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塔之螺

作者: 宛河

南塔,本市中央商务区的最高写字楼,足足118层。每逢雾天,它的顶部被云雾遮蔽,可以想象身处高层的人们在云朵包围中工作,幸福感自不必多言。夜晚整栋楼灯火通明,堪当巨大路灯,为深夜下班的人指路。上南塔天台休憩是热度极高的免费游玩项目,试想象,占据制高点俯瞰中央商务区,眺望本市,指间夹支香烟作道具,成功人士的风范就得以塑造。南塔员工是种身份象征,其他写字楼的人想领略南塔天台风光,唯有向他们的南塔朋友借门禁卡。

本人正是南塔上班族的一员,在48楼的小公司,为卖货直播写脚本,和其他三个写手蜗居在一个小隔间。隔壁是直播间,主播们叽里呱啦读我们拼凑的稀碎讲稿。每天的上班生活高度重复,像复制粘贴,但上个月有不同寻常的消息,工作群里传言,我们楼上一家美妆公司有位品牌经理,午休时间跟同事上天台,好端端地突然说,他们在楼下叫我。说罢攀爬围栏,一副欲往下跳的架势。同事们七手八脚将他拉回,那人犹在喃喃重复道,他见到南塔一楼地上堆叠上班族的尸体,全是跳楼身亡,肉块迸裂血迹喷溅,肢体与面容都扭曲。据说那人精神失常后再没回南塔上班。

其实从今年开始,大家已经流传,上南塔天台的许多人,时常向下望,神情呆呆。问他们有何不妥,他们会答“没什么,只是暂时放空”。品牌经理的轶事令南塔从此背负“鬼楼”绰号,但登上南塔天台的人热情不减,我们同事将鬼楼传说当成好玩事情,在公司门口挂上八卦。有人拓宽思路,工位挡板上吊串大蒜。同事们各自施展神通,张贴钟馗像、挂十字架、挂奥特曼海报,像古今中外不同门派斗法。同一层楼其他公司,也并未因谣言磨灭朝气。每日早晨,我们办公室四个写手,急匆匆打过卡,缩在工位吃早餐,左边房地产公司开始早操时间。

领头人喊:亲爱的同事们早上好!

一片声音回应:好!很好!非常好!鼓掌声有节奏响起,嗒——嗒嗒——嗒嗒嗒。

右边的医美公司不甘落后,放音响,销售们穿正装化全妆,列队齐跳《抓钱舞》。这支舞蹈动作简单,伸出两臂,假装天上有钞票掉落,手掌忙乱做抓钱状。领舞号召销售军团,来,跟随歌词,我们大家舞起来。我邻桌写手早就耳濡目染,跟随音乐唱起《抓钱舞》:钱来钱来钱来,我爱钱钱爱我,钱从四面八方来,时时刻刻来,铺天盖地来,我加油我努力,没有爱我可以,但是不能没有钱。

且看,绩效考核升职竞聘,哪一样不比南塔鬼楼流言可怕。无聊话说过便算,切莫当真,世间摸爬讲究个脚踏实地,生活总是向前的——假如我有机会上镜做卖货主播,就做这番发言。其实心里清楚是不会有的,我们相貌平平才会沦为幕后写手,把熬夜赶出的文字稿交到人靓声甜女主播手上,任由她们用红笔在纸上圈画批注。偶尔她们对脚本不满意,会面露不悦,像语文老师批到水平低劣的作文。随后将脚本发给总监,总监勒令我们修改,返工三次以上每次扣工资五十元,上不封顶。

南塔的鬼楼之名传播渐广,工作内容单调烦琐,但我还不想离开公司。每当同学问我最近好吗,我就答,还行,在南塔上班。对方会说,高级白领,厉害呀。

这就是坚持的全部意义。事情转变发生在一个加完班的晚上,准确来讲已经不算晚上,是凌晨两点。交完手头上的急活儿脚本,文件名后缀标注交稿日,今天5月1日,尽管我是从4月30日晚上开始动工。总监说过,把细节做到极致是赢得客户的关键。头昏脑涨走到楼下花坛,一个声音传出:晚上好呀,李丽云。

我回头四望,不见人影。

那声音在持续,李丽云,我在这里,在虎皮兰里面。

我扒拉一丛高大虎皮兰,肥厚叶子深深处,驻扎一只小福寿螺。它说,我每天都挨饿,再不吃蔬菜就活不长,我知道你公司在南塔,你把我带进去住,每天给我带有露水的蔬菜。还有,不许往外透露我的行踪,不然我就曝光你简历造假,你根本不是本科毕业,明明拿的是函授本科文凭。

我吓得当即跪下,眼泪止不住狂流,哭求道,我照办就是,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求求你。

我伸出手背,弯腰恭请小福寿螺。它冷哼一声,淡定爬上,被我带回公司角落的仓库。那小房间摆放的是可循环利用的圣诞节道具,每年举办圣诞活动就搬出一次,平时几乎没人进入。

每每深夜,公司都只剩我们几个写手加班,这时我就借口上厕所,把菜叶带进仓库。我的脚本出品速度快,造成的后果是被总监分派更多工作,往往成为最后一个下班的人。对不公的任务安排不作反抗,出于将功补过心理,万一将来某天我被发现伪造简历,或许总监见我平日工作也算勤恳,业绩不比本科生差,兴许就网开一面。

公司唯独剩下我,探访小福寿螺就方便。小福寿螺问,李丽云,为什么你不怕我?

我说,更大更多的福寿螺我都见过,我上小学那会儿,家里收购福寿螺。

很多新同事得知我是本市人,瞳孔马上冒出羡慕,我不会主动澄清自己并不是本地百万拆迁户。我们家在本市边缘的村子,靠近农田,拆迁轮不到,一大家子守在一层高的老破屋直到现在。为上班方便,每月从六千底薪抽出八百租中央商务区附近的城中村小单间。人前假装家底丰厚,背帆布袋出门人家赞你低调朴素。试试说自己只是穷人,帆布袋立马降级为邋遢的罪证。

小福寿螺大为震惊,你家人收购我家螺做什么?

我说,吃呀。

小福寿螺的腹足缩回壳里,颤抖声音传出:我们福寿螺是外来入侵生物,是害虫,身上带寄生虫,有孕妇吃过,结果流产,还几乎丢掉性命。你们吃来做什么?

我说,我们不吃,卖给别人吃。那时候很多人不知道福寿螺体内有几千只寄生虫,只是觉得口感不如田螺,吃进肚子就当倒霉吧。村民在农田捡福寿螺,拎到我们家,收购价格是三元一斤,我们转手卖给大排档或者加工厂,五元一斤。卖给大排档,做成炒螺,菜单上名字当然不叫炒福寿螺,是炒田螺。卖给加工厂,做成螺肉罐头。你相信我,世上绝大多数人分不清田螺和福寿螺。

我自顾自忆往昔,不曾顾及小福寿螺不应声,叫它几声,它终于回应,说李丽云快回你月租八百的出租房吧,我要在中央商务区最高楼里睡下了。

第二天小福寿螺说想游览本市底层工薪族的居住环境,言下之意是参观我的出租房。我当然不乐意,有什么可看?结果又是拗不过。它看着阴暗潮湿一小单间,欣慰告诉我,李丽云,我们选择住处的品位非常接近,我果然没看错人。它爬过桌上一排书,逐一念出书名,零零碎碎,有营销知识、电商运营、会计考证,也夹杂英语翻译、文学理论、电影基础。凡小福寿螺爬过处皆留一道湿,这令我难受,头皮发麻,但唯有忍。小福寿螺为我定性:李丽云你还是很上进的。

我说,生而为人,心自然要向上,这是我们人类本能,总要相信日子变好,就算眼下不好。

有时我把小福寿螺藏在工位上的抽纸后,以此小小恶作剧,让它体会我的上班生活是如何艰辛,好唤醒它的同情心,别曝光我学历真相。几天过去它宣布,已经学成一门新技术。

我没好气地问:请问你是学会写脚本,还是Photoshop?如果是前者,拜托帮我想一段过渡词,现在是凌晨两点,我实在太想赶紧收工。它说:都猜错。是你们人类的祈福歌,听好——钱来钱来钱来,我爱钱钱爱我,钱从四面八方来。

偶尔周末我会回村,尽管内心抵触。想到小福寿螺周末无人作陪会无聊,我主动邀约,它应承前往。它趴在我肩膀像小小挂饰,我俩颠簸二十几个站公交车抵达,意料之中厨房冷锅冷灶,因为爸妈还在小饭馆忙活,其他人也各有活动。择菜心预备清炒,特地留出三条外观漂亮的供奉给小福寿螺,它大口咀嚼之余说,给我说说你家收购福寿螺的事情吧,就是在这间房子吗?

我说对。你猜不到这些福寿螺给我家带来多大的恐怖。村里人带到我家的福寿螺自然都是活的,死的我爸妈不收。在等待大排档和加工厂上门收购的那几天,福寿螺在我们家天井玩大逃亡,它们爬上水缸,密密包裹一层,洗衣台背面也都是它们的藏身之地。我和姐姐弟弟他们,每天就把这些个逃兵挨个拔下来,扔进大桶。有时福寿螺爬上厨房天花板,就要用小竹竿戳,戳几下,福寿螺露在壳外面的腹足就缩回去。啪唧,它们掉到我们提前铺好的纸板上,可不能掉在地板,壳砸破的福寿螺死得快,卖不出。福寿螺爬过的地方留下一道湿痕,光是一道,人可能觉察不到,要是千千万万道,就沤一股烂泥塘味儿。全家都沉进一个大泥塘,村里没有人拉我们出去,他们还使劲往里扔更多福寿螺,加速我们家下沉。

我走到自己房间拿打火机,除了我的床、衣柜、桌子,其他空间早堆满杂物,塑料桶铲子大剌剌横在门口。手指向床脚,我告诉小福寿螺:十多年前,我以为把房间门堵死,至少能隔绝福寿螺进房间,错,错得离谱。当我看到第一只福寿螺爬上床脚,忍无可忍,我对爸妈说,你们能不能停止收福寿螺?我妈说,好啊,如果咱们家像隔壁村某某一样被政府征地,拿几百万上市中心买商品房,再收福寿螺我就是贼贱种。

说到此处我妈回到家,咚咚走进房间问:你说谁是贼贱种?

我说,没有,没有说谁。

我妈说,我告诉你吧,贼贱种是你姐,嫁去外地农村,好像农村自建房住不厌一样。李丽云你要争气,要找本市市区有房的,哪怕他老到头发掉光呢。

带小福寿螺去田埂散步的路上,我告诉它我妈志存高远,她的拆迁梦和盼我高嫁的梦,双线并行。说着说着来到成片密刺苦草生长处,草茎包围一圈密密匝匝粉红珠子。小福寿螺很高兴,说那些是福寿螺卵,我的家属。

我当然知道。福寿螺的卵,鲜艳明亮,每一颗都生出一个新的福寿螺,占领我们家角落。讨人厌的东西自己活着招人烦,还要生一大堆。但它们是我很长一段时间的玩具。天井爬满福寿螺,没有小孩再敢上门找我们玩。我跟姐姐弟弟各选一只福寿螺宝宝,举办福寿螺宝宝爬行赛。我们拍掌鼓劲,加油!给我冲!福寿螺宝宝听不懂人话,自顾自挪动。这比赛纯粹是斗运气,就看谁人的选手争气,不甘螺后。

小福寿螺体积一天天变大,我对它的感情有些许复杂,像妈妈对待生长期的婴孩,恨不得每日手持卷尺跟在它屁股后面量身长。意想不到的,是它后来生长完全超出估计,尺寸已经快占满整个仓库,圣诞树被挤到边角,假槲寄生枝条弯折,大概自出厂后从未经历此等委屈。眼前的庞然大物每日消耗的蔬菜、产出的排泄物,成为我工作外一大负担,但为保住中央商务区最高楼的工作,只好鼓励自己无论如何要坚持。小福寿螺的自尊与身形一齐膨胀,居然要求我称它为福寿螺大人。我又屈服,底线就是这样一步步降低。

相比同事们,福寿螺大人并不算难相处,至少从未有同事邀请我上南塔天台看星空。

那晚凌晨三点,公司又剩我一人。福寿螺大人说,我夜观星象,发现今晚极度适宜观星——听听它讲的废话,看来已经深得直播脚本的语言重复精髓。它问,你有兴趣跟我一同上天台吗?对福寿螺大人我向来是有求必应,生怕它一个不高兴就跑到总监跟前揭发我文凭的惊天秘密。

我俩躺在天台的地板,与满天星星面面相觑。写“危楼高百尺,手可摘星辰”的前人如果光临南塔天台,不知做出何等惊人语。百尺不过三十米,南塔足足四百六十米。就算我深度近视也产生莫名恐惧,生怕大颗大颗的星星坠落砸在身上。忘了有多久没抬头看天,每日光是看地面已经耗尽精力。福寿螺大人问,李丽云,听说南塔的外号叫鬼楼,听说有人看见一楼地板堆满跳楼死的尸体,你们南塔有这样可怕?

我觉得滑稽,但还是认真作答:根本不存在的事情,能进南塔上班的人是精英,心理素质也都极好,擅长自我排解工作压力。再说,人来到世上一趟不容易,打击都是一时的,多想想积极的事情,何至于跳楼?福寿螺大人眼神闪烁,与它多日相处我知道,那是白眼。它说,向你介绍一部短片,Re-gifted,看你英文不太好,只好告诉你中文名,《没人要》。故事主角是货架上一个彩蛋玩具,外形普通,卖不出去。终于被人买下,作为礼物送给别人。彩蛋自然很高兴,但等待它的是一次又一次转送,最终被卖到二手店。有天深夜,伤心的蛋从高处一跃而下,地面的撞击力打开它身体机关,原来它真身是一只八音盒。彩蛋体内舞曲响起,旋转木马转圈,只可惜没有人打开过它的内心。李丽云,你看,它勇敢跳下,才发现自己不是平凡彩蛋,可见跳楼不见得全是坏事。福寿螺大人倾情推荐的这短片,后来我一边吃外卖一边看完,可能过分惦记当天要交的脚本,匆匆看完,没有过深感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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