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下的深圳湾

作者: 刘永祥

1

真不想这么做,快四十不惑的男人为不着调的女人瞎跑,不是她疯了就是我已经神经,可似乎有一种木鱼声就这样一直不紧不慢敲下去,引领着我这么做。等我从牙齿缝里挤出时间赶到合肥时,卿儿在别墅的门上留了信息,叫我到埃及金字塔找她。怪不得打电话关机,微信不回。我想我不会再和她疯下去的,单位年终还有一堆事情等着处理,必须回去。

手机响了,我一喜,认为是卿儿。一看,头皮发麻。怕什么来什么,是科长,叫我立即回去加班。唯唯诺诺一番,挂掉电话,我就牢骚起来,一天到晚挣不到几个钱,还当牛做马,不如辞职算了。

牢骚屁一串串的,走几步就放完,脑子冷了,想想还是回去,那可是饭碗啊。

到了机场,又揪心了。从重庆大老远赶来,见不到卿儿,回去后,我会不会发疯?不是说我与她之间多么地一日不见如三秋兮,而是认为离了我的呵护,她那个日子,就成了月球上的环形山,高冷得离人类十万九千里。

前年,来合肥参加一个文学活动,叫什么520爱情隧道诗会。在桥头集镇两段废弃的铁轨上,我希望能遇到一个美若天仙的女诗人,是不是丁香一般惆怅倒不重要。果然,见到了几个五湖四海的女诗人,一个个把风情使劲摇曳迷了岁月。只可惜工蜂一样的男诗人们,一时围住水泄不通,别说我伸进半条腿,就连插一根头发也不能够。我只得闷闷地跟在采风队伍后面无精打采地晃悠了两天,见证了男女诗人们的狂欢。等到散场之后,候机楼里我终于找到突破口,手机上写了一行行,回车键都懒得敲了:

爱情隧道,

是个大坟场,

埋葬雄性、诗歌和母性;

两段生锈的铁轨,

无限下去,锈可链接

……

飞机起飞,一阵呜咽,可能被我悔恨的泪水打滑了起落架。多年的单身狗,对于此次去爱情隧道,梦里有几次当成了丽江之行,哪知道到头来如此凄惶地逃离?

我是一个不知是否有佛却肯定相信缘分的人。生活中有许多故事都验证了我的判断。我遇到的每个人,既是我生命中的偶然,也是必然,我善待遇见的每个人,即使一条小鱼。爱情隧道旁边有个龙泉古寺,寺里有个荷花塘,荷花塘里的小鱼儿最是精灵,让我顿生欢欣怜爱之情。

飞机开始滑行。正准备关掉手机,一个陌生的电话打进来,是个冷冷而嗲嗲的女生声音:感谢您,为我拾得那串玉兔挂链!

不客气,物归原主就好,物归原主就好。

刚才寺里的住持说,您也是个游客是吗?

我觉得好怪。这女人为什么没有马上放下电话,而是像要跟我套瓷?我顿生喜悦,莫不是峰回路转,要走桃花运了?

是,我是游客,是一个与您有缘的游客。这话讲得暧昧。

是的,我也觉得有缘。在我这么困惑的时候遇到了您。

对不起,飞机即将升空,必须马上关机。

可否我加您微信,以后请教。

好的,微信和手机号绑定……

飞机起飞,心儿也飞。那块玉兔背后的主人,居然是一个困惑缠身的小女生?听着嫩嫩的声音,怜悯之心就像巢湖的汛水,汤汤而来。

爱情隧道游玩过后,主办方带领我们赶往不远处的龙泉古寺游玩。向导刘诗人开玩笑说,在爱情隧道出轨,到龙泉寺忏悔。工蜂男诗人们和花朵女诗人们一听,哈哈一团,让我置身于暧昧的氤氲里。

龙泉古寺有点神秘,刘诗人介绍得很是玄乎。什么石板桥是龙舌,两潭泉水是龙眼,寺门是龙嘴……一进院里,东西两边栽有千年的天竺,枝叶青翠茂密,这估计就是龙须了。岸上是快活的人类,水里是悠游的鱼儿,而我这位被抛弃的忧郁主儿,却在佛祖面前煎熬。有那么几个男女诗人似乎正在比比画画,余光里似有似无地扫描到了什么,忽地噤若寒蝉。

我连忙逃到寺庙一角。

没有想到寺庙最后面东北角,有一方荷花池。池里水不大清澈,有假山、荷花、大小不一各色齐全的鲤鱼。愣愣地看着这一大片一大片荷叶,想象着观音座下的莲花,何时我能真的看到莲花宝座?走神之际,荷叶翻动,一尾红白相间的鲤鱼冒出来,优雅地游走。看着看着,又从荷叶里冒出来全红的大鲤鱼来,大张着嘴,定定地望着你,仿佛你就是美味的饲料。我忽然感觉自己就是砧板的肉饲料,水里的鱼儿都张着嘴向我吃来。我一惊,忽然站起来,鱼儿们哗啦一下,全部游进荷叶下的深水处。我看着大片的荷叶,呵呵一笑。那里似乎也传来笑声。我揉一揉眼睛,发现荷叶上有一张弥勒佛的笑脸。我心生惭愧。再次报以一笑,再揉一揉眼睛,却发现弥勒佛的笑脸不见了,一串玉坠挂链挂在两重荷叶之间,虽然有一点隐蔽,但是仔细一瞅还是能发现的。荷塘里有三五枚硬币,七八块石子不等。不知谁这么大方,把玉坠挂链也丢进荷花塘里。我来了兴趣,蹲下身来仔细研究起来。混浊的水里,绿色显得灰暗,没有一点生机,好像我此时的心情。端详一番,感觉此物并无新奇,准备起身离开,就在这一刹那,我感觉那个玉坠似乎有一只眼睛在看着我,令我温暖。再仔细看时,果然看到一只眼睛,一只红红的眼睛,在深情地看着我。

感觉那个玉坠唤我。揉一揉眼睛,原来是一只小兔的模样。哈,我也属兔,真是有缘。

到手的玉兔挂链,一番水洗揉搓,神采焕发——还是个祖母绿玉兔,挂链似乎晃眼的纯金,看来价值不菲。一时,心里有了些冷,仿佛行窃被天眼逮个正着,居然还在寺庙这等清静之地?

找到住持,说明情况,奉上玉兔挂链。住持是个中等身材的胖僧人,瞅着玉兔,渐入思索:施主,物归原主吧。

我说,住持,这是人家捐赠之物,如何还要还给人家?

住持说,不可说,不可说,它从哪里来,还归哪里去吧。

再问,住持闭眼诵经,进入无我状态。

后出来,遇到一小和尚,再三请教,他仔细研究后,故作深沉道,这个玉坠里凝聚着万千泪水和委屈,这样的滔天怨气在本庙是化不开的,罪过、罪过。说完,专心扫地,不再理睬人。

2

下飞机刚一开机,微信提示来了,一个叫哭卿的微友请求加我。

您好。对方来的是语音,声音像是从冰窖里发出,一股冰冷气息袅绕。

我一边拉着拉杆箱,一边不是很利索地说,我已着陆。

我觉得我们有缘,想向您说说心里话。世界很广阔,我想去看看。

好啊好啊,只要有钱有时间,这是让人羡慕的大好事。

不那么令人羡慕。

为什么?

因为我在红尘中缘分已了。

世界很大,不过所有地方都是滚滚红尘。

那我……就去死!

我吓了一跳。手机掉到地上,被拉杆箱推到旁边。我赶紧弯腰去捡手机,身边游客匆匆,手机被拉杆箱们推送着和我躲猫猫。急死了,再不回复,或许一个人的生命就断送在我的手里,那我就真成了杀人凶手。这可怎么好。

终于抓到手机,我的拉杆箱不知又丢到哪里了。不管了,赶紧回复:死了,没有解决掉的烦恼,一样附着在灵魂上。

好半天,手机里安静。等我好一阵子忙完了行李,信息却回了一句:那我就下十八层地狱!

哎呀呀!

啊呀呀,啊呀呀,你能不能解我困惑?

——我不知这是撒娇还是愤怒。

朋友,困惑本身不困惑,是我们自己的心被迷住了。擦亮眼睛就能看清了。

道理和现实,十万八千里。

啊呀呀,困惑不可怕呀,你稳住内心……

3

匆匆赶到埃及胡夫金字塔下,哪有什么卿儿?胡夫曾数次远征西奈半岛和努比亚,何等高光,而我远道而来,却是灰头土脸。手机不通,只能微信联系,可是微信却怎么也联系不上。茫然四顾,吉萨高地莽莽苍苍,黄沙漫漫,一波一波的热风袭来,就连金字塔也是一副按捺不住的样子。把旅行包垫在斑驳的巨石上,我坐在金字塔北面十几米高的三角形入口地方,阴冷的气息幽幽吹来,令人不寒而栗。卿儿或许还在胡夫的墓葬群游玩?等到天黑,没有游客了,只剩下一直吹着鬼风的黑洞。

科长隔空传来短信,说我无故旷工三天,已上报局长。不妙,我这个副科长位子估计不保,再旷工几天,估计年终奖也悬。局长对我不错,当初人家力排众议叫我干副科长,可是科长及其手下不快活,什么活儿都塞到我这里,我就像一头日夜干活儿的牛。好在自从认识卿儿,我往外跑的机会多了,回去一大堆事情在那里也不心烦,正所谓债多不愁虱多不痒。这次,我想不必为难局长。我仿佛看到科长和几个想当副科长而不得的科员在沙丘那边偷笑,笑声那么空洞,像是灌进许多沙子。我想,胡夫的黑洞不会通到中国的,于是,我也笑起来,嘿嘿两声。

卿儿说她有个大名,叫薛卿。聊了若干天以后,她叫我喊她卿儿。卿儿在重庆读大学,大学期间谈过一次恋爱,只是她的一次次坚守,令初恋忍无可忍另寻新欢。卿儿如此倾诉,是在我们网恋几个月以后的一次深夜醉酒聊天。她说坚守一样东西真的很难,除了那件事,我什么事情都做了,甚至像个家庭主妇一样。

我说,坚守与思想信念有关。

她回复说,我就是想等到结婚那天才完全绽放自己,给婚姻一个最大的交代!

我知道,我遇上了一个死脑筋。原以为世上就剩下我这么一个傻蛋,一人干着单位七八个人的差事,只因为此职业与文学沾到一点点关系,累死累活都不愿意调动工作,哪知还有人比我还死脑筋。

死脑筋的卿儿,让我冬天到合肥来看她,还说这是考验。我说事情太忙,走不开。她威胁说,那我们就断绝联系吧。我一听慌了。这几个月,与卿儿聊天,好像真的一日不见如隔三秋,可是两人相隔万水千山,又怎么能调到一起?卿儿是合肥淮河路步行街上一家高档服装店的老板,颇有些气质女的范儿,她每天都要在商圈里上上下下走动,偶尔也健健身练练瑜伽,忙得不亦乐乎。我只是重庆市一个区政府部门的小公务员,业余写写狗屁不通的诗。她恍然大悟,微信语音发出有气无力的声音:你是诗人,就应当像诗人一样来寻找我。

我说,让我引用诗人屈原的一句话吧——“闻佳人兮召予,将腾驾兮偕逝”。现在这就是我的座右铭。

她过了好久才回话:偕逝?你打算与我一起殉情?

我慌忙秒回:“偕逝”,是古文,意思是一同前往。就是说,即使你走到天涯海角,我也会找到你,陪伴你。

她给我发了一个笑脸:没文化很可怕。你来找我吧。看你怎样找到我!

4

我找了朋友阿伦,帮我把卿儿手机定位。原来,她的手机就在100公里外的尼罗河东岸。

我站在尼罗河东岸一处高地上,与卿儿前前男友相遇。他说卿儿把手机给他,叫他在这里等我。我说,她可留下什么话?他说,叫你好好享受尼罗河的余晖。

尼罗河从几千年前的岁月一路流来,从非洲埃塞俄比亚高原流下来,克服了多少艰难险阻,难道卿儿叫我锲而不舍地继续追寻吗?艳后的故事赋予尼罗河永恒的浪漫和神秘,埃及人在尼罗河畔种植小麦、水稻、椰枣、甘蔗、棉花,我想还一定种植下许多小妖和传说。埃及人还饲养着毛驴、水牛、骆驼、法老的诅咒……而我只关心着卿儿心中某种信仰是否也在这里寄养。

太阳的余晖如千万片金鳞洒在河面上,河水缓慢流淌,一片金光闪闪。两岸农舍隐约在灰暗中,袅袅的炊烟在空中盘旋,不肯离去。而我……为什么要离开,又能到哪里去?

我问卿儿前前男友,你是怎么到这里来的?

他说,根据卿儿发的定位图找来的,卿儿要在这里和他了结一切。

落日余晖,映着牛群从暮色中走来。有一牧童晃悠鞭子,赶着周围嗡嗡乱飞的小虫;岸边有穿着彩色衣服的村姑在捶衣服;一阵驼铃声响起,从落日之处牵出一串长长的影子,有些落在尼罗河上,骆驼队托着沉重的货物沿着岸边缓慢地走来……卿儿说不定就藏在落日的某个地方偷偷地落泪?一气之下,我赶走了她的前前男友。暮色中的牧童,渐渐变成了沧桑的胡夫,那个洗衣村姑却是妖娆的艳后,两个影像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在我脑海里打架翻腾,脑海里一时乱哄哄的,仿佛陷入一种神秘蒙蔽而不明的恐惧与错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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