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府遗事
作者: 相裕亭引子
清江浦开过来的夜航船,进入盐区以后,天已经亮了。远处的村庄、河流,以及河堤上的树丛,还在晨雾中笼罩着。那轻纱、炊烟一样的雾气,如同赶海的汉子,迷恋婆娘的被窝,天都亮了,还在那儿缠绵着。
船客们在客舱里闷了一夜,那会儿陆续迈上甲板。他们深吸着清晨的新鲜空气,眺望着远处一片片亮晶晶的盐田和盐田里迎着曙光上下翻飞的海鸥,时不时地还有人在船舷边,冲着远处雾绰绰的河道吼起了嗓子。
那艘船,在运河连通盐河的水道里,由盐区往清江浦码头跑了几年了。每三天一个往返,是当时盐区人出行的主要交通工具。
船上,上下两层子。底层带客,设有舱房和一排排躺椅;上层甲板上堆放货物的同时,还有一个四面透风的凉棚。近途的船客,尤其是赶一两站地进城卖菜、访友,或是到盐区寻觅活计的盐工、船工、木匠、瓦匠,以及剜鸡眼、唱小红的,他们扛着铁锨、镐头,揽着二胡、三弦、锯子、刨子,以及弹线用的墨兜子登船。也有拎着白泥小炉子,到船上兜售煎小鱼、蒸米糕的乡下妇人。
客船到达盐区大码头以后,若载有贵客,如县党部的官员,或上面派来的盐管员、水利测量员;或是本地吴家、谢家、曹家的老爷、太太、姨太们;或是他们家的大小姐、二公子、三少爷外出归来了,码头上就会有各式的轿子在河堤上等候。
可今天,等候那艘客船的不仅有各式轿子,还伴有一阵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曹家的大少爷曹瑛晖带着他在江宁读书时的校友白小芊,回乡完婚来了。
1
曹府里,连续数日,张灯结彩。
那都是管家张宽张罗的。其实,那个时候,曹家大公子的婚事都已经过去好多天了。曹家人早就各忙各的事情去了。
老太太那边,闲来无事,便会传话,让张宽家的婆娘过去陪她坐坐。
有时,夜雨过后,天气突然晴朗了,院子里飞来一群红蜻蜓、绿蜻蜓,雾团一样在窗前追逐飞舞;或是檐口下猛然间旋来一对小燕子,“啁啁啾啾”地商量着要在哪儿垒筑巢穴;再就是茶几上,当日摆上了几样新鲜的瓜果,老太太都会想到张宽的婆娘在她身边的某些事。可巧,那个时候张宽就在跟前,老太太便会问张宽:“袖儿呢,这一阵子怎么没有过来?”
袖儿,早年是老太太身边的丫头。而今,人家也是当奶奶的人了,老太太还是那样“袖儿”“袖儿”地叫她。
张宽从老太太的语气里,就能听出她那是见花问花、见草问草呢,并非真有什么要紧的事情急于召唤他婆娘过来。那样的时候,张宽便会说:“家中添了孙子。这阵子,她正屎一把、尿一把地忙活着洗尿布呢。”说得老太太瞬间没了兴致。
其实,张宽家的孙子早就能下地挪步了。况且,张宽家里也像这曹府里一样,里里外外都雇着用人。张宽的婆娘在家几乎不做什么事情的。张宽只是不想让他婆娘到曹府里来得过勤。
当然,这里面还有一层原因,张宽不好对外人说。他一直怀疑自己的婆娘,当初在曹府里当丫头时,被曹府里的老爷,或是某位公子给摸溜了。所以,老太太时不时地喊他婆娘来,张宽的心里总是觉得硌硬得慌!能回避的,他尽可能地就给回避了。
可过不了几天,老太太看到张宽时,又会那样问呢。甚至还会具体到张宽婆娘所做的米糕如何爽口不黏牙,油煎小鱼两面焦黄酥脆香呢。
那样的时候,张宽就会记在心上。
第二天,或是当天傍晚,张宽一准就会用一条羊肚白的毛巾,裹上一个热乎乎的油纸包,把老太太想吃的米糕呀、油煎小黄鱼呀,或是比米糕、油煎小黄鱼更让老太太舒心、爽口的食物给她送过来。
张宽家离曹府不远,紧挨在曹府旁边一条小河口的码头旁。挺规整的一个小院子,前面临街,后头枕河。先前,那地方是曹家筹建宅院时的代办处。
那个时候,张宽的父亲主管着曹家的事务。
应该说,张宽的父亲坐在那个代办处里,每天“噼里啪啦”地打算盘,计算出小码头上抬上来的上千担、上万担沙石木料呢。
后来,曹家的院落建成了,曹家人陆续搬进曹府。老太太见张宽他们一家子还住在盐河口“滚地笼”似的茅棚里,便把小码头上那几间原本该拆除掉的代办处赏给了张宽他们家。
张宽的父亲很感激。就这,他还是自扣了三个月的薪水,算是抵押了曹家的那处房产款,才心安理得地住进代办处里去。由此,张宽一家,就算在盐区扎下了根──拥有了他们自己的住宅。
后期,张宽的父亲又把那房屋扩建了一下,外加了两间东厢房,并拉起了围墙,将原本四面敞开的代办处,拾当成一个居家宅院的模样。
张宽在那房子里迎娶袖儿时,铺了红地砖,粉刷了四面白墙,大门楼上还镶了亮光闪闪的琉璃瓦。里里外外,又打理了一番。而今,近二十年过去了,那房檐的琉璃瓦都褪了颜色,门壁、廊柱上的朱红,也都斑斑点点地脱落了许多。
张宽的婆娘想让张宽再拾掇拾掇。可张宽哪里顾得上。曹府里那么多的事情。他每天天不亮就要去应卯。晚间,曹府里的廊灯收下一半(留一半供夜间照明)他才离开。有时候,白天忙不过来的事情,他晚上还要加班熬通宵。难怪老太太让他带个口信回家,他都没有空闲。以至于,过了两三天,老太太又见到张宽时,问他:“我让你告诉袖儿过来一趟呢?”
张宽这才一拍脑门子!好像他把老太太那话给忘得一干二净了。其实,才不是那样呢。张宽对老太太的话,向来都是言听计从的。只不过,张宽能悟出老太太召唤他婆娘来,是不是真有什么事情。
赶上年节,或是曹家有婚庆寿宴,不用老太太捎话,张宽的婆娘也会自个儿提着个开脸的小锦盒子过来。
曹府里,能给老太太开脸的人,向来都是张宽的婆娘。
每过一段时间,老太太就会让张宽的婆娘帮她把脸上多余的毛发用丝线拧掉,谓之开脸。
开脸,妇人间的事情。
年轻的姑娘们无须开脸。姑娘家一旦开了脸,就意味着要乘上花轿嫁人啦。不过,新娘子上轿前的开脸,是象征性的,婆子们扯两根花丝线,在新娘子粉嫩的脸上比画两下,就算是给新娘子开过脸了。而真正的开脸,还是要像张宽的婆娘给老太太开脸那样,事先准备好一个开脸的小锦盒子,里面装有胭脂、粉饰,以及棉纱团、刮刀片、小镊子等物件,外加一团扯不断的花丝线。因为,开脸时要两手扯紧丝线,并将那丝线缠绕在指尖间拧成一个“8”字状。然后,通过变换指尖间的角度,捻动着那个“8”字口,一放一收,一收一放,拧净对方脸上多余的细毛。其间,可能会听到对方猛一声“哼”呢,那一准儿是拧疼了对方,或拽下多余的毛发了。所以,曹府里新来的小丫头,没有哪个敢在老太太脸上下狠手、拧毛发的,唯有张宽的婆娘,她拧疼了老太太,老太太也不会怪罪她,反而认为那是应该的。否则,怎么能让老太太的面容更加好看呢?
老太太偏爱张宽的婆娘。每逢年节,曹家各房的女眷们分发绸缎时,老太太总会多要上一份留给她。
可张宽的婆娘不晓得打扮。经常是上一回来时所穿的灰布衣衫,下一回来时,她又把那件灰布衫穿来了。
老太太问她:“我给你的绸缎呢?”
张宽的婆娘哭丧着脸,说:“我一进家,就被儿媳妇给抢过去,比画到她身上了。”言下之意,儿媳妇相中了那绸缎,她就不好再要回来了。弄得老太太笑容僵在脸上,遂招呼身边的小丫头,把屋内备下的另一块绸缎又拿来赏给她。
这一回,老太太可是再三叮咛呢,让张宽的婆娘回去以后,务必照着自己的腰围、肩宽、身高,裁裁剪剪,穿在自个儿的身上。
可过了一段时间,张宽的婆娘再来时,她还是穿着先前那件灰布衫。
老太太脸一冷,问她:“我给你的绸缎呢?”
张宽家的先是撇个大嘴傻傻地乐,随后掀开衣角,轻拍着里面的软缎衣衫,很是得意地跟老太太说:“穿在这儿呢!”
老太太惊讶了一下子,问她:“为啥?”
张宽家说,她舍不得把那么好的绸缎穿在外面,怕磨坏了。
逗得老太太笑得不行。
事实上,张宽的婆娘那是说谎话呢。她家里绫罗绸缎多的是。她只是不想在主子面前显富贵罢了。
那是张宽教给她的。
张宽本人也是那样做的。张宽在曹府里行走时,他每天所穿的衣衫,袖口那儿都磨出了白棉线。
但张宽是备有礼帽、长衫的,他还玩过那个时期的文明杖呢。不过,那是他远离曹府时的穿戴。张宽在曹府里,向来是一身粗布衫。曹府里的老爷、太太,包括张宽身边的跟班,谁都没有见他礼帽、长衫地穿戴过。
2
白小芊来到曹家,一直没有把曹府里那迷宫一样的房舍弄清楚。丫头们领她到婆母那边或是到婶娘那边去,或是到三姑娘秀玲的含玉楼,或是她一个人在园子里各处走走看看。回头,自个儿往回走时,走着走着她就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有两回,小芊独自到三姑娘秀玲那边去,看到眼前一处满是花朵的庭院,明明记得这就是她去过的含玉楼,可走进去一问,却是婶娘或是某一位公子居住的地方,羞得她脸一红,赶紧与门厅里的小丫头摆个手语,便匆匆退去了。
曹府里,那么大的一片光怪陆离的房舍,并非一朝一夕建起来的。前前后后,几十个工匠,不分昼夜地在那儿锯呀、凿呀、磨呀、砌的,耗时有七八年。也有人说十几年。因为,后期曹家又陆续建了小戏场、茶水房、曹蒲大药房等一批附属庭院。
曹府里的建筑,做工较为精细,好多地方使用了鎏金和镂空的技法。房檐下的“望兽”“户对”“雀替”,都雕琢得栩栩如生,惟妙惟肖。有人说曹家房梁上雕琢的飞禽,惊呼一声,它们就飞走了。那是夸词。但是,雕刻在接水槽里的鱼虾,蓄水以后,浮影显现,那鱼、那虾,立马像是游动起来一样,这是真的!
管家张宽,相中了姑苏城里那对邵姓父子的木工手艺,竟然把自己的女儿许配给了邵家。
后来,曹家的院子建成以后,张宽帮邵家在盐区购置了田产和住宅,让他们在盐区安了家,并安排邵家父子长年在曹府里做一些修修补补的零星活计。后期,曹家筹建曹蒲大药房时,就是邵家父子领衔主建的。
那一年,西山锡矿接连发生了三起爆炸事故。其中,有一位矿工在排除哑炮时,炸掉了一条胳膊和半边脸。拉到城里天成大药房,光是救治费,就花掉了相当于那个矿工五年的薪水。再算上当年曹府里各房太太、姨太、少奶奶、大小姐、公子哥的用药消费,以及修建庭院的匠人们走了斧子伤着人,飞了石花溅到人们的眼睛里,零零碎碎的花销合在一起,足够建一座大药房的。
张宽把那笔开支呈给曹家人看,并建议建一座属于他们自家的大药房。这才有了后期的曹蒲大药房。
曹蒲大药房初建时,叫曹氏大药房。
匾额还没有挂上去,就被曹家老太太给改了。老太太忌讳府上的人患病,她说:“药铺的店门面向西大街,并非自家人专用。”随口给改了一个字,叫曹蒲大药房。
应该说,曹家老太太所改的那个“蒲”字,还是蛮有道理的。一则,此地水塘多、蒲草多。添上一个“蒲”字,显现出鲜明的地域特色。再者,“蒲”与“普”是谐音,寓意着普通老百姓都可以进店问诊。所以,曹蒲大药房一开张,就赢得地方百姓一片赞誉。
刚开始,曹蒲大药房是交给城里天成大药房代理经营。药铺里面的管事、头柜、二柜、三柜,以及刀上、碾药、账房、伙计,都是天成那边过来的。曹家只在年底参与分红。
张宽不懂医术。但药铺运作了一段时间以后,曹家人,包括张宽本人,都悟出那样的经营模式不是个办法。凡事都要听对方的一面说辞。譬如,疑难杂症,或是伤胳膊、断腿等稍微严重一点儿的病人,都要转到他们天成本部去治疗。眼看到手的银子就那样眼睁睁地流失掉了,曹家这边却毫无办法。
曹家人找到张宽商谈了几次。张宽便下了狠手,从清江浦(今日淮安)那边挖来头柜、二柜和一帮刀上、碾药、抓药的伙计,组建起属于他们曹蒲自己的医药班子。这才使曹蒲的运作有了转机。
问题是,那些异乡招募来的先生、伙计,好多是有家室的。他们要定期回乡探亲,这很耽误事情。
当时,从盐区到清江浦,主要依靠水上交通。船只往返一次,少则三五天,多则七八天。赶上运河里船闸封堵,十天半月也是有的。
这样一来,曹蒲里坐诊的先生,便会出现断档。
张宽察觉到这种情况,便及时拿出了管束的方案,每人每年只给一个月的探亲假,让他们回去做传宗接代的事情。同时,还规定,不能聚团回去,而是前面放走的一两个探亲的回来以后,再安排后面急于回去的一两个人启程,以保障药铺里每天都能正常营业。
应该说,张宽的那一套管理办法,还是比较科学的。只是苦了那些异乡来的汉子──他们每年只有一个月的团圆期,而剩下的十一个月里,就要打光棍了。那滋味,当然不好受!尤其是年纪尚轻的二柜、三柜,还有那些有家室的刀上、伙计,他们白天在药铺里忙事情,晚上躺到床上就会想女人。时而,还会谈论女人的某些乐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