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一天

作者: 唐简

1

四月的长雨季里,东方娜姿带着两箱衣物、三箱潜水装备、书籍、画具和颜料,离开纽约,来到坦桑尼亚的一座山林小屋安顿下来。很快她便发现,长雨季里追踪狮子毫不现实,因为每天都有大暴雨,说来就来,这情形得过了五月、进入六月才会渐渐好转。她只得暂时搁置看狮子的计划,每天除了处理她翻译公司的经理与客户发来的邮件,在她的画作上涂来涂去(她在构思一幅岩石、水和雄狮的画),锻炼、读书、听音乐,便无所事事。直到这天早晨,她从房东那儿得知两个多小时车程的地方有个巴巴托迪湖,她便决定无论如何都要去看看。

大雨刚过,她驾着房东的越野吉普径直来到湖区。路上太阳出来了,难得的艳阳天,一路无人。湖泊周围也不见人,一眼望去,树木稀少,南岸到北岸相间四五百米,东、西沿岸光秃秃、高高的古铜色岩壁曲折绵延出去不知多远,几只鸟儿盘旋在湖面上空,清幽的湖水在阳光的照射下粼粼闪光,湖面一道狭长的光亮迷幻而神秘。天涯一角,静谧安宁,湖水似有无尽的温情在等待。她立刻爱上了这片湖。

她把车停在湖岸附近道路中断的地方,拿上背包跑上湖岸,选了个长缓坡冲下湖滩,将两个背包随手扔进一处阴影,迫不及待地脱掉红外套,蹬掉波鞋,穿着白色比基尼跳进湖里,像鱼儿一样游起来。

她屏住气,全身放松,稳健自如地划动四肢,身体朝前方平稳推进。每隔四五十秒,她浮出水面换气,然后再次下沉。有时,她在水下待到一分多钟,玩屏气和快速下潜、上升、侧移、翻转的游戏,样样动作都毫不费力、轻轻松松,而且每次都是在一分二十秒、三十秒后,她的肺部才开始出现窘促感。很好,她想。她依然保持着一级潜水员的体能状态,足见在纽约那家潜水俱乐部的训练多么扎实。

她游过鱼儿聚集的一簇簇水草,游过大大小小的礁石和深深浅浅的沟壑,眼前的影像一点点地向后推移,能见度范围也跟着一次次交叠和更替。她在不断地进入并揭开一个个未知,她觉得自己完全变成了另一个人,静谧被吸纳进她的每一处毛孔,与此同时,自由发散开来,如水一样望不到边。她由着性子向东,向西,向南,向北,仿佛置身于时光之水里,仿佛不管从任何一个点出发,朝任何一个方向游去,只要她无休止地重复划水的动作,便可在时间中穿行,从一个时空进入另一个时空,抵达某种不可思议的永恒。有几秒钟,她恍惚觉得在游向这些年多次出现于梦中的情景。在梦中,岩石被无边的水包围,岩石内有某种温和凝聚成团,水如薄雾向四周无休止地扩散,使太空有了这一水域的具象,而远处,常钧穿越时空般出现,转眼一闪而过,一面轻唤她“小妻子”,随后在某个点,常钧的脸与汪冰的脸交替出现,在一瞬间合二为一……

“唉!”她暗叹一声,甩甩头,侧转身,看见她的双腿打出的泡沫一串接一串,很神奇,尤其在经过湖面那道狭长的光亮时,泡沫在光雾中上下浮荡,莹白又亮闪闪。湖水是凉爽的,感觉很好,这样待在水中甚是惬意,令她对水生出一种依恋。她一气游动了四十来分钟,长出一口气,一洗连日的烦闷,这才悠闲地向湖岸搜寻,检视她的东西是否还在。吉普是锁着的,没有问题。反正没有人,这是长雨季的好处,谁会挑这个季节跑远路呢?红外套和一大一小两个湖蓝色背包在阴影下变成了黑乎乎的三小坨,同它们实际的颜色与尺寸形成反差。有趣的视觉差异,这么一想,她下意识地往高处看去。瞧!瞧那里,阴影上方高高的岸壁顶端惊现一座巨岩,它坐落在向湖面拱出成弧形的岸壁边缘,是它在狭窄的湖滩投下了阴影。她想起来,刚冲下缓坡时眼角的余光似乎捕捉到什么,只不过未及探究。一座巨岩。现在她知道了,那个长缓坡足有四五十米,那么她起头下冲的点离巨岩有一定的距离,加上巨岩所在的岩壁向内折回一小段,难怪先前没注意到。她目不转睛地盯着巨岩,它像是经过人力构造的艺术品,被风和岁月的流水磨得光滑,在阳光下显得白晃晃,可它的大小绝不亚于那一座她记忆中的巨岩。猛然间见到这座巨岩,直观的冲击一下撞开了她记忆之库最深的阀门,她不由得心里一阵惊诧,一阵震撼,尽管这一座和记忆中的那一座截然不同。

而那一座巨岩,是黑灰色的嶙峋岩石,高高耸立在常钧的家乡,离云南瑞丽十多公里、毗邻中缅边境的一处山野。她看见它的时候,震惊于它的庞大和凝重,它使她想起了离她和外婆的家几里远的乐山大佛,两者都可以用巨大和独绝来形容。天灰扑扑的,石山的地势沟回起伏,林立的岩石间异样地杂生着油桐树、漆树和低矮的灌木。在那条人工开凿的弯弯曲曲的小道上,常钧呵护着金发碧眼的朱莲渐行渐远。他们转过一个弯,消失在她的视线中,跟着又转过了更多的弯。她知道,如果想让他们找到她,此时大声呼喊,声音还能传进他们的耳朵,但是在他们三人的石山之旅开始不久,她离开了小道,即便他们折回也看不到她。四下阒然,春节期间石山少有人来。她不记得有风,好像真的是没有风,不然她黑亮的长发会在风中飘起来,至少会有几根发丝拂过她的眼睛和脸颊,可一根都没有。如果有风,风飕飕地吹过耳际,她说不定会隐约听见常钧一路对朱莲倾诉的甜言蜜语。还是没有风的好。可是如果有风,不管风吹向何方,她会迎面相对,让风把眼泪吹散。

没有风。听不到常钧的声音。巨岩卓立在高地。

当她越过周围的岩石,越过灌木,走近这个庞然大物时,更觉得它高峻、傲岸,而且它坚硬如钢。经过了不知多少年月,几乎看不出风化的痕迹。二月里,此地的热带天气不冷不热,她背靠巨岩,产生了靠着山的错觉。天很高很远,只有巨岩同她相连,她抹了抹泪,手足无措,于是转过身,莫名其妙地往上爬。

才二十二岁,她爬上了那块岩石。

爬上去并不容易,实际上是一段危险的旅程,她不知自己是怎么做到的。她的手掌和十个指尖剐破了,鲜血淋漓,她至今还能回忆起指尖因钻心地痛而抖个不停的感觉。不幸的指尖,分布着大量的痛觉受体,后来她在一篇文章中读到,这种现象是进化的产物,是一种安全机制,人类要用指尖探索世界,做精细的工作,因此指尖上必须分布大量的神经末梢。她爬到一半的时候,一只手正试图抠住一小块凹陷的壁坑,还没来得及抠紧,脚下踩空了,整个人猛然往下滑落。她本能地狠劲乱抓乱抠任何触碰到的岩石,手掌和指尖为拯救她而不可避免地受了伤,手臂、腹部、髋关节、膝盖和大腿由于尽力贴住岩壁以增加阻力被磕得生疼,还有手腕、脚踝和下巴也磨破了皮,一身新衣服、新鞋子是为了来看常钧省吃俭用买的,特别是那双心爱的黑色平底搭扣皮鞋,这时破洞的破洞,掉皮的掉皮。完了。这就完结了吗?事情发生得太快,她惊骇不已,随即又不可思议地重新获得了支撑——危急中,她的右手侥幸钩住了一处石间的缝隙,左脚蹬到一处斜斜凸起的石棱。到了这个地步,她依然未生出放弃的念头,只贴着岩壁休息了片刻,便挣扎着继续往上爬,她像是被一股无形的力驱使着,非得爬上去,这使她下意识里忽略了身上的痛。当她最终登顶时,疲累和剧痛袭来,有好几分钟,她感到马上就要晕厥过去,指尖的痛尖锐、密集地跳跃着,超过了其他部位遭受的痛楚,每一下都跳进她的心底。痛,太痛了!起初,她木然地沉陷其中,但是突然,心底的痛被触发,铺天盖地地涌来,她再也忍不住,坐在岩顶失声痛哭。

还是没有风。哭泣耗尽了她最后的几分力气,后来她只能虚弱地低声抽泣,彻彻底底受制于悲伤的支配,根本无法去想自己究竟是不是做错了,竟会念及常钧的心意(也是他强烈的暗示),接纳朱莲来此一同过节——她本来已经离开瑞丽去了昆明,打算随后经香港返回美国的。抽泣中,她听见常钧和朱莲的声音从附近传来,他们在喊她的名字,于是她收住声,躺下来,以免被他们发现。他们远去后,她起身朝下坡的方向,一步步走到岩石边缘。

这个高度很有优势,七八座低矮的岩石后,小道局部可见,而最近的那块岩石大约在三米开外,她能断定,只要对准了猛冲过去,一定会撞得头破血流。她知道她这会儿的样子肯定很吓人,鲜血、眼泪、汗水、尘土和伤痕已经把自己变得面目全非,浑身上下狼狈不堪。肯定是这样的,她不在乎了。因车祸去世的父母在天上等着她,她早晚要和他们相会的。只有退休的外婆独自一人,也许外婆厌倦了见证死亡之痛,厌倦了数着一分一秒度日。跳,还是不跳?她驻足在高高的岩石边,天空灰蒙蒙,说不出地虚幻……朱莲——他在昆明火车站“巧遇”的“表妹”。“表妹”!他不小心流露的“外国女人都很开放”的说法,北京第二外国语学院,留学,他和她当初约定的“将来”,他的“小妻子”,她的“大丈夫”,没有什么是重要的了,不再重要。冷,她感到冷。也许是凉。先前因为攀爬而全身发热,此时早就不热了,她感到从头到脚地冷和乏力。她躺下来,让自己紧贴岩石,茫然地看着天。渐渐地,她感受到了岩石的温度,受惠于岩顶积聚的日光的热量,她的背心升起了一团淡淡的暖意。如今她回想起来,那么这就是她梦里那团恒定不变的温热,或至少,两者存在着微妙的联系。那么水呢?

2

水里有什么?鱼、礁石、水草,更多的鱼、礁石、水草,她爱这片湖。她的湖。

她并没跳下去,而是在常钧和朱莲再次寻来时,选择了接受他们的救助。也许是害怕从受伤到失去生命的骤然间,那从未体验、超乎想象、承受不了的肉体之痛,或者如果仅仅是伤重,成为植物人的恐惧阻止了她,也许是自己的生命涓涓不息的活力,是自己周身强健、青春的细胞要让她活下去。

时隔二十一年(她早已靠奖学金来到纽约留学,又相继在几家公司和联合国做翻译,最终创办了她的翻译公司),在曼哈顿中城一位艺术家朋友的画展上,汪冰一袭白衬衫、黑西裤,头发蓬松、微卷、熠熠生辉,依稀就是常钧,分明就是常钧。她盯着对方恍惚几秒后唐突地问:“我想请你教我画画好吗?”汪冰一愣之下说怕教不好,再说他不随便收学生。她脸上一红,委屈地说了句:“没关系,我知道你不愿意教我。”那番不得体的表白结果是汪冰说好的,他会教她。

两个人的关系不过是两年零九天、六堂课,和一次约会。那一次,在曼哈顿那个被汪冰称作“家”的阁楼,两个人吃着他做的清蒸鱼和芝麻菜沙拉,喝着他用橘子汁勾兑的威士忌,几杯酒下去,汪冰的眼睛开始发亮,眼窝下起了一点不易察觉的潮红。她留意到了,她希望他抬头看她,给她机会看看他的眼睛,他的亮眼睛和那抹微红从正面看更加牵动她的心神。可他只是在她追逐目光时羞怯地对视。有一会儿,他放下筷子,手搁在大腿上,她几乎就要伸过手去,抚摸那双结实、粗糙、指甲剪得很干净的手,细细探看手的形状和手掌的每一处纹理,吻每一个深色的、经频繁的野外活动和长期操作画具而历练得坚实的指节,然后把她小而白的手放进去,接受他的揉捏,同他紧握。

他们坐得近,在桌子一角相邻而坐,但是不够近。她想他挪挪椅子,更靠近她,但是他没有。他的手粘在那儿了,一动也不动,她找不到借口让那双手抬起来,伸向她。她跟从她的情感,也钳制它的热烈,她无法抛开矜持、采取主动。夕阳透过窗玻璃,坚执、连绵不绝地照射进来,将他的领地尽皆笼罩进琥珀色的光辉中,当初她看见的那个他就在眼前,威士忌飘香,荷尔蒙高涨。后来她想,也许那天及时打住,至少他们还能成为朋友。但她没有放弃领略他的爱,即便再来一次,她也不会那样选择。

他们草草吃好,收拾过,洗了澡溜上床。他亲她,她也亲他,热情如沸,喘息,扭动,几近晕厥,他们的世界定格了一般,两个人同时抵达,妙不可言,她喜极而泣。他把她搂住,搂在身下,搂着她,没有多余的动作,没问她为何而哭。待她平静下来,他摸摸她的脸,轻轻说:“‘娜姿’好像不是汉族的名字。”她扑哧一笑,复又哽咽,“娜姿”是一位维吾尔族大婶的名字,她的父母在新疆被打成右派期间,这位大婶曾经帮助过他们。她想,他是在分散她的注意力呢。她以前告诉过他这些的,他不可能忘了,他是在以他的方式使她好受一些。他是爱她的,是的,他爱她。她缩在他怀里,鼻子发酸,他的怀抱多么温暖,多么令她眷恋,她更贴近他,用力往里钻,要钻进他的体内。她忍不住就要说她多么爱他,她想要述说,述说她浓烈的爱,但她说不出口。两个人都惧怕失去,他比她更怕。她渴望更进一步,也暗示过他,他的回应并不热烈,或者说,他条件反射般地退缩。他的法国妻子离开后,给他留下辱骂和一堆债务。而他,比她高一届先毕业的情人,那一年元旦只因在昆明火车站邂逅了朱莲,便卖掉到北京的火车票,让她在北京站空等几个小时,为的是陪朱莲四处旅游,看看是否有机会跟朱莲结婚,移民美国,她却傻傻地在二月里千里迢迢地去云南看他。真的,没有比她和汪冰更相像的人了,没有了,他们被痛苦摧残了,也是被爱摧残了。说到底,他们的关系才开始便终结了。一月里她去他的画室上课,然后卖了她在曼哈顿的公寓,搬来非洲,他一次也没联系过她。

若她再见到他或他呢?这个想法偶然冒出来,转瞬即像泡沫般散去。她想把所有这一切,把她所有的情感、她的灵魂倾泻进她的画作(用汪冰的话说,她是有天分的)。也许这片湖能给她启发,越是不断向前推进,她越是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这里便是那个时光上下交汇之处,便是那个圆即将合围的所在,沿着这个圆,在这个圆的磁场范围内,上下的时光将无限循环往复,可以从一个点到任何一个相邻或不相邻的点。

时间接近正午,巨岩的阴影兀自罩住了它下方狭窄的湖滩,它看起来比刚才更加巨大,它像是被赋予了生命,从沉睡中苏醒的巨兽——雄狮,它,或他,正以本真、无畏的眼神俯视四方,威严地守护着这一方水域,要把周遭的一切都拢进麾下。这么想着,她第一次注意到湖面那道狭长的光亮竟是同巨岩成一条连线,宛如它展开的一扇翅翼。她要登上这座巨岩,她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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