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椿屋

作者: 杨家强

这个早晨的风很大,把早市上的人刮走了一半。我裹挟在人群里,既无法走得太快,也不能过慢,只能随着人流的节奏前行,尽管我很着急。

喂,戴安全帽的!你把香椿芽踢跑了!快帮我捡回来!身后传来一个女人低沉的喊声。她的喊声不高,但很急切。我向周围看了看,今天真是晚了,人群里一个工友也没有。

说你呢!戴红安全帽的大个子!我停住脚步,原来是在叫我?在进入早市之前,我手里一直拎着红色安全帽。直到我在早市街口儿买了四块馅饼,为了腾出手吃馅饼,才不得不把安全帽戴上。我双手捧着刚出锅的馅饼,边走边吃,不知谁撞了一下我的胳膊肘,我的身子歪了一下,又马上恢复了正常。

我停住脚步,把最后一口馅饼咽下,回过头,见身后不远处有几捆香椿芽。我从地上捡起已被行人踩烂的香椿芽,来到路边的地摊前。卖香椿芽的是位清瘦的女人。我试探着问她是不是我踩的。她指着我沾满泥浆的绿胶鞋说,就是你这两只大泥脚把那几捆香椿芽儿踢到过道的。我明白了,赶紧问她多少钱一捆。她说十元钱三捆。我蹲下身子数了数被踩烂的香椿芽,共四捆。我掏出兜里仅有的十元钱递给她说,妹子,就十元钱四捆吧。她不肯接钱,眼睛盯着我说,全是十元钱三捆卖的,已经卖出不少了。我说,风大,人少,就十元钱四捆吧。她的眼睛一直盯着我没再提香椿芽的事,却问我,你是木匠?我说,是木匠,就在前边的工地干活儿。我又把十元钱朝她递过去,让她快把钱拿着,我着急去工地干活儿。她朝工地看了一会儿问,搭架杆?我说,对。她一皱眉,这么大的风爬架杆,不要命了?

我告诉她,老板急着赶工期,让她快把十元钱拿着,去晚了扣我工钱。她却和我较起真来,说四把香椿芽应该是十三元三角,抹掉三角非得让我掏十三不可。我顾不得脸面,只好如实相告,我去工地干活儿身上不带钱,只有买午饭的这十元钱,我承诺明天早上一定再给她补三元钱。她有些为难地说,风太大,摘不成香椿芽,明天就不来卖了。我忙说,那就后天,反正我天天打这儿过,哪天都行。

见我硬往她手里塞钱,她连忙向后躲闪,脸一扭,眼睛盯着工地的方向,就是不肯接钱。我怕钱被大风刮跑,始终不敢松手。我让她先把十元钱拿着,明天我再给她三元。她慢慢回过头若有所思地说,哦。我见她模棱两可的样子,便灵机一动,把十元钱压在了香椿芽下,起身就走开了。可没等我走几步,她却举着那十元钱追上来了:犟货!她把钱揣进我的裤兜说,这钱你先留着晌午买饭吧,哪天碰上再一起给我。她这反常的行为让我有些发蒙,我来不及与她多说就急着往工地跑,我听到她在身后喊:喂,明儿我在这等你!别忘了还钱!那口气生怕我消失似的。

我跑到工地,工友们已经爬到架子顶上干起活儿了。我急着往架子上爬,可风太大,不敢快爬。就在我快爬到一半时,有片黑影从上面飘了下来。还以为是谁的衣裳刮掉了,仔细一看,是人。一个新来的工友。他才来三天,和大家还没混熟就摔死了。

风大,出了事故,只得停工一天。我拎着安全帽慢慢腾腾往回走,路过超市门口,我进去买了盒十元钱的烟。超市老板知道我平时只抽五元钱的烟,逗我说,赚着了?我强装笑脸说,赚着了。我点燃烟猛吸了几大口,十元钱的烟不但没有预期的那样好抽,还赶不上以往五元钱的呢。我顺手把这盒烟扔进了垃圾箱里,没走几步,我又从垃圾箱里把它捡了起来——不捡回来我抽啥呢?

快到早市街口,我看见卖香椿芽那人还在,就加快脚步赶到了早市街里。我走到香椿摊近前,她正低头忙着往筐篮里装没卖完的香椿芽。她的眼睛突然盯住了我的鞋,随即抬起头来,微微咧了咧嘴,似乎笑了一下,又有些不好意思地低着头说,回来了?我问,还剩多少香椿芽?她说,风大,只卖了一半。要是天好,这点儿香椿芽根本不够卖。可能怕我不相信,她又说昨天也摘了满满这一筐,一会儿就被抢光了。我问她家是不是在山里。她摇摇头说,就在双塔根底下,独一户,老房子。我半信半疑,城里也有大片香椿树?她说不多,就一棵。她张开双臂,伸到不能再伸,比画着香椿树的个头,老大了,整个院儿都让它占满了,所以周围的人都管这房子叫香椿屋。

香椿屋,听起来让人充满遐想,不知是啥样子。我跟她解释,那十元钱刚刚买烟了,香椿芽钱明天早上再给她。她说这大风,明儿怕是不能来了。我说,那会儿还追着喊明儿在这儿等我呢,咋又变卦了。她没有接我的话茬,而是又自言自语叨咕着,可惜满树的香椿芽,再不摘就老了。我说我去帮她摘,顺便看看她的香椿屋。她说,好啊。随后,她又忙改口说不用我摘了,因为一筐香椿芽根本卖不出我的工钱。我说,工地出事了。她说,这老大风,不出事才怪呢。我说,反正没活儿干我也是闲着,不要工钱,给口饭吃就行,帮她摘香椿芽弥补早上的过失。她说,那也不行,这大风,上树不要命了?我问她筐里还剩多少香椿芽没卖。她看了一眼筐篮里的香椿芽说,还有五十三捆。我说全买了。

我让她到我住处拿钱,连早上欠的一起给她。她问我住哪儿,我说城西。她看了看刮得黄沙满天的城西说,不去了,越走离家越远,哪天遇上再给吧。我说,这回不怕我赖账了。她说,反正这些香椿芽放到明天也蔫得不能卖了。她把筐篮里的香椿芽用大方便袋给我装好,见执法车已快到近前了,就使劲推开我说,快走,快走吧。

我拎着香椿芽回到住处,同屋的几个工友正在打扑克,一个工友甩出手里的牌说,穷山沟的人也吃高口味了?这东西在城里死贵。我说,这玩意儿我家满山坡全是,可惜这里离家太远了。在家时,每年春天我老婆都采香椿芽炒鸡蛋,大补。另一个工友说,想家了?香椿芽炒鸡蛋以解乡愁。又一个工友说,吃了香椿芽,做梦搂老婆……

我已走出屋子,还能隐约听到工友们嘻嘻哈哈的吵闹声。马路上风沙很大,啥也看不清。偶尔遇到一辆车,打着双闪灯缓慢从我身边经过,路上一个人也没见到。

直到耳边响起急促凌乱的风铃声,我才停住脚步。大风把双塔上的铜铃摇得快要飞出去似的。在双塔寺的红墙外果真有个孤立的小院,院子的四周是用老青砖砌的院墙。我踮起脚尖举起双手也够不到墙顶。我使劲蹦起来,也看不到院子里的具体景象,只可见院子中间那棵巨大的香椿树,树冠把整个院子都罩得严严实实的。我轻轻敲了几下大铁门,想不到,开门的正是卖香椿的人。她见了我并未感到意外,上前拉了我一把说,快进来,风太大了。随后,她忙把大铁门插严。

在浓密的香椿树荫里,有两间很老的尖顶瓦房,老式的木格窗户,每个小窗格子里都镶着巴掌大的玻璃,每一小块玻璃都清亮亮的,若不是上面映着晃动的香椿树影,还以为是镂空的窗格子呢。如果事先她不说住在这个香椿屋,我还以为自己误入古庙了,这里似乎有股异样的气息。

想不到你还真找来了,走了这么远,累了吧?她指着香椿树下的老石墩让我快坐下歇歇,她自己忙着捡地上的香椿芽。我仰脸看了一眼搭在香椿树丫上高高的梯子,问她,自己上树摘的?她苦笑着说,哪敢?是风刮下来的。

她每捡起一根香椿芽都抖一抖,再吹一吹:要是芽里进了泥土就牙碜了。我蹲在她身边帮她捡香椿芽,我这才想起,出来得急,忘带钱了,忙跟她说,我本来没打算找她,为了躲乱哄哄打扑克的工友们,竟摸这儿来了。怕她不信,我又跟她解释,其实不是故意来找她的。大概看出了我极不自然的表情,她忙掩住笑,转过身背对着我,边捡香椿芽边说,钱不要了。我转到她对面,不解地看着她。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我没看太清到底是谁踢的,当时你离香椿堆最近,走得最急,我猜应该是你踢的,所以就……我说当时走得确实快,一点感觉都没有。她看了我一眼,发现我正盯着她,忙低下头去捡香椿芽,她摆弄着香椿芽轻声说,我看你走得太急了,这么大的风,急三火四,像奔命呢。我愣了一会儿,转到树后,点了支烟,慢慢抽完,继续帮她捡香椿芽。

地上的香椿芽捡得差不多了,她领着我边往屋子里走边说,等风再刮落两层就能凑够一筐了。

她的屋子里黑洞洞的,我让她快开灯,可她并没有开。她像是意识到了什么,故意让我往屋外看,我顺着小方格子玻璃窗往外看,果然看见了茂密香椿树透下的光亮。她说往外多看会儿眼睛就适应了。她告诉我:先别转身,等我让你转再转。她紧张的语气让我的头发根儿发麻,我不知道她在我背后要干啥。

她的呼吸急促,脚步慌乱。我只听到身后哗啦哗啦的响声,却不知道她在我背后鼓捣什么。我终于忍不住回过头,她叫了声:你!便张开双臂努力遮掩着身后的东西。此时,我的眼睛已适应了屋内阴暗的光线。我看到一男一女两个半人高的纸人倒在了她的脚下。冷不丁看见这东西,把我吓得一激灵。她摊开双手,一脸无奈地说,再有一趟就全挪走了,吓一跳吧?我装作无所谓的样子说,纸人有啥可怕的。我虽嘴硬,心里还是有点发怵。

她满脸愧疚地说,进了屋子才想到这吓人的玩意儿,提前告诉你一声好了,有个心理准备,免得突然撞见吓一跳,但来不及了。我说这纸人扎的,像真人似的,太瘆人了。她说:活该,谁叫你偷着转身了。我让她说得有些不自在。她微微努了下嘴,似乎想笑,但又抑制住了:不怕你笑话,我也被它吓到过。那是我刚做成的第一个纸人。紧靠着柱子,就立在屋子中间,半夜起来方便,把它给忘了。吓得我突然坐到了地上,直接就……她的脸一红,没再说下去。我想笑,又觉得不妥,就借着话茬儿问她做这么多纸人干啥。她说是给花圈店做的纸活儿,又自嘲道,纸人养我这个活人。我问她就一个人生活?她说这屋子里除了她一个活人,就全是纸人了。

纸人的后面是两口笨重的大木头柜,柜上有一个老式的小梳妆台,木头柜的旁边摆着一个橱柜,这些家具皆一身乌黑。只有柜口上的铜件泛着一丝微光。最显眼的还是镶在梳妆台上的一面小镜子,虽说有些年头了,镜子的水银多已脱落,镜面也已模糊不清,但依然有亮光闪动。她弓身对着镜子理了理额角的头发,说要去给我烧水。我说不麻烦了,我坐会儿就走。她问我还回工地吗,我说不。她说那还想去哪儿,我说不知道。她愣了一下,眼睛盯着我问,不知道?我说我也没啥地方可去,只能回住处。她若有所思地哦了一声。

她坚持要给我烧水,我顺便跟着她来到灶房。灶房的北墙脚堆满了纸人纸牛,全是烧给死人的玩意儿。我刚进屋的时候并没见这里有纸活儿,一定是她怕吓到我,那会儿忙着从屋子里挪过来的。我诚恳地对她说,这手艺真是绝了,要是我老婆有这手艺,一家人就能搬到城里生活了。她端着刚舀了一半水的电壶,回过头看着我说,好学。我说,总得有个师父才行,有了师父还得自己手巧才能学会。我老婆笨手笨脚只会种地,啥也学不会。她说,哪来的师父?我就是对着镜子照自己的样子学着做的。她说得我浑身直起鸡皮疙瘩。

我说怪不得那么吓人呢。她回过头看着我,有些难为情地问:我长得吓人?我说别人做的纸人就是纸人,她做的纸人像真人,像真人的纸人能不吓人吗?她的脸微微有些发红,冲我似乎笑了一下,想说什么却没有说,扭过脸继续往电水壶里舀水。

水烧开了,她从橱柜的中间格子里拿出两个蓝边的厚瓷碗,对我解释说这是专门喝茶的碗,没有油味。又说买茶杯太贵了,其实都一样,不都是装水吗?她从抽屉里掏出两个小纸包问,石柱花喝过吗?我说没喝过,这花我家山坡上全是,还有……她接口道,还有香椿芽。我问她咋知道?她说其实她也是山里人。我说不像。她说每年她都回老家的山上采一小筐石柱花晒茶。

石柱花在粗糙的厚瓷碗里很快舒展开了。她把茶碗轻轻朝我推了推,让我尝尝石柱花茶。她说,其实,喝惯了也好喝,主要是它驱寒,经常蹲在地上做纸活儿,身子凉。我喝了一口,觉得有一股蒸馒头水味。可能是我无意间流露出的表情被她发现了,她有些难堪地说:我这儿没有别的茶,喝不惯就给我吧,我再给你换白开水。我赶紧说,能喝能喝。她点点头说,嗯,那就喝吧,在外风餐露宿的,驱驱寒气。我说我体格好着呢。她说她看出来了。我说她根本不像山里人,她精致,连石柱花也分包得这么规整细致。山里的女人只会把这些石柱花放在一处,喝的时候随便抓一捏就是。她说就是闲着没事,喝点儿啥打发时间,总比白开水有点味。

我喝了一大口石柱花茶,感慨说,能在你这香椿屋里喝啥茶都有味。她也喝了一大口,却被茶水呛住了,不停地轻咳,咳得脸有些红了。我避开她,抬起头,仔细察看木屋顶的老工艺。过去的老工匠真厉害,这老古董,虽说不大,可真精致,能住香椿屋真有福分。她的脸一沉,福分?就是坟墓,精致的坟墓。我试探着问,这房子?她感叹,住这房子的人大多没好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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