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父的桃林(短篇)
作者: 曾剑我岳母尿毒症去世后,我岳父没法在他们以前的房子住。他看见任何东西,哪怕一面光洁的墙,都会想起我的岳母。他不说出来,只是盯着某个地方落泪,那眼神让人害怕。我们决定给岳父换房。岳父没什么积蓄,只能卖了旧房再置新房。岳父说,他不要太大的房子,两小室,一小厅,够了。岳父现居八十平方米,我们给他选了一个六十平方米的新居,八十平方米换六十平方米,倒也容易,只是位置难选。
岳父选择了“威尼斯水城”。小区并没有水,只有两个喷泉,冬天的喷泉是冻结的,夏天象征性地涌出一点儿水,像人忍受不了苦痛,流出两行眼泪。我开车带着岳父在小区里转,岳父的目光越过车窗,寻找他的理想之地。在三棵桃树旁,他让停。他说,就这里吧,我打开窗,就能看见桃树。三棵桃树依偎着的是商业楼,三棵桃树旁有一扇窗,那扇窗的上面是“宏利莱炊具城”的巨型广告牌。桃树下是一片绿草。桃树两旁是榆树,向东向西排开去。
似乎是天意,三棵桃树斜对的一楼那套房还没卖出,岳父如愿住进去了。
岳父年岁大,身边不能没人。我在煤城某机关上班,一个小公务员,离岳父现住地不远。我住到岳父这边,媳妇在那边上班、经管孩子。我照顾老人一日两餐,晚上我睡客厅,离岳父近,有什么动静我能听见。
岳父总是和黎明一同醒来。他坐在床上,面朝窗,朝着桃树的方向,等待天光到来。天一点点亮开。桃花含苞了。桃花开了。桃花飘香。风在树梢过,桃枝跳跃一下。风走了,桃花静下来。岳父除了睡觉,就是坐在床上看窗外桃花朵朵。那是岳父一段平静的时光,他习惯了沉默,习惯了凝望。
某一天,三棵桃树旁的那扇窗,突然被砸开,那个窗户变成了一个门,成为宏利莱炊具城的后门。它黑洞洞的,像一只瞪大的眼睛,斜视着岳父床前的那扇窗。
岳父很少出屋,吃饭也要在卧室里,一张书桌变成饭桌。这天早餐,他不拿碗筷,指着窗外,愤然道,他们怎么可以这样。我转眼望去,宏利莱炊具城墙下那片绿地加了栅栏,把三棵桃树围在铁栅栏里。
岳父走出去,面对这个砸出来的后门喊:“谁干的?”里面走出一个人,身材高大壮实,年龄约三十,身着黑色西装,扎浅蓝色领带,蒜头鼻抢尽风头,使我很难对他那张脸有个整体印象。
岳父看他一眼,说:“我不找你,我找你们管事的。”“我就是老板。”他说,“这里我说了算。”岳父说:“咋把桃树围起来?”那人说:“与你有关系吗?”岳父说:“我想看桃树,可你把它们围起来了,我看不真亮。”那人说:“要想真亮啊?你在家栽一棵呗。”岳父说:“你怎么这么说话呢?这是小区公共绿化带。”那人说:“你是物业老板,还是社区主任?”岳父说:“不是。”那人说:“这不结啦,有什么问题,你找物业,找社区。”
我让岳父回屋。我说:“他敢建栅栏,肯定是打过招呼,得到允许的。”岳父坐到床上,凝望窗外,怨气未消,满面愤怒。
似乎没有什么坎儿是时间迈不过去的,几天之后,岳父接受了这个事实。他坐在床头,平静地望着窗外。
一天夜里,岳父的窗外灯火通明,灯火来自宏利莱炊具城,岳父以为他家在装卸炊具,他关窗睡觉。第二天清晨,我还在客厅里酣睡,岳父的惊叫把我吵醒。我以为他摔倒了,冲进去后,只见岳父指着窗外喊:“他们怎么这样?他们把桃树砌到墙里了!”
我朝窗外看过去,那铁栅栏一夜之间变成了红砖墙。我让岳父别吵,那是人家的地盘。岳父说:“什么人家的地盘,那是公共绿化带。”
岳父走出去,迎向他的,还是那个自称是老板的西装男人。岳父语气挺凶,说:“你们建围墙,把桃树给挡上了。”西装男人说:“桃树是我家栽的。这里原来是三棵榆树,榆树招虫子,也不好看,我们改种了桃树。我自家种的树,想砍就砍。”
“你自家的树,种在公家的土地上,就是公家的。”岳父固执地说。
西装男人说:“你是谁?公家的就得公家人来管,你算哪根葱?别在我面前倚老卖老,远点待着去。”
我说:“你怎么说话呢?没素质!”
“我没素质?谁叫你们吃饱了撑的,跑这儿管闲事。我没叫他滚就不错了。这小区里老人有的是,别人不扯闲管屁,就他能耐。告我呀,有本事去告我呀!”
岳父显然听见了那个“滚”字,气得直哆嗦。岳父是个体面人,从少年到现在,没人在他面前说过“滚”字。
我不擅长吵架。我把岳父劝进屋,给他沏了茶。我说:“爸,你喝茶,消消气。我去找社区,社区不行找街道,再不行,找市政。”
我去了社区。社区主任说:“不是你一家,有人反映过。他家有批文的,你想,没有批文,他敢吗?告诉你爸,这么大岁数的人了,管好自己,该吃吃,该喝喝。”
我回家,对岳父说:“人家有批文,咱们不管他。好歹那桃树梢还看得见。树还会长,等树长高一些,他家想挡都挡不住。你别操闲心,该吃吃,该喝喝,我这就去给你买羊汤馅饼。”
我拎着羊汤和馅饼回来时,岳父还坐在床头。我喊他吃饭,他起身,却迈不开腿。他说他腿麻,转不了弯。我打电话把大舅哥找来。大舅哥说:“莫不是中了风,赶紧上医院。”
检查结果,岳父脑子里有血栓点。
岳父出院后,右手多了一根拐杖,右脚多了一个动作,每走一步,要在地上画个半弧,典型脑血栓后遗症。脑血栓之后,岳父越发喜欢哭。以前,他只是默默流泪,现在,却是咧嘴哭,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
岳父的脑血栓应该与宏利莱炊具城有关,他们挡了他的风景,堵住了他的心,他的血流不畅通。但这似乎怨不得别人,只能怪岳父心眼儿小,与窗外那片天地过不去。
一天晚上,大舅哥来看岳父。岳父咧嘴大哭,这让我很不快,好像我虐待了他。幸好大舅哥理解我,他说:“老人老到一定程度,就老成了小孩,要像对待小孩子那样哄他。辛苦你了。”我把宏利莱炊具城盖毛坯房,遮掩了三棵桃树的事告诉了他。大舅哥说:“没办法,人家财大气粗,肯定与城建、市政有勾结,咱不惹他。多安慰老爸,转移他的注意力。”
大舅哥拿出一个播放器,打开,传出单田芳沙哑的嗓音,播放的是《童林传》。大舅哥说:“没事让爸闭目养神,听评书,别老瞅窗外。”
岳父说:“三人成群,三木成林,那是一片桃林呢。宏利莱的老板不是东西,把一片桃林围在自己家里,据为己有。”
岳父如此痴迷桃树、桃林,这让我不理解。我想其中也许隐藏着某个故事,甚至是秘密。我试探着问他,他不回答,仰头,看一眼墙上的那张黑白照片。照片上,一个姑娘平静地笑。那是一个漂亮的姑娘,像电影明星一样。与她紧挨着的那个男人,穿着中山装,围着浅灰色围巾,戴副眼镜,文质彬彬。这是我岳父岳母的结婚照。黑与白,彰显着他们身上独特的气质。
敲门声响起,是岳父的几个老同事,他们来看岳父。腿脚不便,岳父在卧室里接待了他们。岳父指着窗外说:“你们看,那里有三棵桃树。我是春天住过来的,那时桃花可好看了。现在,只能看到树梢了,他们把桃树围起来了。”
紧挨岳父而坐的那位叫杨林,我叫他杨大爷。他冲我笑道:“你爸呀,命犯桃花。”一屋子里男女哄笑。我往外走,杨林叫我坐下。他说:“听听你爸的风流韵事吧。”身为女婿,我觉得不好意思,就走了出去,在客厅里坐着。他们开始讲我岳父的故事。房门敞着,我听得真切。从杨林的讲述中,我知道岳父年轻时性子就直。他们那时的歌舞团,有个叫包海青的,蒙古族,独舞是他一绝,抖肩抖的,像触了电似的,带着波浪。他的骑马舞跳得浪。他喜欢穿马靴、马裤。马靴锃亮,马裤瘦小、紧身,把他的裆兜得丰满硕大。那个年代,演员要一专多能。包海青不但会跳,还会唱,唱长调,唱京剧,唱评戏,是民族歌舞团的男一号。
岳父不喜欢包海青,说他没正形。包海青年轻,身段灵活,常在戏曲选段里扮演童生。与他配戏的女子,他喜欢的,总会全力表现。这样的戏,往往女主角先在台上唱几句,他随后翻着筋斗上场。他一连几个筋斗后,骤停,干净利索地亮相。他不喜欢女主角,就整景,哗众取宠。他翻着筋斗上场,亮相的同时,冲着背后的女主角一个响屁,台下一阵哄笑。女主角受此奚落,演出大都难在状态。包海青是个奇才,那响屁,说来就来。
岳父说:“包海青老兜着个裆,让人烦。”歌舞团女性居多,不是大姑娘就是小媳妇,他穿成这样,成何体统。有一天,岳父指着包海青的裆,对他说:“包海青,你道德沦丧!”
岳父若是开玩笑,这话也不叫事,包海青不是开不起玩笑的人。可我岳父一脸严肃,是在批评人家。包海青不干了。你一个搞乐器的,为我们打下手,竟敢这么同我说话。你是个什么东西?自己的家伙小,像个蚕蛹,撑不起自己的裆,嫉妒别人。这句话骂得狠,两人自此有了嫌隙。
那时候,我岳父喜欢田锦秀。田锦秀是歌舞团的台柱子。她嗓子好,唱评戏是一绝。岳父是乐队中普通一员,他不敢追求田锦秀,只暗恋她。
岳父不知道,田锦秀其实也喜欢他。
一次全省范围内的交流演出,煤城歌舞团到丹东送戏下乡。他们到达河口时,桃花正开。那天的压轴戏是评剧《小二黑结婚》选段。包海青演小二黑,田锦秀饰演小芹。
包海青知道我岳父暗恋田锦秀,故意让她难堪,让我岳父心疼。那场戏,演小芹的田锦秀先出场演唱了一段,该包海青上了,候场处却不见他。后台人员到处找人。台上的小芹不见小二黑登台接戏,只得将开场的唱词再唱一遍。包海青还没上。乐队把乐器奏得震天响,是掩饰,也是暗中催演员登台,却依然不见小二黑。危急之时,我岳父放下手中三弦,冲到舞台中央,与田锦秀接戏救场。
我岳父说,就是那片桃林,那次演出,让他和田锦秀的恋情浮出水面。那天黄昏,他们乘马车去另一个村庄演出。人多,东西多,六七辆马车形成一个车队。岳父和一个赶车的坐最前面那辆马车,车上装着乐器、道具,足有两千斤。赶车的坐在马车头,岳父坐在他左边。在山道上,他们面前的那匹马跳跃了一下,好像是被石头硌了脚。马车颠簸,岳父摔下来,马车碾过。
我岳父毫发未损。他躺在地上,张嘴打着呵欠,原来他刚才睡着了。岳父没事,田锦秀却因此受了伤。当时,田锦秀与几个女演员正坐在岳父他们后面的那辆马车上,看见岳父掉下车,田锦秀倏地跳下来,冲向我岳父,结果把脚弄伤了,脸上还剐破了一块皮,直淌血。看到岳父站起来,啥事没有,田锦秀激动得扑进他怀里。岳父拥抱着田锦秀,他的目光越过田锦秀的肩,看到了泛着白光的鸭绿江水,看见江畔成片的桃树,在马灯下泛着青幽幽的光。
十年之后,蒋大为一曲《在那桃花盛开的地方》风靡全国。那时候,岳父家只有一台黑白电视,他听见蒋大为唱这首歌时,高兴地对田锦秀说:“老田,快看,他身后是丹东河口,我们演出的那个地方。看那大片大片的桃花,真美。”这个时候,田锦秀早已成为我岳父的妻子,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他们的女儿丽质,后来成了我的爱人。
老同志的谈话,让我重新认识了我的岳父。我前一阵子还觉得他对桃花的关注有些矫情,现在,我理解了他。桃花已深深楔入他的记忆。我岳母田锦秀走了,那三棵桃花或许就成了一种象征,成为他对岳母回忆的依托。现在,窗前的三棵桃树,被宏利莱炊具城围起来,阻断了他记忆的河流,把往昔堵在他脑海里,他能不“血栓”?
脑血栓后的岳父喜欢哭,常常没缘由地哭得很伤心。他哭泣的样子让我害怕,用巴掌大的一块手帕捂着脸,不让眼泪掉在地上,也不让我们看见他落泪,他就那么闷头抽泣。
岳父那么喜欢哭,让我担心他身体缺水。我甚至认为,他的便秘,就是因为流泪过多所致。那段时间,他常常三四天不大便,吃芦荟胶囊也不管用。每次如厕,他得在马桶上蹲半天,完成后,浑身汗淋淋的。曾经那么干净、讲究的一个人,狼狈不堪。那排泄物坚硬如石,将马桶堵住。我只能用马桶抽子,将它们捣碎,再放水冲。抽子脏不忍睹,清洗时需要戴着口罩,屏息憋气,眼斜瞅而不能直视。那段时间,老岳父如厕成为牵动全家人心的问题。那时候,我妻子丽质只要到岳父这边来,第一句话就是,爸,你大便了吗?听到老人回答说大便了,丽质会长吁一口气。