亲曾跟屯里的姚太奶说:“咱过日子,还真得讲究个‘穷养儿富养女’。男孩儿将来要顶门过日子,要顶天立地,小时候就得养成吃苦耐劳的习惯,没个人样儿不行。女孩儿早晚要嫁出去,不能对她们太严厉,不能让她们变得胆小如鼠,不能让她们感觉比别人矮三分。”母亲总是带着我去干那些脏活儿累活儿,而妹妹们要自由得多。
我叔叔读书时,就是步行每天往返三十多里。山屯里有许多人都嘲笑我的奶奶,说天天让孩子上学有啥用?还不如让他在家帮大人干点活儿。奶奶不为所动,数九寒冬迈着因裹脚变成的“三寸小脚”,每天起早送叔叔上学。因为上学路上要路过一片坟场,叔叔一个人走有些害怕。后来,叔叔毕业后当了一名教师,成为奶奶家里第一个“吃皇粮”的人。
母亲也像奶奶一样,一直支持鼓励我上学读书。我是家里的大头顶,应该早一点成为父母的帮手,可母亲却一直让我上学读书。母亲说,咱家比不上老赵家的现在,但咱家一定要比得上老赵家的将来。你一定要像你叔叔那样,将来成为一个“吃皇粮”的人。
心里盛着母亲的话,我背着黄书包、拎着饭盒子,满怀信心地走进新的学校。每天早晨,母亲都很细心地给我装好饭盒。不管家里吃啥,我的饭盒子里总是保证装得最好。母亲常对妹妹们说,你哥一天要走三十多里,就得让他多吃点好的,让他走路有劲。
我的饭盒子里,除了主食,还总是少不了下饭的菜。实在没有菜,也要保证有咸菜。母亲给我装的咸菜,总是变着样地切。有时切丝,有时切片,有时切块,总让我有新鲜感,让我有食欲。咸菜里,还常常拌几滴香喷喷的炸过油条丸子的棉籽油,很香很香。拎着装饭盒子的兜子,吃着母亲装的饭菜,总有一种力量在支撑着我,起早贪黑,冷天热天,我都会从容应对。
过了一年,我的大妹妹也去新学校读书。这时,母亲的花手绢小包似乎攒够了买一台旧自行车的钱。母亲把那个小包里的钱拿出来,交给了我的父亲。很快,我家就有了一辆“红星”牌的脚闸旧自行车。
从此,我就成了那台自行车的主人,大妹妹成了自行车后架上的乘客。有了大妹妹的陪伴,我的那个羊皮手套做的兜子里又多了一个饭盒子。多了一个饭盒子,母亲是不是又多了一份牵挂?
蒜缸子
我家碗架子里的秫秸帘子上,摆放着一个紫檀色的蒜缸子。也不知为什么,平时这个蒜缸子一直口朝下扣着。不光这个蒜缸子,我家小到喝酒用的酒盅,大到盛米用的缸,平时都是口朝下扣着。我想,这些物件一直扣着肯定有啥说道。那个蒜缸子自打来到我家后,就一直扣在了我的心里。
山屯人的日子,总离不开碟碟碗碗、坛坛罐罐。有碟碟碗碗的声音响着,有坛坛罐罐的东西摆着,家里就有飘香的味道弥漫着,就有小丫、小小们的笑声飞扬着,就有袅袅的炊烟茂盛着,就有一扇扇的门活跃着。
打小,我就和家里的那些碟碟碗碗、坛坛罐罐有着亲密的感情。我家的碗架子里有多少碟子多少碗,哪只碟子有豁牙哪只碗上有璺,我都记着。我喜欢揭开挂在碗架子上的蓝印花布帘儿,看一摞摞的碟碟碗碗。那碟和碗,都有蓝色的边道。碟与碟摞在一起扣着,碗与碗摞在一起扣着。碗分大碗、二碗和小碗。小碗是盛饭用的,一家人每人一只有余。二碗和大碗都是盛菜用的,数量要少一些。不同的碗摞在一起,从大到小,在秫秸帘子上一顺排开。
每到饭时,我就和妹妹们争抢着到碗架子里去端碟和碗。这时母亲会说:“小心点儿我的小祖宗们!”碟碗摆到饭桌上,我和妹妹们就会“叮叮当当”地来一通碟碗筷乐器大合奏。如果耍得太过分了,就会惹来母亲的一声喝骂。吃完饭,碟碗就要在盆里被洗得哗啦哗啦响,然后又摞回到碗架子上的秫秸帘子里。从炕沿边到碗架子的地面,早就被我们踩得溜光亮。
而那个紫檀色的蒜缸子,就扣在碗架子秫秸帘子的一角。我家没有蒜缸子时,一旦想吃蒜清酱,就要到隔壁的奶奶家去借蒜缸子,这差事一般都是我来跑腿。母亲一声吩咐,我就屁颠屁颠地跑到奶奶家,直接到碗架子里去拿那个棕红色的蒜缸子。回来的路上,我会一直盯着手中捧着的蒜缸子,心里美滋滋地享受着它的漂亮。
那年快过年时,就听母亲自言自语:“没个蒜缸子真憋屈。”母亲的话,从来都不是轻易出口的,出口的话都一定产生影响。果然,母亲去赶年集时,花了五毛钱买了一个紫檀色的蒜缸子。当时,买一个蒜缸子的钱,能买一个砂盆、一斤半煤油、两包半火柴、四斤咸盐,难怪母亲说“这蒜缸子可不便宜”。也许是我看惯了奶奶家的蒜缸子,感觉母亲买的蒜缸子颜色有点深。
母亲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就对我说:“紫檀色既压重,又辟邪。”怎么,这蒜缸子选啥颜色的,还挺有说道?母亲在挑蒜缸子时,一定在颜色上动了一番脑筋。我仔细琢磨一番后,终于明白了我家为啥好多物件的颜色都比较深。我随即又觉得,奶奶家的蒜缸子,颜色不太庄重。
我家有了蒜缸子后,再想吃蒜清酱,就不用跑到奶奶家去借。我捧着蒜缸子端详,觉得蒜缸子一定与我家的各种缸同族同宗,一定是在缸窑里烧成的。蒜缸子的材质,与我家水缸和酸菜缸的材质差不多,做工也似乎差不多。与各种缸比较,蒜缸子无非个头小点儿,而且口小、肚大、底厚,形状有点儿特殊。蒜缸子有厚厚的底座,缸口上外凸一圈圆圆的沿。有了这样一个蒜缸子,我家无疑又多了一份财产,我家碗架子里的秫秸帘子上又多了一份重量。
我喜欢蒜缸子的小巧和敦厚,更喜欢擀面杖在蒜缸子里发出咚咚的响声。在我家,一旦擀面杖在蒜缸子里发出了咚咚的响声,一家人就会吃一顿好吃的。做豆腐时要捣蒜做蒜清酱,包饺子时要捣蒜做蒜清酱,杀年猪时更要捣蒜做蒜清酱。蒜是我家菜园子里种的,编成的蒜辫子一直挂在屋子房梁上。清酱是用大酱汤添加一些黑豆、香菜等熬成的,盛在一个紫黑色的坛子里。盛清酱的坛子叫清酱坛子。有一条蒜辫子挂着,有一个清酱坛子放着,我家就可以随时用蒜缸子和擀面杖捣蒜做蒜清酱。
起初,捣蒜的活儿都是母亲包着,我和妹妹们在一边好奇地看。后来,我就从母亲的手里接过了蒜缸子。再后来,妹妹们又从我的手里接过了蒜缸子。我家的好多活计,起初都是母亲一个人干,后来我就成了帮手,再后来妹妹们都成了帮手。不管啥活计,母亲都不嫌弃我们干不好,很少给我们挑毛病。在母亲身边,我们慢慢地知道了啥叫过日子,也慢慢地懂得了怎样过日子。
一头蒜剥成蒜瓣,不能一次性放在蒜缸子里,而要一瓣一瓣地分着放进去。放进一瓣后,就用擀面杖捣碎。一次性都放进去,蒜瓣会在蒜缸子里叽里咕噜地乱跑,使擀面杖捣蒜时,蒜瓣会从蒜缸子里蹦出来。蒜瓣捣成蒜泥后,加适量的清酱,就成了美味可口的蒜清酱。蒜清酱要现做现吃,时间久了就会失去新鲜的味道。
我家二月二烀猪头肉时,母亲把一碟做好的蒜清酱放在饭桌上。我和妹妹们像一群小燕似的围坐在桌子边,看着母亲拆那热乎乎的猪头肉。母亲把猪头肉蘸上蒜清酱,依次放进我和妹妹们的嘴里。我细嚼着猪头肉和蒜清酱的味道,心中充满了无限的幸福。而到了盛夏时节,母亲烀一锅土豆、茄子,然后用蒜清酱拌一盘土豆茄子,味道真是美极了。
在我的记忆里,好多味道都是因为有了蒜清酱而变得更加鲜美。肉片不蘸点儿蒜清酱,饺子不加点儿蒜清酱,豆腐脑不添点儿蒜清酱,就好像缺点儿啥,就吃不出应有的味道来。逢年过节,我家的饭桌上,总少不得那个紫檀色的蒜缸子。我和妹妹们都愿意到碗架子里去取那个蒜缸子,都抢着拿擀面杖去干捣蒜的活儿。有了那个蒜缸子,我家就有各种各样的美味飘着香着。
油坛子
山屯人过日子,几乎家家都有一个或大或小的油坛子。那个油坛子里盛着的,都是清一色的荤油。山屯人所说的荤油,就是猪油。山屯里所有的大人,都会牵挂一个或大或小的油坛子;所有的孩子,都会喜欢一个或大或小的油坛子。有了油坛子,山屯人家的日子才会有香喷喷的滋味,才会有油汪汪的盼头。
我家的油坛子,是母亲卖了二十个鸡蛋,花了一块五毛钱从大集上买来的,黑亮黑亮的,中间的肚儿稍大一些,底儿和口儿稍小一些。
油坛子常年放在堂屋一角的高桌子上,那应该是一个冬暖夏凉的地方。坛口上,一直盖着一个圆圆的榆木盖儿。那个榆木盖儿,是我家盖新房时,从榆木檩子上锯下来的,刚好比坛口大一圈儿。山屯人盖房子,过梁和檩子上锯下来的边角料,都会被很好地利用起来。过梁上拉下来的圆墩,可以做菜板子。檩子上拉下来的圆墩,厚一点儿的,可以当木凳坐;薄一点儿的,可以当油坛子和咸盐坛的盖儿。
我路过堂屋时,总会禁不住望一眼高桌子上的油坛子,总能闻到一股隐隐的油香,让我舒心,让我陶醉。母亲做菜,不管是炖还是炒,用的油都是那个油坛子里的油。山屯人都喜欢吃荤油,说吃豆油和花生油不香。油坛子里的油,大多都是自家杀猪时炼出来的。每家过年前杀一口年猪,不仅能够过一个丰盛的大年,来年还会有喷香的荤油享受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